著名哲學家馮友蘭之女,文風氣韻獨特

春風文藝出版社新書《鐵簫人語》是 "布老虎散文"書系的一種,該散文書系以當代重要作家的散文代表作或原創散文集為收錄對象。《鐵簫人語》收錄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宗璞的散文代表作60餘篇。全書共分八個部分,包括宗璞回憶父親馮友蘭的散文、回憶親友的往散文、寫景狀物散文、議論性散文、遊記性散文、書評等。

著名哲學家馮友蘭之女,文風氣韻獨特

宗璞,原名馮鍾璞,生於北京,著名哲學家馮友蘭之女。曾就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當代知名作家,從事小說與散文創作。代表性作品有短篇小說《紅豆》、《弦上的夢》,長篇小說《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北歸記》,散文《鐵簫人語》等。其中《東藏記》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宗璞吸取了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之精粹,學養深厚,氣韻獨特,她的散文特點鮮明:積極又含蓄的主題追求,婉曲有致的感情流露,精美的景物描寫,簡潔精練的文字表達。宗璞散文的語言,如"明月照積雪",既有中國古典文學簡潔含蓄之美,又有外國語言的長處,並把這幾點巧妙地融合在了一體,在情景創造和意境處理方面煉成了獨特的功力。

以下"貓冢"一文,選自《鐵簫人語》。

十月份到南方轉了一圈,成功地逃避了氣管炎和哮喘——那在去年是發作得極劇烈的。月初回到家裡,滿眼已是初冬的景色。小徑上的落葉厚厚一層,樹上倒是光禿禿的了。風廬屋舍依舊,房中父母遺像依舊,我覺得一切似乎平安,和我們離開時差不多。

見過了家人以後,覺得還少了什麼。少的是家中另外兩個成員——兩隻貓。"媚兒和小花呢?"我和仲同時發問。

回答說,它們出去玩了,吃飯時會回來。午飯之後是晚飯,貓兒還不露面。晚飯後全家在電視機前小坐,照例是少不了兩隻貓的,媚兒常坐在沙發扶手上,小花則常蹲在地上,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總是和它說話,問它要什麼,一天過得好不好。它以打呵欠來回答。有時就試圖坐到膝上來,有時則看看門外,那就得給它開門。

可這一天它們不出現。

"小花,小花,快回家!"我開了門燈,站在院中大聲召喚。因為有個院子,屋裡屋外,貓們來去自由,平常晚上我也常常這樣叫它,叫過幾分鐘後,一個白白圓圓的影子便會從黑暗裡浮出來,有時快步跳上臺階,有時走兩步停一停,似乎是鬧著玩。有時我大開著門它卻不進來,忽然跳著抓小飛蟲去了,那我就不等它,自己關門。一會兒再去看時,它坐在臺階上,一臉期待的表情,等著開門。

小花被家人認為是我的貓。叫它回家是我的差事,別人叫,它是不理的,仲因為給它洗澡,和它隔閡最深。一次仲叫它回家,越叫它越往外走,走到院子的柵欄門了,忽然回頭見我出來站在屋門前,它立刻轉身飛箭也似跑到我身旁。沒有衡量,沒有考慮,只有天大的信任。

對這樣的信任我有些歉然,因為有時我也不得不哄騙它,騙它在家等著,等到的是洗澡。可它似乎認定了什麼,永不變心,總是坐在我的腳邊,或睡在我的椅子上。再叫它,還是高興地回家。

可是現在,無論怎麼叫,只有風從樹枝間吹過,好不淒冷。

七十年代初,一隻雪白的、藍眼睛的獅子貓來到我家,我們叫它獅子,它活了五歲,在人來講,約三十多歲,正在壯年。它是被人用鳥槍打死的。當時正生過一窩小貓,好的送人了,只剩一隻長毛三色貓,我們便留下了它,叫它花花,花花五歲時生了媚兒,因為好看,沒有捨得送人。花花活了十歲左右,也還有一隻小貓沒有送出。也是深秋時分,它病了,不肯在家,曾回來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用它那嫵媚溫順的眼光看著人,那是它的告別了。後來忽然就不見了。貓不肯死在自己家裡,怕給人添麻煩。

孤兒小貓就是小花,它是一隻非常敏感,有些神經質的貓,非常注意人的臉色,非常怕生人。它基本上是白貓,頭頂、脊背各有一塊烏亮的黑,還有尾巴是黑的。尾巴常蓬鬆地豎起,如一面旗幟,招展很有表情。它的眼睛略呈綠色,目光中常有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常常撫摸它,對它說話,覺得它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回答。若是它忽然開口講話,我一點不會奇怪。

小花有些狡猾,心眼兒多,還會使壞。一次我不在家,它要仲給它開門,仲不理它,只管自己坐著看書。它忽然縱身跳到仲膝上,極為利落地撒了一泡尿,仲連忙站起時,它已方便完畢,躲到一個角落去了。"連貓都鬥不過!"成了一個話柄。

小花也是很勇敢的,有時和鄰家的貓小白或小胖打架,背上的毛豎起,發出和小身軀全不相稱的吼聲。"小花又在保家衛國了。"我們說。它不準鄰家的貓踐踏草地。貓們的界限是很分明的,鄰家的貓兒也不歡迎客人。但是小花和媚兒極為友好地相處,從未有過糾紛。

媚兒比小花大四歲,今年已快九歲,有些老態龍鍾了,它渾身雪白,毛極細軟柔密,兩隻耳朵和尾巴是一種嬌嫩的黃色。小時可愛極了,所以得一媚兒之名。它不像小花那樣敏感,看去有點兒傻乎乎。它曾兩次重病,都是仲以極大的耐心帶它去小動物門診,給它打針服藥,終得痊癒。兩隻貓洗澡時都要放聲怪叫。媚兒叫時,小花東藏西躲,想逃之夭夭。小花叫時,媚兒不但不逃,反而跑過來,想助一臂之力。其憨厚如此。它們從來都用一個盤子吃飯。小花小時,媚兒常讓它先吃。小花長大,就常讓媚兒先吃,有時一起吃,也都注意謙讓。我不免自誇幾句:"不要說鄭康成婢能誦《毛詩》,看看咱們家的貓!"

可它們不見了!兩隻漂亮的各具性格的懂事的貓,你們怎樣了?

據說我們離家後幾天中,小花在屋裡大聲叫,所有的櫃子都要打開看過。給它開門,又不出去。以後就常在外面,回來的時間少,以後就不見了,帶著愛睡覺的媚兒一起不見了。

"到底是哪天不見的?"我們追問。

都說不清,反正好幾天沒有回來了。我們心裡沉沉的,找回的希望很小了。

"小花,小花,快回家!"我的召喚在冷風中,向四面八方散去。

沒有迴音。

貓其實不僅是供人玩賞的寵物,它對人是有幫助的。我從來沒有住過新造成的房子,舊房就總有鼠患。在城內乃茲府居住時,老鼠大如半歲的貓,滿屋亂竄,實在令人厭惡,抱回一隻小貓,就平靜多了。風廬中鼠洞很多,鼠們出沒自由。如有幾個月無貓,它們就會偷糧食,啃書本,壞事做盡。若有貓在,不用費力去捉老鼠,只要坐著,甚至睡著喵嗚幾聲,鼠們就會望風而逃。一次父親和我還據此討論了半天"天敵"兩字。貓是鼠的天敵,它就有滅鼠的威風!驅逐了鼠的騷擾,面對貓的溫柔嬌媚,感到平靜安詳,賞心悅目,這多麼好!貓實在是人的可愛而有力的朋友。

小花和媚兒的毛都很長,很光亮。看慣了,偶然見到緊毛貓,總覺得它沒穿衣服。但長毛也有麻煩處,它們好像一年四季都在掉毛,又不肯在指定的地點活動,以致家裡到處是貓毛。有朋友來,小坐片刻,走時一身都是毛,主人不免尷尬。

一週過去了,沒有蹤影。也許有人看上了它們那身毛皮——親愛的小花和媚兒,你們究竟遇到了什麼!

我們曾將獅子葬在院門內楓樹下,大概早融在春來綠如翠、秋至紅如丹的樹葉中了。獅子的兒孫們也一代又一代地去了,它們雖沒有葬在冢內,也各自到了生命的盡頭。"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生命只有這麼有限的一段,多麼短促。我親眼看見貓兒三代的逝去,是否在冥冥中,也有什麼力量在看著我們一代又一代在消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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