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叫我來巡山:《西遊記》為啥安排這麼多小妖

“大王叫我來巡山,我把人間轉一轉。

打起我的鼓,敲起我的鑼,生活充滿節奏感……”

這首《大王叫我來巡山》非常有意思,從歌詞中能看出,小妖們的生活好像無憂無慮,自由自在,敲鑼打鼓,樂在其中。

《西遊記》中有大妖,有小妖。大妖往往有“身份”,多是佛陀、老君、菩薩、天尊的侍童、坐騎。比如太上老君的金銀二童子下凡成了金角、銀角大王,他騎的青牛盜了金剛琢,變成獨角兕大王,黃風怪是靈山下聽經得道的黃毛貂鼠,大鵬金翅雕與如來佛有牽連,還和文殊菩薩的坐騎青獅、普賢菩薩的坐騎白象組成了獅駝國,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吼、蓮花池裡養大的金魚紛紛化為妖魔阻在取經路上,就連彌勒佛面前司磬的一個黃眉童兒也下來設了個小雷音寺。

與大妖不同,作為妖中底層的小妖刻畫得天真俏皮,諸多小妖堪稱西遊路上的一大景觀。


大王叫我來巡山:《西遊記》為啥安排這麼多小妖

(一)小妖們的生與死

《西遊記》中的小妖數量極大。黃風怪那裡“除了大小頭目,還有五七百名小校”,黃眉老祖最起碼有四五千妖兵,而獅駝國也許因為大妖們的“背景”太硬,聚攏效應太強,甚至到了太白金星特意下界來提醒的地步。太白金星是這樣說的:

他手下小妖,南嶺上有五千,北嶺上有五千,東路口有一萬,西路口有一萬;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門的也有一萬;燒火的無數,打柴的也無數:共計算有四萬七八千。這都是有名字帶牌兒的,專在此吃人。

就這麼一個獅駝國,居然有將近五萬小妖,把豬八戒嚇得戰兢兢地回來說:“唬出屎來了!如今也不消說,趕早兒各自顧命去罷!”孫悟空實地去探察,發現太白金星並沒有說謊:

忽聽得人喊馬嘶之聲,即舉目觀之,原來是獅駝洞口有萬數小妖排列著槍刀劍戟,旗幟旌旄。……原來這擺列的有些路數: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隊伍。他只見有四十名雜彩長旗,迎風亂舞,就知有萬名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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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中很少說到小妖的來由。孫悟空作為天生石猴,“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這是一種特殊的因緣際會。而孫悟空在花果山水簾洞的那“一窩孫”又是怎麼成了妖?它們只是跳樹攀枝,採花覓果,居然就會說話、懂進退了,彷彿山林野猴成妖天經地義。因此獅駝國能匯聚起近五萬妖兵也就成了無需追問、理所當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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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正因為來得容易,《西遊記》對小妖們實在很苛刻。取經路上阻路的那些小妖,無分主犯從犯,如果在孫悟空打贏他家大王之後還沒逃走,最終結局往往是被一體打殺,這個場景細細看來,其實有些血腥:

金角大王、銀角大王的洞府裡,孫悟空“輪起鐵棒,一路打將進去。可憐把那苦煉人身的功果息,依然是塊舊皮毛!”把小妖打絕了。獅駝洞裡,孫悟空一路棍,把那萬數小妖盡情剿絕。獨角兕大王洞中的小妖挨孫悟空放了把火,“慌得那些大小妖精,夢夢查查的,披著被,朦著頭,喊的喊,哭的哭,一個個走頭無路,被這火燒死大半。”剩下的百十個最後也被孫悟空同天王等眾盡皆打死。黃眉老祖被彌勒佛帶走之後,那些小妖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打兩個,把五七百個小妖盡皆打死”。在玉華州遇到獅子精,三個師兄弟“把那百十個若大若小的妖精,盡皆打死,原來都是些虎狼彪豹,馬鹿山羊”,可見《西遊記》中小妖的結局是註定的,個別的趁早逃走,剩下的統統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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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角大王、銀角大王

不止是取經路上因為阻路、欺僧而被孫悟空等人滅殺,《西遊記》第二回中,孫悟空刀砍混世魔王之後,“領眾殺進洞中,將那大小妖精,盡皆剿滅。”可見這種做法是“妖界”的通常做法。孫悟空殺了惡人,唐僧極為憤怒,而這位和尚卻從沒有阻止過自家弟子屠戮妖眾。這使這部號稱描寫取經故事的小說顯得有些耐人尋味——在《西遊記》的作者與隱含讀者心中,這些小妖們的地位實在太低下了,斬妖除惡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不殺生”的信條。

(二)“大王,禍事了”:小妖們的生活

《西遊記》中,小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大王,禍事了!”不管是花果山的猴妖還是阻路的小妖都是如此。當李天王在花果山上下布了十八架天羅地網,九曜星君面對水簾洞外跳躍頑耍的大小群猴,厲聲高叫道:“那小妖!你那大聖在那裡?”小妖們也慌忙傳入道:“大聖,禍事了!禍事了!”

小說中第一次出現這五個字就是孫悟空學成歸來,上水髒洞為自己的孩兒們討回公道。水髒洞外有幾個小妖跳舞,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傳我心內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簾洞洞主。你家甚麼混世鳥魔,屢次欺我兒孫,我特尋來,要與他見個上下!”小妖們舞也不跳了,疾忙跑入洞裡,報道:“大王!禍事了!”

整部《西遊記》裡的小妖們,幾乎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孫悟空打上門來時重複“大王!禍事了!”的呼聲。《西遊記》中的各路妖怪,都延續著這樣的節奏:

首先,開罪取經眾人之前,小妖們是絕對快樂的。

孫悟空等沒有打上門時候,無論哪個洞府的小妖們都喜歡在洞府門口玩耍,洞府給了小妖們很強烈的安全感。它們原本可能只是浪跡山林的野妖,如今能夠託庇於某個強大的大妖之下,他們並不感到壓抑,甚至可能有了歸屬感。以至於當孫悟空到黑風山黑風洞叫門時,把門的小妖開門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聽聽,已經驕傲地把自家的妖穴稱為“仙洞”了。孫悟空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甚麼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

我們所理解的那種“大王叫我來巡山,我把人間轉一轉”的快樂,主要發生在這個還比較平穩的階段。妖精們聚眾成群,自由自在,感受著獲得靈識之後重新被打開的、光怪陸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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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當被孫悟空乃至眾救兵打上門來時,小妖們在大王的帶領下勇於作戰。《西遊記》中有個很有趣的現象,小妖們面對孫悟空等人和天界眾神時居然夷然不懼,雙方打得有來有往。花果山的群猴與天兵作戰暫且不說,孫悟空與獨角兕大王一戰時,那魔王“喝令小妖齊來。那些潑怪,一個個拿刀弄杖,執劍輪槍,把個孫大聖圍在中間。”這些小妖竟然敢對曾經大鬧天宮的著名大妖孫悟空動手,直到孫悟空把金箍棒變作千百條鐵棒,才把它們打回洞中逃命。豹子精南山大王的一二百個小妖圍住孫悟空亂打,孫大聖見那些小妖勇猛,連打不退,用毫毛使個分身法才佔了上風。

最有意思的是黃眉老祖率領小妖們迎戰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諦眾聖。最初群妖見到眾神時還很畏懼,嚇得難擂鼓、不敲鑼,黃眉老祖取勝一次之後,四五千大小妖精,一個個威強力勝,就敢和眾神渾戰在西山坡上,把星宿、揭諦、丁甲等神圍在垓心渾殺,打得是“妖卒兇還勇,神兵怎奈何

!”真個是地暗天昏,不能取勝。如此多的眾神居然打不過一群野妖,實在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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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吳承恩筆下的小妖,實力忽強忽弱。只要大王被制服,原本可以和天兵天將們打一場的小妖們立即變成一團散沙,戰鬥力迅速下降至零。彷彿小妖們唯一的主心骨就是他們的“大王”,沒了主心骨,心氣立刻就散了,更談不上什麼忠誠度。在黑風洞,觀音菩薩降得黑熊怪滿地打滾。孫悟空再回黑風洞準備“清場”時,“那洞裡那得一個小妖?”全跑了。很顯然這是為了敘事的需要,當情節進行到此時需要一個乾淨利落的收尾,因此作者不會再安排小妖們繼續反抗。

(三)世俗化的小說與世俗化的小妖

總的來說,《西遊記》並沒有一個精心設計的明確主題,它看起來更像是信筆為之,只是文人的一種娛樂方式。但它畢竟是一部完備的長篇小說,作者在這部小說的某些情節、某些細節中必然寄寓有某種意圖。

有不少人認為,《西遊記》具有一個社會性或政治性主題,所遇到的精怪、所遇到的八十一難,可能都具有某種現實意義。小說中確實有許多場景與現實社會有相通之處,僅僅將其作為神魔小說,佛道小說,就將它膚淺化了。張錦池曾經提出在《宗教光環下的塵俗治平求索———論世本〈西遊記〉的文化特徵》提出《西遊記》的總體文化特徵是以釋道文化為膚,江湖文化為肌,儒家文化為骨,但恐怕也對這部小說的思想內容拔得過高。

說白了,《西遊記》是一部“世俗小說”。通過世俗小說去研究“釋道文化”或“儒家文化”,恐怕都誤會了它的本根。它所要展現的並不是佛、道、儒的世界,所謂宗教並不是它在意的內容,這只不過是為了安排情節所用原始材料。

作者所關注的是升斗小民普通的日常生活。這種小說創作理念,與明代濃郁的市井生活氣氛有關,也令人想起比吳承恩略早的泰州學派。其代表人物王艮公然提出:“百姓日用即道”,“僮僕之往來,視聽持行,泛應動作,不假安排”就是“道”,這就把學術的中心放到平民百姓的日常、日用上,不再追求皓首窮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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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西遊記》中的漫天神佛,並沒有一個如同宗教教義所說那樣威嚴肅穆。被孫悟空攪擾得醜相百出的玉帝、老君不說,觀音菩薩罵孫悟空“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如來說眾比丘聖僧在舍衛國趙長者唸經,“只討得他三鬥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這哪裡是追求無慾無求、究竟涅槃的佛祖?一股市井生活氣息鋪面而來,這分明是俗世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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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表現世俗生活特性的思想導引下,作為社會底層的小妖,其形象就有種活潑潑的生動感。由於受到倫理道德的約束較少,小妖們反而凝聚了小說中不少世俗元素。它們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比普通人要天真,比如伶俐蟲和精細鬼被孫悟空三言兩語就騙走了寶貝葫蘆。更好笑的是,獅駝國洞口一共有四萬七八小妖,被孫悟空化作的小鑽風“幾句鋪頭話,卻就如楚歌聲吹散了八千兵!”因為他聲稱孫行者在磨槓子,“他要磨得明瞭,先打死你門前一萬精哩!”又說“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幾斤,也分不到我處,我們替他頂這個缸怎的!”這些守門的小妖竟然嗚的一聲都鬨然而去了。

這種世俗化也體現在小妖們的語言上。它們向妖王彙報時這樣說:“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這描述真是活靈活現,非市井中人不能為之。

甚至小妖們的名字也是世俗化的產物

。平頂山蓮花洞的小妖叫“精細鬼”、“伶俐蟲”,實際上根本不精細,也不伶俐,小妖“巴山虎”、“倚海龍”彷彿有萬夫不當之勇,實際上剛出場便被孫悟空一棒打死。刁鑽古怪、古怪刁鑽卻毫無刁鑽與古怪可言,只不過想中飽私囊。前往朱紫國下戰書的小妖“有來有去”被孫悟空打殺,“行者笑道:`這廝名字叫做有來有去,這一棍子,打得有去無來也!”亂石山碧波潭的兩個小妖叫“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從名字上就能看出只是為了令讀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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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細鬼”和“伶俐蟲”

如果拋開小妖們的異類身份,他們其實很樂意像人一樣生活。或許人間世界就是小妖們乃至沒有“背景”的妖王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妖們總想把妖類世界的生活邏輯變成普通人類世界的生活邏輯。比如:

第一,也是最表面化的,妖的洞府中有主管、有頭目、有人員分工,所遵照的是人類世界的管理制度。玉華州的黃獅精派兩個小妖精古怪刁鑽和刁鑽古怪去採買豬羊,和普通人一樣需要按價給錢,並沒有一點點賴賬的意圖。即使這兩個小妖想要從中漁利,商量著:“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幾壺酒兒,把東西開個花帳兒,落他二三兩銀子。”這坑的也是自家的妖王而不是賣方。用現在的眼光看,妖類世界與人類世界在經濟活動上是有聯繫的,遵循人類的商業規則。此外,小妖們雖然與人間世界有一定距離,但是生活經驗相當豐富,比如

(一個小妖說)“把唐僧拿出來,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噴噴的大家吃一塊兒,也得個延年長壽。”又一個小妖拍著手道:“莫說莫說!還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個說:“煮了吃,還省柴。”又一個道:“他本是個稀奇之物,還著些鹽兒醃醃,吃得長久。”

這些原本就是人類才有的講究,哪裡是山野精怪該說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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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小妖們渴望被認同為人。小說第八十二回,八戒遇見兩個打水的女妖,“呆子走近前叫聲妖怪,那怪聞言大怒……掄起抬水的槓子,劈頭就打。”後來豬八戒“變做個黑胖和尚,搖搖擺擺走近怪前,深深唱個大喏道:‘奶奶,貧僧稽首了。’那兩個喜道:‘這個和尚卻好,會唱個喏兒,又會稱道一聲兒。’”這些女妖喜聽好話,毫無心機,拒絕承認自己的妖怪身份,這與現實中底層小人物的某些心理特徵極為相似。

第三,絕大多數的小妖並沒有明顯的道德觀念,它們的生活渾渾噩噩,除了按照妖王的要求行事以外,多為隨性為之,逐漸成了害人的幫兇。但有的小妖也表現出對人類社會倫理道德的認可。比如下戰書的小妖有來有去認為自家大王多殺宮女是“忒也心毒”,想到下了這份戰書之後,妖王使煙火飛沙,朱紫國的“國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個得活。”即使勝利了,自己能有個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難容也!”孫悟空聽了都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這也許是小妖中良心未泯的另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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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國王


(四)隨波逐流之一代小妖

與畢竟有著各種顯赫身份的妖王、諸神相比,《西遊記》中的小妖作為最底層,受到的束縛最少,表現得也最“灑脫”,最活潑,它們在小說中的主要任務,是為讀者提供快感——作為障礙被剷除的大快人心之感,因其自作聰明被戲弄而帶來的優越感,因其天真而帶來的趣味感。

有人認為,小妖是《西遊記》情節設計所必需的,首先,可以串連情節,引出下文;其次,可以調節氣氛,使情節張弛有度,避免單一死板。但我們從明清小說的“世俗化”這個角度,更能理解小妖們的存在意義。我們從這些小妖身上看到的是社會的底層人物——這些小妖所映射的是最微小的官吏階層還是社會組織中的普通成員,吳承恩是想影射某一種人還是隻是遊戲之作,這其實不太重要。但這些小妖的生存狀態:簡單,渺小,附著在強大的勢力之下,盲目地跟著“大王”進退,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愜意、麻木、隨波逐流地生活著

。這,恐怕也是當時的芸芸眾生們普遍的生活狀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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