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暮雲壓玉枕,何須朝露戀荷衣:清代“風流逛廟誤身案”怪談

清代,某地有位書生梁少梅,年紀二十四五歲,風姿秀美,談吐不凡,是個有高雅韻致的青年。某年中元節夜裡,他隨朋友到城外法覺寺觀看僧人佈施,解脫地獄中餓鬼的困苦。當時主持經壇的是寂禪師,他持戒清高,秉教虔謹,因此壇前常有怪異現象,好事之徒都樂於圍觀。少梅和兩三個朋友傍晚出城,抵達法覺寺時,月已高升。很多小孩,或拿綠荷燈籠,或執篙草燃炬,跳躍如鬼,非常有趣。不大一會,笙簫鼓鈸奏響,僧人們舉幡旗接引,簇擁寂禪師登壇,說妙法,散天花,按盂蘭盆會的儀式,給眾餓鬼施捨食物。

觀者如潮,卻並未見到異象。少梅平素膽大,忽然想到此處人山人海,餓鬼如何敢來?縱然前來,也不能遇見,倘若到偏僻之地守候,僧人們施法是否靈驗,則能立判。所以他撇開同伴,獨自來到寺旁小路,潛身等待。不久,忽見數十團黑氣,巨大如鬥,源源不斷從眼前經過,還隱隱發出聲響,確屬奇觀。少梅趕緊登高觀望,黑氣飄到經壇便杳然無蹤,後面繼續有黑氣飄來,數不勝數。少梅站立許久,夜露溼衣,漸不能忍,故想回轉寺前尋找朋友,謀求地方棲身夜宿。忽聞一陣歡聲笑語傳來,如花間鳥語,格外悅耳,他又匆匆頓足。

自有暮雲壓玉枕,何須朝露戀荷衣:清代“風流逛廟誤身案”怪談

笑聲越來越近,十幾位婦人姍姍而來,靚妝淡服,相貌妖豔,前面有兩個小丫鬟手提燈籠引路。最後是位少女,姿色尤為姣美,獨持一盞荷燈,碎步前行。她瞥見少梅,即以手中荷燈招呼,好像原本熟識。少梅頓時神魂顛倒,無法自持,急忙尾隨。婦人們疾步如風,他竭盡全力方能勉強跟上。來到一處地方,峻宇雕牆,巍峨壯觀,如同神廟。婦人們悉數走進,絲毫不顧後面的少梅。少梅倦怠至極,無法折返,只好小憩牆角。很久之後,有人從門內秉燭而出,自言自語:“剛才一瘋狂男子追姐姐到此,為何不見了?”說著用燭火四下照尋,發現少梅後,高興道:“原來在這,誰說你回去了?請隨我進來。”少梅抬首審視,原來是挑燈引路的小丫鬟,便欣然起身隨行。

經過數道內門,彷彿有些神像,也無暇細觀,走進一座小院,其中花竹繁盛,別有洞天。之前所見的那位少女,正亭亭立於走廊等候,瞧見丫鬟就問:“逐臭郎找到沒?”丫鬟答道:“找到了。”女子隨即含笑迎接,攜他進屋。室內陳設華麗,許多東西少梅從未見過,他在燭光下微瞟細察女子,十八九歲的年紀,眸光流轉明亮,面容光彩照人,確是一位絕色佳人。少梅內心騷動,表面卻謙遜恭敬道:“適才倉促邂逅,不及迴避,你非但不見怪,又引我來到房間,我倍感惶恐不安(倍增慚悚)。”女子微笑答道:“剛才見你徘徊草露之間,我料想你必是黑夜迷途,無地歇腳住宿。沒考慮到家中地方荒僻,冒昧邀請光臨寒舍暫住一晚,何以反而如此謙遜?”少梅又客氣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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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請他就坐,然後叮囑丫鬟:“好事莫讓旁人知曉,以免生亂。”丫鬟含笑應承。又命擺上酒菜,兩人對坐淺飲,佳餚瓜果羅列滿桌,少梅大多不知名字。他正飢渴難耐,吃得十分香甜,徐徐問起姓氏,女子笑而不答,只是推託道:“初次見面,情意不深,不敢猝然告知,以後再說吧!”少梅便不復問。歡飲許久,兩心蕩漾,丫鬟開口道:“良宵苦短,雞將啼曉,還請安寢。”兩人挽手起身,轉進臥室,裡面衾褥更顯奢華。女子自解衣物,內外全是嶄新縫製,全身僅餘一件紅紗抹胸,與少梅登榻同睡。少梅輕撫,她身體“豐若有餘”,肌膚更是“膩難著指”。歡好之時,女子“媚態紛呈”,少梅恍惚置身銷魂夢中,仙遊之後,沉沉睡去。

少梅醒轉,只聞嬌聲群噪:“小淫婢真不害臊,偷偷和狂郎狎戲,我們可不能饒了她!”張目驚視,女子尚在自己懷中,毫無害羞,只是笑道:“知情者也該同罪。”眾女譁然:“婢子無賴,竟要拖人下水!”言罷撫掌。少梅聞言,內心始安。偷瞟面前四五位婦人,都是昨晚在法覺寺外見過的,他便放心起身穿衣。眾婦“孜孜凝視其私”,好像極為欣賞羨慕。女子起床,眾婦用手理其鬢髮:“頭髮亂蓬蓬的,你也太顛狂了!”女子笑道:“你們想狂還狂不了呢(卿等欲狂不能耳)!”引少梅向眾婦行禮拜謁:“問及諸姑,遂及伯姊(出自《國風·邶風·泉水》),看來不愁沒有做媒的人。”眾婦默然,既而歡暢起來,攜手同坐,相互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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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一會,眾婦取些酒菜為兩人道賀。飲過片刻,一位身穿綠衣、年紀稍大,女子稱她為姑姑的婦人,忽對女子笑道:“你對你的情郎說了嗎?”女子答道:“萍水相逢,不敢輕易洩露秘密。”姑姑笑道:“你的情郎膽色過人,不用擔心。”隨後側首向少梅解釋:“我有一言,頗駭聽聞,我等並非凡人,實是狐狸。她是前明中丞毛一鷺的寵妾,十九歲身故。毛一鷺因天啟末年蘇州民變而獲罪,後被崇禎皇帝處死,草葬在此。這裡是聖姥的行宮,我們常來服役,見而憐之,授以煉形之術。她雖然是鬼,但無異於人,如今既然得以侍奉公子,還望公子趕緊帶她回去,不至於弄髒聖境,我們對她也算有始有終。不知公子以為如何?”

少梅起初有些吃驚,後面倒也不懼,毅然答應:“恭敬不如從命。”眾婦相顧大笑:“這男兒真是膽色包天!”姑姑讚許道:“我知其為人,所以才敢說明事實。”大家又向女子祝賀。少梅始知女子姓王,小字阿憐。眾婦忙著為她整理嫁妝,桌上很快堆滿錦繡珠玉,每人又各封一錠黃金作為賀儀。阿憐和少梅一一致謝,姑姑又懇切道:“白天不能回去,恐招鄉里猜疑,還是等傍晚吧。”眾人群起而散。阿憐目視少梅:“剛才若非我讓你向她們行禮,你就危險啦。”少梅叩問緣故,阿憐解說道:“她們生性放蕩,幸虧昨晚沒瞧見你,所以我能捷足先登,把你引到我房內。今早撞見,她們都不懷好意(不無垂涎),幸賴我以禮束縛,她們才不好太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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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憐愛有加,故而成此義舉。否則,你‘與少樂樂’,猶能勝任;若是‘與眾樂樂’,你就吃不消了。”少梅見她巧妙引用《孟子》之言,不禁捧腹大笑。詢問丫鬟所在,阿憐答道:“她們都是原來毛家的婢女,隨同埋葬在這。我讓她們做些針線,但她們只能晚上現身,白天不能出來。”隨後攜帶少梅遊逛自己的住處,花木繁茂,不大像是墓地。她指點道:“這些都是姑姑她們所種,我是沒法獨自辦到的。自我跟隨她們之後,平常的飲食衣物,無不仰仗她們供給。數日前,姑姑忽然說我眉宇間有喜色,當有奇遇,不可再穿舊衣,故為我全部換新。今天穿的這些衣裳,都是她送的。我的棺材仍然埋在後面,屍體早已腐爛,不堪回首。”

阿憐絮絮叨叨地談論許多,少梅深嘆其中驚奇。到了夜裡,眾婦設宴餞行,兩位挑燈小丫鬟也到場作別,都依依不捨。酒過數巡,姑姑拔下鬢邊金釵,擊案而歌:“有女婉娩兮,共我翱翔。今茲別去兮,予心憂傷。願汝倡隨兮,如鳳凰。何時重晤兮,在仙鄉!”音節古老,韻調悽婉。阿憐再拜,答歌唱道:“一抔棄兮,冥然何知?肉我白骨兮,匪彝所思。今夕別離兮,烏夜啼。深恩未酬兮,步遲遲。聊祝眉壽兮,與天齊。

”眾婦也齊聲唱道:“女蘿附木兮,得所依。留君不住兮,心悲。子兮子兮無久違。”唱完,四座落淚。天色將曉,姑姑嘆道:“城門要開了,你們去吧!”取眾人所贈之物,分置兩人袖中,他們絲毫不覺過重。

自有暮雲壓玉枕,何須朝露戀荷衣:清代“風流逛廟誤身案”怪談

大家送到門口,阿憐又和她們把袂訣別。少梅回首審視,這裡原是城外的碧霞祠,離城僅一里之遙。他攙扶阿憐緩緩回家,家中沒有父母,也無妻室,惟有一位老婦照管家務。她開門見到阿憐,十分驚訝,不敢多問,但阿憐和少梅心裡終究不踏實,次日便搬到鄉下,購置產業,過著富足的生活。後來夫妻倆常常設宴,禱祝狐狸前來相會,但總見不到蹤影。阿憐如今重回人世已有十餘年,仍和昔日一樣年輕絕美,親友們大多有見到她。

作者文末留言:狐狸是有毛的動物,把毛一鷺的寵妾嫁給別人,好像並不顧惜自己毛氏的宗族。毛姬當初埋葬在這,原本並未想到會遇見有毛的狐狸。狐狸竟然擅自做主,把她再嫁出去,也不徵求毛一鷺的意見;而毛姬膽大妄為,引誘少年男子,並不害怕有毛的狐狸。如此看來,可知毛狐狸和毛一鷺、毛姬都是一丘之貉。少梅的膽子大如簸鬥,阿憐的臉皮厚於牛革,倘若沒有他們兩人,狐狸精再怎麼胡鬧多事,這對姻緣也無法湊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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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譯自《螢窗異草》中【梁少梅】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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