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勁鬆:酸酸甜甜三月泡

鄭勁松:酸酸甜甜三月泡

酸酸甜甜三月泡

鄭勁松|文

“虹娃,三月泡又熟了哦,回來不?”清明剛過,全是老鄉的初中同學群裡,幾個老同學又曬出一張張採摘“三月泡”的照片,裝在盤子裡的,更是晶瑩剔透,令人口舌生津。

味蕾最能辨識故鄉。仲春時節,風清景明,萬物生長,在南方廣大的田園鄉村,大自然又開始給人們饋贈品種繁多的可食“鄉愁”,老同學的提醒和邀請,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酸酸甜甜的童年時光,想起心心念唸的“三月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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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泡”學名“山莓”或“樹莓”,是一種野生灌木果樹。“度娘”說,不同地方還有“刺泡、山拋子、牛奶泡、撒秧泡、龍船泡、大麥泡、泡兒刺、刺葫蘆、饅頭菠、高腳波、山泡……”等好多名字,就像童年在鄉下被喊“虹娃”一樣,各家的孩子各有小名,雖然土氣,但也形象生動,生活氣息濃郁。四川話有“兒化音”,“三月泡兒”說起更順口,就像那野果子般圓潤,話一出口,酸甜味兒已充盈唇齒之間。

名叫“三月泡”,其實說的是農曆,它的花期在二三月,果期較長,三月繁盛,四月還有,海拔較高的山區,農曆五月初還可以摘到。三月泡多生在向陽山坡、山谷、荒地、溪邊、田埂、土坎,一些林中草叢也不少。雖然各地叫法不一,但卻很常見,除甘肅、青海、新疆、西藏等少數幾個省(自治區)外,全國都有分佈。 所以,三月泡也是大多數人的共同鄉愁。

老家川南富順縣的兜山鎮楊家村,海拔不高的丘陵地帶,自然也是三月泡產地。小時候沒“度娘”可查,也不知道它的別名、學名,三月泡的知識全都來自孃的口耳相傳。大約兩歲多吧,會走路了,娘就帶著我下地幹活。鄉村的三四月,正是農忙季節,田裡準備插秧了,田坎上的雜草要剷除乾淨;土裡的小麥、大豆、紅苕、玉米苗長勢良好,也要理一理。我被娘放在她視野範圍的田邊土角,蹲著耍螞蟻蟲子,或者玩泥巴,樂此不疲。

那時,田坎上“旁逸斜出”的、順勢長到土裡的三月泡都很多,人們卻很少打除草劑,全都手工清除。趕上三月泡熟了,娘就把它們連根剷起,一大把一大把地抱到我面前,讓我自己摘著吃。果子的枝丫上有很多小刺,剛開始沒經驗,常常被刺中,多吃幾次就會老道地捏緊小手去採。不僅孩子喜歡,螞蟻也好這一口。熟透的果子又紅又甜,半青半黃的就不那麼熟,有些酸澀,兒童年代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股腦兒扯下來喂在嘴裡,有時連同螞蟻也一起吃掉了,半天下來幾乎吃個半飽。有趣的是,有時,娘會把家裡的山羊也牽出來,套在傍邊的空地。見我吃得歡,小羊也會跑過來和我爭吃,只不過,它主要吃葉子,果子給我留著,人與動物各有取捨,相安無事,其樂融融。

稍大一點,娘們幹活就不再帶著娃們,任由我們光著腳丫漫山遍野跑,也就由著我們自行找野果子吃。怕我們亂吃中毒,娘專門帶我到坡上指認了好幾種近似三月泡的東西。有種叫蛇泡的,外形酷似三月泡,不能食用,有毒,小孩子吃了,尿痛。它和三月泡最大的區別在於:蛇泡近似人們養的草莓,身材矮小,藤狀,也沒多少丫枝,關鍵區別是藤上無刺。另有一種叫老虎泡的,也近似三月泡,可以吃,有枝有藤,也有刺,區別在於:老虎泡一般長在山裡或者更靠山的地方,田邊很少見,它的藤子延伸很遠,往往一棵就繁衍成一大片,成熟的時間也比三月泡晚,果實顆粒卻稍大,葉子明顯略圓,整體看上去,三月泡更具有樹的形態,老虎泡更接近藤蔓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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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娘教我這些知識,以至於多年後,每當有人在群裡曬出三月泡照片,好些網友把幾種野泡混為一談時,我還能站出來辨析一番,迎來一串不由自主的點贊。父母是人生的第一任老師,信然。

人之所以為人,或許在於比別的動物更善於學習吧。一個人的童年也“經歷”著人類的童年。我相信原始先民大概也是這麼學習並“享用”大自然的。哪些東西能吃,哪些東西不能吃,自然教會的知識一代代口耳相傳,譜寫了鄉村的文化史。糧食作物大多經歷了野生到家養的“馴化”過程,三月泡也是。看見大人為了糧食的健康成長,把三月泡等美食當雜草剷掉,總覺得怪可惜的,於是就和小夥伴們把吃了果子的枝丫帶回去,在自家院子附近的土坎上挖坑,去田裡捧幾把稀泥填上,再把三月泡的枝幹插進去。幾天後生根成活,第二年春天就開花結果,孩子們也有了“自留地”,收穫的快樂無以言表。因為對我們來說,這不僅是一款不錯的勞動遊戲,更是自己親手種的糧食呢,難怪長大後對三月泡如此這般的心心念念。

三月泡生命力旺盛,繁殖能力強,很好養,一旦栽活就不容易死去,成為多年生野果樹。童年種的那一片迅速蔓延開來,擴散到院子傍的半匹坡都是,成熟季節,星星點點的泡兒夾在綠葉中間,陽光下,像一片閃爍的紅寶石。多年後回老家,幾乎不再去山裡,站在那兒也可以採上一籃子。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嘆的是人生苦短,自然界的輪迴沒這麼傷感。三月泡不會老去,該開花時開花,該結果時結果。但伴隨著野果子年復一年飄香,娘卻一年年地老去,當年的吃泡少年也轉瞬就到了中年。

娘去世前兩年,家鄉的這種不起眼的野果子迎來了歷史性的高光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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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四十公里之外就是長江中上游著名的三座酒城:五糧液所在的宜賓、“國窖1573”所在的瀘州和以郎酒聞名於世的古藺。近年來,白酒市場有些疲軟,酒企多元發展,更加健康、也更具小資情調的果酒受到人們青睞。有精明的酒廠老闆開始打起三月泡的主意,據說用它來釀製飲品,不僅香甜可口,還補腎美顏防衰老。於是,前幾年三月泡成熟的季節,有商販開始到老家山上來收購。據說,一斤鮮果子可以賣到十幾二十塊呢。

娘老了,腿腳不靈便,遠的地方不敢去採,只能去我那片“自留地”。採了兩年,娘也採不動了,就讓給院子裡的堂嫂去採。看到採三月泡的嫂子們幾天掙上幾千塊錢,娘在電話裡給外地務工的哥嫂抱怨:“還不如回來採三月泡啊,可惜了,可惜了!”抱怨歸抱怨,娘還是笑容可掬地看著堂嫂採果子。賣了果子的堂嫂,也會趕集時順便給娘帶回兩斤豬肉,以表示謝意。其實,三月泡完全是大地的饋贈,純屬靠山吃山,基本沒花什麼成本。也正因為純粹野生,沒誰規模化種植,產量有限,自從有酒廠收購,採的人越來越多,人均就少了,也掙不了幾個錢。孃的抱怨其實是一個鄉村老人孤獨而無奈的呼喚吧。但山村還相對落後,大部分青壯年都在外務工,努力打拼著自己的未來。這一點,堂嫂很清楚,她回贈我娘兩斤豬肉,倒不是真的做了一筆交易,而是替不在娘身邊的我們儘儘孝道。這尤其令我感動。每念及此,就像回憶三月泡似的,又酸又甜。

回憶是可以回去的地方,回不去的地方才叫鄉愁。舌尖上酸酸甜甜的三月泡,名符其實成了令我難忘的鄉愁貢品。

娘走後幾年,父親被接到重慶,和哥嫂一家生活。留守家鄉的其他老人和父親一樣,日漸孱弱,大多放棄了耕種。荒地多了,三月泡、糖刺梨、芭茅草……以及更多不知名的草木就更加茂盛。這觸發了我的難以割捨的鄉村情懷的另一根神經。留著美好童年的故鄉,長著晶瑩剔透得三月泡的山村,不會這樣荒下去的吧?

當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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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泡又熟了,回來不?”開篇提到的——在引發三月泡往事的同學群中向我發出邀請的,是闊別三十多年的初中同學老陳,他在外務工多年,前年回到村裡,擔任村支部書記。我們村還是全縣為數不多的貧困村,老陳躊躇滿志,發誓帶領鄉親們打贏一場脫貧攻堅戰。今年春節前夕,我和父親回到老家山上,老陳專門前來,我們倆一邊漫步在兒時跑過的山崗、田埂,一邊謀劃著如何給鄉親們找點致富門徑。

春寒料峭,看著滿山的三月泡已結上花骨朵,一叢叢油茶樹發出片片嫩葉,多年前封山育林的山坡已是一大片密不透風的森林,好多人家的房前屋後是高與天齊的碧綠楠竹……“三月泡,做果酒應該得行吧?市面上茶油金貴,一百多塊一斤,這山上少說也有近千畝油茶,咋不開個茶油廠呢?這麼多楠竹,每年要長出成千上萬株竹筍,這些不都是好東西麼?”兩個回鄉的中年人越說越激動,不顧爬坡上坎的氣喘吁吁,興奮地比劃著,甚至在山道上歡快地跳著……一個有關三月泡的計劃也油然而生。老陳計劃,今年先實驗,組織力量集中採摘,和宜賓、瀘州的一些小酒廠合作,在山上把作坊開起來;然後有規劃地移栽,同時設計一下采摘的路線,修建簡易的便道,明年對外開放:三月泡紅了,讓城裡人來踏青、觀光、採摘、品果酒……。我的任務是,利用所在大學食品學科的專業力量,邀請專家親臨家鄉考察,指導規模化種植和果酒製作。

邊聊邊走,不知不覺,我和老陳走到了一個叫墳山嘴的地方。我娘和爺爺、奶奶、外婆等好多故去的親人都長眠於此。按照川南風俗,新墳壘好,要插一些蔥蒜海椒之類。安葬母親那天,除了這些規定的種子,我還順手從旁邊的地裡扯了幾根三月泡插上。娘和我一樣,都十分喜歡這野果子。那就等每年三月泡成熟,讓娘再次嚐嚐吧。

遺憾的是,因為疫情,請好的食品和果樹專家沒法成行,我暫時沒能完成老陳交辦的任務。但我相信,向著那匹山的心已經出發,就像一顆三月泡似的,已經掛上故鄉的枝頭。

幾天前,老陳打來電話說,他正在村裡和村民一起採摘三月泡,大家聽了我倆商量的計劃都很興奮,都同意試試,都期盼著這不起眼的野果子給山村帶來好運。我特意委託老陳到孃的墳前去看看,老陳到了那兒就和開啟視頻,我看見孃的墳頭了,綠草青青,一叢茂盛的三月泡掛滿紅紅的果子,有風吹過,葉片上還滾出幾滴淚珠似的露水呢。

三月泡,真的熟了!作者簡介:

鄭勁松,1968年出生於富順兜山鎮楊家村,現居重慶,任西南大學工會副主席和該校文化與傳播研究中心副主任,是重慶散文學會副會長,重慶市北碚區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曾獲孫犁散文獎、林非散文獎、徐霞客文學獎和重慶晚報文學獎等,出版有散文集《永遠的紫羅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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