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筆下的郁達夫6】孫席珍:懷念郁達夫(節選)

懷念郁達夫(節選)

孫席珍

凡是和郁達夫先生有過交往或曾經會見過他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對他抱有好感的。正如讀過他的作品的人,無論對其所寫的人和事贊同與否,有什麼想法和看法,由於他文采斐然,筆致清新,誰也饒有興趣地樂於把它終卷,而感到這是一種藝術的享受。無疑,他是我國現代最有才華的作家之一。自從“五四”初期,他還是一個年輕的流東學生時,為了響應國內洶湧澎湃的新文化運動脫穎而出,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默默地消失在遙遠的海南域外,前後20餘年之間,他陸續寫作了小說、散文、詩歌以及其他各種論述,除掉翻譯,總計200多萬字,為我國文藝寶庫增添了不少看似平淡實際富有新意的珍藏。言念及此,對於他正當盛年橫罹慘禍的意外的不幸遭遇,輒復為之疾首痛心,嗟嘆不已。

他處世溫雅恬靜,悠然自適;對人不卑不亢,平易可親——這種性格,好像天生就是如此的。我不想妄稱與他有何深交,謬託知己,但就以往接觸和聞見所及,他縱有不快之事,並無慍色;偶或與人意見相左,有所爭論,也總是心平氣和地相對,從無悻悻之詞。平生唯有一事引為奇恥大辱,即《毀家詩紀》末首《金縷曲》中提到的“縱齊傾錢塘潮水,奇羞難洗”的那件事,對於那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國民黨黨棍,銜恨不消;但因“別有戴天仇恨在......先逐寇,再驅雉!”從而不辭辛勞,奔赴前線,後來迫於形勢,遠適異域,終遭殺身之禍。從這一短短的辭章中,不難看出他在國難家仇兩相比較之下,孰輕孰重,主次分明,恩怨有別,足見他決不是無原則、無主張的好好先生,而確是識大體、有遠見的卓越之士。在這一點上,他自己也深悔當年不聽魯迅先生的勸阻,卒至留下終生未能彌補的難言之痛——當我寫到這裡時,也不禁為之擲筆長太息。

我是在一個極其偶然的機緣中第一次遇見他的。那是1923年北京秋季的一天,漸進薄暮,我為了趕往報館上班,匆忙地在北河沿的衰柳下朝南行走,無意中從一位行人身旁摩肩而過,那人似乎踉蹌了一下,而我一時竟未覺察,直到已經越過他一丈多路,忽然意識到自己太無禮貌,才回身駐足,等待他緩步過來,向他道歉。他望了我一眼,連說“沒關係”,並且和藹地說:“你好像有要緊事,還是趕路去吧。”我向他鞠了個躬,“那末,請多原諒”。道聲“再會”,便繼續前行。幾次回頭,見他毫不介意、若無其事的樣子,才放心地重新加快了腳步。那天雖有過這樣一番遇合,但當時並不知道他就是蜚聲文壇的郁達夫。

哪知相隔幾天以後,是星期日的午前,仍然在上次遇見他的那一帶衰柳岸邊,我從南河沿歐美同學會借了布萊克和彭斯的兩部詩集,邊低頭前行邊背誦著《天真之歌》和《經驗之歌》中的一些詩句,幾乎又與一位迎面而來的行人相碰。我趕忙站住,抬頭一望,不免有點發怔,想不到正是上次遇見的那位先生。

“您是鬱先生嗎?我太冒失,差點又衝撞您了。”

他微微一笑問:“你是哪一系的同學?怎麼認識我的?”

我告訴他:“我沒有聽過您的課,是在刊物上見過您的造影,和那次相遇的印象聯繫起來,才這樣認定的。”然後說出了自己的姓名。

“唔,我也看見過你發表的一些詩歌。你手上拿的是什麼詩集?”

我如實地向他彙報後,他點點頭說:“不錯,不錯,你喜歡的幾位早期浪漫詩人,確實清新可喜......不過晚期有些詩人也不乏佳作,讀來非常感人。”

我知道他所說的晚期浪漫詩人,未必是指羅賽蒂兄妹以及史溫彭等等,可能指的是道生(他的文章裡常寫作璫生),於是我說:“我還剛剛在開始學習,幼稚得很。外國詩,一般只取其比較淺顯易解的試著讀讀。無論哪個時代、哪位詩人的名作,都還讀得太少。”

“那也沒啥要緊,而且這是每個喜歡弄弄文學的人難免要經歷的過程。今後只要多讀些名著,多看點世相,也不妨時常寫寫,自然會得成長、充實起來的。”

這樣隨隨便便地談著,不覺已陪他走了一大段路。忽然他伸手從衣袋裡摸出一隻時表來看了看,問我道:“你可會得喝酒?”

“不大會,稍稍能喝兩口。”

“此刻你打算到哪裡去?”

“打算回公寓去吃午飯。”

“那麼,乘此菊黃蟹肥時節,同我去做件雅人雅事吧。”

我不即答話,因為在北京,食蟹是一項很奢侈的消費,而且著名的館子只有正陽樓獨家經營,那裡螃蟹每隻索價一元,而其時我們每月的伙食費不過三五元錢,太貴了,不合算。他見我似有躊躇之狀,便慨然說:“興之所至,偶一為之,又何妨呢?”我看他語氣誠懇,意態爽然,就頷首示意無語地跟著他走了。

途中我回想起,到京一年多來,我還只上過一次正陽樓,那是孫伏園先生邀我同去的。那天伏老和我都穿著西服,伏老比較矮胖,上唇蓄著一撇小鬍子,儀表很像個日本中、上流紳士,因此進了館子,一步踏上樓梯,下面堂倌便高聲招呼:“東洋客人兩位上樓。”樓上應聲道:“請......”伏老聽出鄉音,笑嘻嘻地用紹興話分辯道:“伢(a,我或我們)明明是同鄉人,嘎裡來格(哪兒來的)東洋客人?”於是堂倌也含笑表示歉意,並且立刻更正:“剛上樓的兩位是紹興客人。”樓上仍應聲說:“請......”我講了這段故事,他聽了哈哈大笑,說:“伏園反應真快呀。但今天可不放心,我們穿的都是布袍,堂倌大概會說兩位寒酸客人上樓了。”

這樣說笑著,上了正陽樓。坐定以後,他叫了兩斤 紹酒,團臍、尖臍各兩隻。

我說:“不消這麼多。”

“要麼不吃,要吃,總該吃得痛快些,每人兩隻,不算多。”他既堅持各二,我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話題仍然回到詩歌方面。我冒昧問他:“聽說您最喜愛的詩人是英國的道生和清代的黃仲則,是這樣嗎?”

“大概是的,由於他們的作品情思真切,意境清新......”

酒和蟹上來後,他拿起酒壺滿斟了兩杯,把一杯遞給我,一杯自己舉起先呷了一口說:“酒味很醇,不錯。”就動手剝蟹,然後緩緩地對我說:“剛才談起道生的詩,那是我近來無聊孤寂時候的好侶伴。他只活了33歲,一生僅留下薄薄的三卷詩集,並無長篇鉅製,因此他的清詞麗句,很少為人所稱道。你問我哪些是他的名篇,我看他的詩差不多每首都發乎至情,出自肺腑,哀感頑豔,為千古薄命詩人所罕有。即如他的第一卷詩集裡的那首:

無限的悲哀呀,

燃燒著我的愁懷。

切莫傷心淚落,

快把那明朝忘卻。

就十分悽楚動人。又如題為 Beata Solitudo(= Blessed solitude)的那首詩,大意是:

我們要去尋找

一個寂靜的所在,

在那裡我們將忘掉一切,

同時也將被完全忘卻。

這種獨特的境界,恐怕連史溫彭也未必寫得出。還有一首《現在我不如西奈拉治下的時候了》,熱情如火,句句如黃鐘大呂,寫幻象消滅的悲哀,猶如千尋飛瀑,直逼讀者心胸,大批評家石蒙士稱之為現代最了不起的抒情詩中的一首,我也很有同感。”

聽了他這一段話,我說:“前些時候,偶然聽人唱著一首歌曲,不知作者是誰,其中有這麼幾句:

夜——留下一片寂寞,

河邊只有我們兩個。

……

不知是世界遺棄了我們,

還是我們把它遺忘?

我很表欣賞,認為這正是從道生的那首 Beata Solitudo 中脫胎出來的。您看對嗎?”

“唔,OK”,他正雙手持螯,便點點頭說:“你這年輕人很能夠領會詩的情致哪。”同時叫堂倌添了一斤酒,話題也就轉到黃仲則身上。

我問:“黃仲則的詩,您最喜歡哪幾首?”

這時他已略有幾分酒意,笑著回答:“這可難住我了,《兩當軒詩集》何止千首,叫我從哪裡說起呢?”

“不少人都稱許他的‘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兩句,不知您以為如何?”

“這兩句確也不壞,但黃仲則別有許多好詩......此刻也一言難盡。”

“我看到蘇曼殊《燕子龕隨筆》裡提到黃仲則的兩句詩:‘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說這是‘相少情多人語’,您認為對嗎?”

他似乎稍稍有所觸動:“這話說得很妙——‘相少情多’,我也贊同,也很符合黃仲則的身份。”然後嘆了口氣,說:“曼殊自是絕頂聰明人,他做詩工底並不很深,但能吸收眾長,善於融合貫通,也就是善於化。他除深受李太白的影響外,也頗取法於陸放翁、龔定庵等輩。即如他那首著名的小詩《春雨》,很可能是從黃仲則的‘獨立市橋’轉化出來的,不過黃仲則表的是靜態,曼殊寫的是動態,所以讀起來後者的形象較為鮮明,境界也更為清新些。”

食蟹是很要花時間的,那天他興致很好,談笑風生,不知不覺過了中班打烊時間,已經午後2點多鐘了。由他會了鈔,就跟他走出館子,陪他走了一段路才分手。

以上所記,是我和郁達夫先生正式結交的開端。其時他是北大經濟系統計學講師,我是個普通學生,從名分上說,他是師,我是生;論年齡,他長我10歲,他是前輩,我是晚輩;若從文學事業上講,他早已卓然成家,我還剛剛起步。因此,爾後無論見面或通信時,我都稱他為先生,他則稱我為密斯特或君。

【名人筆下的郁達夫6】孫席珍:懷念郁達夫(節選)

孫席珍

(1906-1984),原名彭,學名志新,以字行,筆名丁非、丁飛、明琪、司馬珺、鄒宏道等,紹興縣平水鎮人。6歲時因家遭火災焚燬,全家遷往上海,在上海小學畢業後隨姐入蕪湖萃文中學。1922年,進北京大學並任《晨報副刊》校對,與趙景深、焦菊隱、於毅夫、蹇先艾等組織綠波社,編輯《京報文學週刊》。

從16歲起發表詩歌。先後發表《稚兒的春天》、《黃花》等新自由詩數百首。被魯迅、錢玄同、劉半農稱讚為"詩孩"。還積極參加文學社團活動,創作散文、小說,小說《槐花》引起讀者較大反響,被人稱為"京華才子"。

1925年,五卅運動發生,以北大學生代表身份投身革命,被北洋軍閥政府逮捕,釋放後由北大同學介紹,加入共青團。1926年三一八慘案後,南下廣州,不久即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並隨林伯渠參加北伐,擔任連、營政治指導員和團政治助理。武漢克復後,被調任總政治部秘書,在郭沫若領導下負責主編南昌版《革命軍日報》。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郭沫若被通緝,席珍被調到第三軍政治部當科長,參加八一南昌起義。起義失敗後,一度流亡日本。1930年春回國,在河南洛陽師範、北京師大、中國大學、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任講師。積極參加左翼文化運動,參與發起組織北方"左聯",被推舉為常委兼書記。1934年,被國民黨逮捕,次年出獄後任中國大學兼東北大學教授,再次赴日本,代表北方左聯與東京左聯質文社聯繫。一二九運動後,被北方局批准為北平特別黨員小組成員。1936年,和曹靖華、李何林等發起另組北平作家協會,被選為常委兼書記。

抗日戰爭期間,輾轉北京、天津、山東、河南、湖北、湖南、福建、江西、貴州等省市,從事文化救亡運動。抗戰勝利後,受聯合國經濟總署之聘任專門委員,負責外文編譯工作,後在河南大學等校任教。

新中國成立後,歷任南京大學、浙江師範學院、杭州大學中文系教授。其間曾與孫望等人合編上海《人民詩歌》,並被選為中國作協浙江分會副主席。1980年,被聘任中國魯迅研究學會顧問、中國寫作學會副會長、浙江省寫作學會會長等。

著有創作集《花環》等10種,專著《近代文藝思潮》等14種,論文集《外國文學論集》等7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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