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赫那吞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正是古代埃及极度繁盛的时代,可能经不起他这样的“作”。他建立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新国都,而这个国都实际上并没有使用多少时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人力和物力上的巨大浪费。他无心国事,在他执政期间,埃及无疑虚弱下来了。
反倒是在艺术史上,他值得被铭记。他改变了古埃及的艺术风格,这种做法显得那么“出其不意”,那么独树一帜,以至于他去世以后,这种被称之为“阿玛尔纳”的艺术风格就迅速衰亡了。
时隔三千年,重新翻开古埃及的历史,我们仍然可以感到埃赫那吞那股浓浓的“任性”气息,可以认为,“阿玛尔纳艺术”是他作为法老“追求自由”的一种方式。
(一)我的埃及,我的自由
埃赫那吞登上法老之位后,所看到的是一个强盛但又暗流涌动的国家。
古埃及的第十八王朝总体是兴旺发达的,过去的法老们不但驱逐了喜克索斯人,还尽心竭力地对外扩张和掠夺财富,埃赫那吞接手了一个高度繁荣的王国。但是危机也潜藏着。过去的法老们为了宣扬王权的神圣,利用祭司的力量把自身与阿蒙神联系在一起。他们为神修建了壮丽的神庙,赠予祭司上好的耕地和数以万计的劳动力,不但使祭司成为富有的地主阶层,还允许他们把持着国家的财政和行政大权。原本这是相互扶持利用的关系,但祭司集团的势力急剧膨胀之后,甚至威胁到了法老的利益。法老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开始试图降低祭司集团对王权的干预。
埃赫那吞的父亲是阿蒙霍特普三世,他在位38年,使第十八王朝达到全盛。但他也感到神权的掣肘,开始着手对抗阿蒙神祭司集团。他不但把一些原本由祭司担当的职务委任给其他人,比如忠实于他的廷臣拉莫斯担当了维西尔(相当于首相)一职,而且还开始推广阿吞崇拜——就是他的儿子埃赫那吞所热烈歌颂的那位神明。阿吞神在中王国时期已经出现,但只是一个不受注意的比较边缘化的神灵,大约在阿蒙霍特普二世时,阿吞神才成为万神殿的一员。阿蒙霍特普三世在赫里奥坡里斯建造了阿吞神庙,他修建的王宫叫做“阿吞的光辉”,他为王后泰伊制作的游船称为“阿吞闪烁”,他的廷臣拉莫斯头衔是“阿吞邸宅的管家”。
埃赫那吞的宗教改革,很大程度上要归结到他这位推崇阿吞神的父亲。阿蒙霍特普三世的思想可以视为阿玛尔纳艺术风格的一大源头。
公元前1379年,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儿子即位,即阿蒙霍特普四世。他继承了父亲以阿吞神取代阿蒙神的想法,甚至更加敢作敢为,在获得法老权力后迅速与阿蒙神庙祭司们彻底决裂,带着一群支持他的祭司和贵族们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推翻重建。
阿蒙霍特普四世一上任就在卡纳克阿蒙神庙旁修建了名为“阿吞之家”的阿吞神庙。上任第五年,他干脆决定废止对阿蒙神的崇拜,于是只有阿吞神是合法的崇拜和献祭对象了。不但持续多年的阿蒙神庙建设和献祭停止,阿蒙神庙被关闭,甚至阿蒙神庙高级祭司的世俗职务都被削去。一切与“阿蒙”有关的事物都需要作出改变,神庙中带有“阿蒙”的文字和图案大量被铲出或毁坏。原本他的名字是阿蒙霍特普,意为“阿蒙的满意者”,他自己改成了埃赫那吞,意为“服侍阿吞的人”。
埃赫那吞说,“除了太阳外没有神”, 形如太阳圆盘的阿吞神完全取代了阿蒙神的地位,甚至还要高。埃赫那吞就是这个太阳神祭司集团的首领,是阿吞神在人间的化身,于是他也就成了绝对权威,成了唯一的真理。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这位新法老的目的很明确:与其说他反对阿蒙神,想要建立阿吞神的信仰,不如说他更想打击的是阿蒙神的势力,重树法老的权威。阿蒙神和阿吞神之争,说到底只不过是政治权力之争罢了。
阿吞神成为国家级的崇拜对象,意味着一种特殊的艺术风格正式开始。
(二)写实、光明与温馨
埃赫那吞对埃及的统治只持续了短短十七年时间,但他留下的痕迹却非常鲜明,以至于任何一个关注古埃及的人都不可能忽视他的存在。
即位第四年时,法老选定了现今称为阿玛尔纳的地方建立一个新首都。新都位于尼罗河东岸,古埃及名为埃赫太吞,意思是“阿吞的地平线”。城市相当完备,有宫城,有官府衙门,有贵族居所,有平民居地,城市绵延约9公里长,1公里宽。在阿玛尔纳的诸多建筑物上没有任何关于阿蒙神的图像和铭文,倒是有两座阿吞神庙。在这座遗址以及阿蒙霍特普四世时期的墓葬中发现了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风格的大量雕像,如今我们把这种风格称之为“阿玛尔纳风格”,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埃赫那吞本人的雕像。
古埃及人在漫长的历史中,早已形成了程式化的的雕像风格。这种风格显得呆板而僵硬,其“正面律”其实不符合生活实际,但在彰显贵族的威严上,倒不失为一种卓有成效的表现方式。不过,埃赫那吞独树一帜的神灵崇拜观念促使他选择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表现方式:
既然试图动摇阿蒙神的信仰,那就必须以一种显明的方式来重新构建一种与阿蒙神信仰不同的艺术表现,使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二者的区别,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如果说过去的法老们靠强猛威严来宣示自身从阿蒙神那里获得的神性,那么埃赫那吞就试图以温情款款来凸显阿吞神的仁慈宽爱。他放弃了对自身形象的拔高,在他看来,法老不需要沉湎于空虚的威慑感中,唯有真实的生活值得珍惜。因此他所留下的雕像在古埃及成百上千又千篇一律的法老雕像中是如此惹眼——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法老。
这尊著名的埃赫那吞雕像未免有太多柔和的曲线。他的面孔瘦削,外貌上显得普通平常,大腹便便而双足瘦弱,有着纤细的腰肢和肥大的臀部,整体似乎有些病态。刘文鹏评价说,他显得那样丑陋,甚至可以说是畸形。这种写实的手法在过去那些端正而冷漠的古埃及法老雕像中从未见过。
这就是典型的阿玛尔纳艺术,它并不在乎通过威严感来塑造法老等贵族人物的“神性”,
不需要理想化,不需要概念化,只要真实地表现法老所具有的“人”的一面。埃赫那吞无意军事扩张,因此这些艺术品没有炫耀法老武功的兴趣;埃赫那吞也不愿把自己和各种各样的神灵(除了阿吞神)并列在一起,他更愿意从自己的生活之中取材。这种思想无疑是非常“前卫”的,前卫得不像是他那个时代所应有。谢天谢地,他是一个法老。他有权贯彻自己的艺术思想,这使阿玛尔纳艺术的作品摆脱了僵硬的传统规范,人物的真实面貌和体型特征都显得细致而真实。直到今天,他的王后都从埃赫那吞的艺术思想中获益——她的雕像被视为埃及雕刻中的名作,甚至被称为古埃及最完美的女性雕像。
这件雕像1912年被德国考古学家博卡从阿玛尔纳发掘出土,现藏于德国柏林的博物馆中,埃及一直在努力索还此文物,不过至今还未成功。奈菲尔提蒂是埃赫那吞的王后,曾经为埃赫那吞生下六个女儿。她自幼信仰阿吞神,坚定支持丈夫的宗教改革,埃赫那吞终其一生保持对王后的爱,不时为她写下赞美的诗歌。这件雕像大约完成于公元前1372年,约50厘米高,高度写实,奈菲尔提蒂的神态平静,面容生动,修长的颈部使她拥有一种特殊的高贵气质。它表现的似乎并不是奈菲尔提蒂年轻时的模样,但从被发现那天起,这种令人惊叹的美就一次次感动见到它的人们。
上图这件没有最后完成的石英岩头像所表现的同样是奈菲尔提蒂。这个相当写实的头像表现出她稍显倦怠和忧郁的神情,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件阿玛尔纳艺术的作品。
与躲在幽暗神庙、保持神秘的阿蒙神不同,阿吞神在雕刻中被表现为太阳圆盘的形式,大大方方地向人间洒下日光与热量。埃赫那吞和王后只需要在中庭、露天的祭坛对太阳进行祭拜,他们游玩嬉戏时也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这使崇拜阿吞神的场景总是充斥着正大光明的气息,与之对应的是,艺术家们具有更多的创作自由,可以视为一种创作精神上的解放——告别幽暗,摆脱束缚,展示出生动活泼、无拘无束的画面。
阿玛尔纳艺术又是诗意而温馨的。过去的神庙雕塑是凝重的、木然单一的,但是阿玛尔纳艺术却显得人情味十足。阿吞化作太阳圆盘投下道道光芒,光芒的末端画作人手,就好像太阳神在轻柔地抚摸世间万物。光芒下的埃赫那吞和王后、女儿们充满喜悦地共同享受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这种亲密而情趣盎然的亲子画面在过去从未有过。以前的法老们从未想过把家庭生活展现出来,法老夫妇雕像的姿态都是固定化的,为了表现他们神圣不可侵犯。而现在,埃赫那吞和王后奈菲尔提蒂的姿态和神情是丰富的、自然的,图像中的他竟然还抱着女儿亲吻。
在下一件雕刻中,奈菲尔提蒂深情地向自己的丈夫送上一支花。在数千年的漫长埃及历史中,这种祥和的气氛、这么平易的生活气息只能在阿玛尔纳艺术中找到。
(三)如同烟花
埃赫那吞的改革轰轰烈烈地开始,悄无声息地结束。
随着法老的去世,他所梦想和倡导的一切都戛然而止。在他所生活的年代里,埃及这驾马车曾被他引导着发生转向,在新王即位以后,这种转向立刻被拨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新王就是那位著名的古埃及法老图坦卡蒙,他继承王位时尚不满9岁,原本的名字是图坦卡顿,很快就被迫改成了图坦卡蒙,意思是“阿蒙的活的形象”。图坦卡蒙的王后是埃赫那顿的三女儿安赫塞纳顿,她的名字被改成了安赫塞纳蒙,意思是“她活在阿蒙中”。图坦卡蒙放弃了埃赫太吞,返回孟斐斯和底比斯。埃赫太吞总共只做了十五年的国都。
国王和王后尚且如此,阿吞神的信仰能否保持下来也就很显然了。阿蒙神的崇拜再兴,阿吞神信仰迅速消失。如今当我们走进阿拜多斯的塞提一世纪念庙,会发现一块浮雕,浮雕上塞提一世这位古埃及第十九王朝第二代法老正和自己的拉美西斯凝视着密密麻麻的法老王名表。这个王名表中没有埃赫那吞的名字,说明到了第十九王朝时,因为埃赫那吞不遵从敬神传统,已经不承认他的法老地位,
埃赫那吞的失败是意料之中。实际上,就连生活在阿玛尔纳的民众也没有完全接受这位法老的思想,在阿玛尔纳“工人村”等居住区曾经发现人们崇拜阿蒙神和其他某些神灵的痕迹——他们在埃赫那吞的“眼皮底下”违抗埃赫那吞的旨意,保持了原有的信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反讽:埃赫那吞的努力并没有为民众所理解,这是一个高层的博弈,实际上并没有获得民众的呼应。
这场王权和神权的争斗,以神权的大获全胜为结束。但是阿玛尔纳艺术却没有就此完全消失,它仍然体现在后来的各种古埃及雕刻作品之中,虽然再也没有获得埃赫那吞时期的那种地位。
在图坦卡蒙墓葬出土的一些文物中还能看到阿吞神和阿玛尔纳艺术的影子。图坦卡蒙的木质宝椅上有非常精细的浮雕,,展现了图坦卡蒙夫妇亲昵的家庭生活场景,太阳圆盘射下的光线末端是一只只小手,这纯粹是阿玛尔纳艺术的特色。
埃及发行过有拉美西斯二世坐像图案的纸币,这座坐像实际上保存在意大利都灵埃及博物馆。坐像创作于古埃及第十九王朝,面部表情自然,具有写实风格,是受阿玛尔纳艺术影响的作品。
(四)怎样理解阿玛尔纳艺术
阿玛尔纳艺术是埃及艺术高度繁荣时期的象征,它主张自然主义或现实主义,是埃及古代艺术摆脱程式化的一种尝试,从奈费尔提蒂头像来看,这种尝试在短短的十几年中已经达到了比较成熟的地步。在古埃及数千年的历史里,像埃赫那吞这样大张旗鼓地反对传统模式的做法实在太少,因此更能见出这种艺术的重要价值。
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到,阿玛尔纳艺术的形式依然严谨,技巧也很洗练,它并不是对埃及艺术的完全否定,而是在古埃及描述王家的传统方法基础上的一种扭曲。这种表现方式其实在埃赫那吞的父亲统治时就已有端倪,与其说埃赫那吞时期的阿玛尔纳艺术是一次革命,不如说是一种改良。
这次改良的成效无疑并不大。它存在的时间实在太短,影响的范围也比较小,主要集中在阿玛尔纳一地。在旧都底比斯等其他区域,传统的艺术风格仍然占有主流,在埃赫那吞去世之后立即卷土重来。
无论如何,阿玛尔纳艺术起码向世人证明了当时古埃及的艺术家们已经完全具有以写实的手段创作生动的人物形象的能力。今天看来,这种被展现出来的能力起码回应了西方许多学者对于埃及艺术的刻板认识,至于它是否与后来的希腊艺术有所联系,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