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池瑜/文
文學家藝術構思 的開始， 往往是 生活中人和事 物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或者是某種信息強烈地刺 激 了 作家的頭腦而成為觸發點， 引 起創 作衝動， 從 而藝術構思 便開始萌發了 。 藝術構思 的萌動 一 方面 需要作家長期觀察體驗生活， 思 索與 此相關的 某些 問題， 另 一 方面 又是某種偶 然的機遇 、 事件突然撞 擊了 作家的心靈， 使作家聯繫到長期思 索的 問題和 過去的生 活經驗， 這樣就會爆發出創 作的激情， 就 象兩塊燧石相碰而產生耀眼的火花 一 樣。 這種偶然 的機遇 和事件猶如 一 把金鑰匙 打開了藝術構思 的大 門， 它 成為觸發物而接通 作家頭腦中庫存的信 息 。 心理學稱 這種思維 現象為 “ 頓悟, 的 經驗， 也就是 我們常說的 “ 靈感, (i n t p i r a ti o n ) 狀況 。 古 希 臘數學家阿基米德在浴盆裡尋得希羅 王 向他提出的 檢驗王冠 含金量 問題的答案， 狂喜地從 浴 盆 跳 出 來， 赤身跑向大街向世界宣告t “ 我 已 經找到 了！”文學創 作中也有這種頓悟或靈感突發狀態 ，少年歌 德所迷 戀鍾愛的姑娘嫁給了別人， 他痛苦至極， 久 欲自殺， 忽然外界傳來 一 則 一 青年因失戀而自殺的 消息， 便與歌德自身的 經歷撞出火花， 於是 《少年 維特之煩惱》 的構思便開始了 。
這種構思中靈感的產生 看來是偶爾得之， 實質 上則是 長期積累的結果， 蓄之愈久， 發之愈烈 。 試 ·想， 如果沒有阿 基米德長期對希羅 王所提問題的思 索探求， 他能在浴盆裡找到答案嗎7 如果沒有歌德 失戀的親身經歷， 青年自殺的消 息能如此強烈地打 動他嗎？關於構 思中的靈感與黴活積累的關係，作家 王汶石談得很 深刻 。 他認為作家在生活閱歷中積累 了豐富的生潘經 驗和情感， 就象石油貯存在倉庫裡 一 樣， 直到某 一 天， 由於某個偶 然的機遇而得到啟 發， “ 它 就象 一 支擦亮了的火柴 投到油庫裡， 一 切 需用 的 生活記 憶 都燃燒起來， 一 切細節 都 忽 然 發 亮， 互 不相關的事物， 在 一 條紅 線 上聯 系起來， 分 散在各處的生活細 節， 向 一 個焦點 上集中凝結 … … 一 篇 文 學 作品就這樣形成了 。 ” 不 少作家為 了使 自己進入 一 種靈感與無意識 狀態， 常常各有特殊的 癖好； 柯勒律治聲稱藉助鴉片， 一 個嶄新的經 驗世 界將開放供他寫作之用， 席勒在他的寫字檯上擺著 爛蘋果， 巴爾 扎 克 要穿上 一 件僧倡 的長 袍 才 能 寫 作； 海明威 的草稿直接用 打字機打出， 郭沫若創作 《地 球， 我的母 親》 時索性倒在地上 睡著， 和大地 母親親 暱； 印象派畫家凡 · 高在瘋人院 能 畫 出 上 乘 之作， 一 旦 他脫離瘋人院， 神智完全清醒後， 卻 再 也 作 不 出好 畫來， 以 至 沮喪到開搶自殺 。 二千多年前柏拉圖就看到了這種無意識與靈感狀態， 他 認為詩人只有 “失去理智而陷入迷狂 ” 才能 “作詩 或代神 說話 。 ”
孟雲飛書法
靈感 的產生 雖然是突發 的， 但卻建立在字富的 生活經 驗與長期思 索的基礎上， 從思維過程 看， 靈 感出現 是 一 種顯 思維， 作家在 一 瞬間領悟了 生活的 某種意義， 但這卻有長期的潛思維在超作用 。 靈感 的孕育期， 靈感爆發的前夜， 有如不見 端 倪 的 潛 漉， 其流量不能測， 其流向不可辨， 何時何地如注 噴出也 不 可料 。 但產 生靈感仍有某種 心理 條件， 這 種條件被 心理學稱為對 一 定對象的迷戀與目 的性， 這種迷戀 穭 目的性是策動潛思維 的原動力， 是靈感 爆發與 創 造性思維 出現的前演習 。 因 此， 想不 付出 艱辛的 勞動和 緊張的思維活動而坐等靈感的到來是 徒勞的 。 列賓說． “靈感是對艱苦勞動的獎賞 。 ” 據說 阿 巴斯諾特夫人經過大約 二 十 分 鍾 的 苦 思， 終於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小學三年級時緊坐在自己 旁邊那個男孩子的名字 。 可是法國作家馬蒙特爾枯 坐在地窯裡， 面對著孤立靜態的六幹 瓶 香 檳 酒， 卻沒有絲毫的詩意衝上他的腦中來， 如黑格爾 指出 的那樣， “單靠 存心要創作的意願 也召 喚 不 出 靈 贍” ， “ 要煽動真 正 的靈感， 面前就應該先有 一 種 齷確的內容， 囂 有具體的 “ 內容在 活 躍鼓 動 。 ” 單 靠薔檳酒產生不 出詩來， 如果沒有某種內容在你心 中 活躍鼓動 ” 坐等心血來潮也無濟於 事 。“
靈感的產生 既是爆發 的， 又是 短 暫的， 因 而在 藝術構思中就會出 現思維 原路中斷， 打破思維定勢 昀現象 。 有時文學家產生 一 個藝術構思念頭後， 間 或 幾年， 十幾年才 重新續結 起來， 重新構思， 而有 些構思 作者 已有 幾 分把 握， 作品 可望 垂 手 而 得 之 際， 卻 由於某種 干擾而中斷構思， 永 遠再沒有激情 將它 重新銜接起來 而使之 流產 。 列 · 托爾斯泰 一 八 七O 年 二月 二 十 四 日， 在 他草成以 彼得大帝時代為 背景的 小說構思 的 前 一 天， 曾告訴他妻子， 他要 寫 一 部當代社會生活 的小說， 他腦中出 現了 一 個上流 社 會已經結婚 、 但失 了足 的婦女的典型 。 他的任務 要把這個女子寫得 可憐而 不 顯得有罪 。 但由 於 他要 編 寫和出版 《啟蒙課本)） ， 佔據 了他 三 年時間， 到 一 八 七 三年三月 他才 正 式 動 筆 。 從 《安 娜 · 卡 列 尼 娜》 最初構思到 正 式動筆有 三 年之 遠 。 而他 雖為 寫 《彼得大帝》 積累 了 大量 材 料， 但 由 於 《安娜 · 卡列尼娜》 構思 佔了 上風， 使得 《彼得 大帝》 未 能 闖 世 。 我國 當代作家馮 驥才談 到， 一 次 由於某刊 物 催他寫 一 篇文章， 硬 是將湧來 的靈 感與創 作衝動 壓 下去， 本來這篇東西完全能 一 揮而就， 由於 插入 文章的干擾， 使他曾經如痴如狂的創作衝動， 那些 看得見 摸得著的情景和形象， 那情緒 ， 氣氛 和j 種 感覺， 就象聚攏起來欲雨的陰雲， 頃刻散開了， 再 收不攏了， 因而丟失了這篇小說 。
在構思的過程中， 作家的思維 十分緊張， 他看 得見各種人物在那 裡活動， 事件在那裡展開， 這是 一 種顯思維或明思 維 。 有的短篇小說和 較 短 的 詩 歌， 可 能集中 一 次構思完成， 如泰戈爾《飛 鳥集》 中的部分詩歌 。 但有的 長篇作品 甚 至 短篇小品， 也 需要 不 斷反 復 、 不 斷構思， 前 一 次構思和 後 一 次構 思 之中便 會出現 一 箇中斷間歇時期， 這時有關這篇 作品的構思 活動就 會由顯 至 潛， 消 失 在 明 思維之 後隱藏起來 。 作者開始感知 、 思考其他事物， 接收 新的信息， 但潛思 維時而仍在不 斷運行， 並沒有完 全退出大腦之外， 一 旦 發 現與 其有關的信息， 接通 潛思維 的 線路， 便會由潛 至 顯， 作家便重 新開始構 思， 或者是修改 以 前的構 思， 或者是將 以前的構思 向前推 進 。 可見， 構思的中斷並 不等於 構 思 的 消 失， 而是構思長鏈中的 一 個重 要環節， 他的任務是 讓思 維潛伏 下來， 養精蓄銳， 伺機復萌， 沒有這種 中斷， 作家在構思中精力耗盡， 疲沓無力， 是不會 有效益 的 。 郭沫若在創作 長詩 《鳳 凰涅檠》 那天上 午 聽 課中， 靈感 突 發， 詩 意 襲來， 寫 了 詩 的 前 半 部， 當 精神過度集中緊張 後， 便自然中止構 思與 寫 作， 但這 時潛思 維仍在底層 運行， 到了晚上行將就 寢時， 詩的後半意趣又襲來， 作者乘 興在枕上用 鉛 筆火速 地寫， 這 首 “奇怪 的詩勞 便是如此完成的 。 所 以當 構思還不成熟時， 碰到難題 應自然中止， 待 思維進入 一 卟 新的點 上時， 時機成熟， 自然會接通 思 維原 路， 開始 重新構思 。 由此可見構 思 的 過 程 是t 萌動 、 發展 、 中斷 、 醞 釀 、 再 萌動 、 再 發 展直 至完成 這樣 一 個循 環往復 、 漸進與突變的動態 流轉 過程 。 歌德 的 《浮士德》 從上部發表到完成 下部， 其間化 了 五 十多年時間， 羅 曼 · 羅 蘭從 二 十 四歲在 羅 馬郊外小山上， 仰觀 滿 天 彩霞， 俯瞰夕陽 照 耀的 羅 馬城， 彷彿看見克利斯 朵 夫這個人物從 地平 線上 湧 現 t 到 最 後完成 長篇小說《約翰 · 克利斯朵夫》 ， 共 用 了 二 十多年時間 。 其間 思 維爆發 出多少靈感的火 花， 出 現 過多少次思 維原路的 “ 中斷,) ， 這 種構思 中的 “ 斷 ” 乃 是 “ 續,> 的準備， 潛 思 維的隱藏 的運 動 乃 是 顯 思維靈感突發 的前奏 。 藝術構思就是在這 種靈感突發與思 維 中斷 、 潛 思維運動與顯思 維 工 作 的交 互 作用 過 程 中完成 的 。
（原載於《芳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