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生活像是一團麻》

生活像是一團麻

鄭能新

 

聽說他不想做小說了,我吃一驚。眾所周知,在這個山區小縣,他是嚐了做小說的甜頭,一個山芋頭一樣土裡土氣老實巴交的農二哥,竟混到了吃皇糧、堂堂正正地好歹也是個國家幹部的份上,這變化不能不謂之大矣。所以他這話一出口,坐在他對面的我便也不拘泥於師生之間的所謂禮節了,叮噹一句,把他嗆得好久答不上話來,我說:“如今可由不得你了!”

他的臉有些掛不住,紅一陣白一陣後才說:“其實,我也不想完全放棄,只是這為文之道,哎——”

我想,他也許會有一通牢騷要發,勸慰了一番後,便作出了認真恭聽的樣子,不想他向我述說的話題,卻沒有我想象的火藥味,相反,卻迴盪著一股極度的情感,後來我便有了一種想法,也許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便是一篇不錯的小說哩。

  我和他認識,是在他小有名氣的時候。那些日子,我常上我那土記者朋友泉源的家裡去侃大山,偶爾從泉源的採訪本里翻出了他的載入《中國當代文學人才名錄》的一則介紹短文,看過之後,不禁大吃一驚,不想在我身邊的山區小城裡還潛伏著這麼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呢!我向來有對新事物感興趣的癖好,儘管有人笑稱我為“見異思遷”,然而,我還是纏著泉源帶我去拜訪他。泉源不知道我怎麼剛剛對記者有點興趣,卻又忽地去聯絡作家,我便笑笑說:“說不定今後也作小說哩。” 泉源便望定我,笑了一笑:“你呀,這是翹棍子打蛇,沒得一頭落地,將來成不了大事哩!”我也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嗨,說不準,我將來就成在這事上了——。” 泉源無可奈何地笑笑,便也不再做聲了。

見面時,他多少使我有些失望。我曾以為作家是能言善辨、機警聰穎的。沒想,在泉源作過介紹後,我十分熱情十分肉麻地把一大堆諸如“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詞藻堆砌在他的頭上,他卻像個面無表情的機器人,懶洋洋地伸出一隻手來,搭在我的手掌上軟綿綿地搖一搖,對於我那能讓所有人臉紅的恭維,他卻連起碼的客套也不曾有過。

泉源與他是老朋友,可他們也沒多少話可說,常常冷場。我心裡便有些瞧不起他。看他那模樣:頭上像頂著兩塊瓦,一排中山裝的扣子把他的上半身排列得單調古板,看樣子也就整兒個是一榆木疙瘩,想不通怎麼也混了個“作家”?於是,作家在我心裡忽然有些貶值。

再次與他交往,是我在想像他這樣的人能成作家,我也許能混個大文豪咧。於是,便嘗試著寫了一篇小說,寄給本省一家編輯部。編輯部回覆倒是迅速,賞賜給我的是一張鉛印退稿單,編輯還在上頭顯眼處龍飛鳳舞地寫道:“文字基礎不錯,結構鋪排欠缺,請多與你縣×××聯繫”。×××便是他,真人不露相!這傢伙還有些板眼哩,要不然,堂堂省刊怎麼會看重他?於是,便找了他的幾篇作品來讀,讀著讀著,便有了拜他為師的念頭。

“拜師”那天,我帶了兩瓶“白雲邊”酒,見面便稱他為老師,並把兩瓶酒呈上。他有些惶恐地搖搖手:“不客氣,你這是——”然後,搓著雙手在原地轉起圈來。

看著他那手腳無措的樣子,我有些想笑。原來他不是木頭人呀!為了讓他不至於太難受,我打了個圓場說:“我中午就在您這兒吃飯,把它幹了如何?”

他這才停止畫圈,咧開大嘴笑了笑:“那還差不多!”

中午,他在文化館食堂買了兩份肉片,到街對面的副食店裡買了一份蘭花豆,我們倆就開始喝酒,喝著喝著,便有一個洪亮的嗓門響起來:“呀,白臉今天好雅興啦,看這酒吃的——”

抬頭一看,一張馬臉伸進門來,隨後,有兩隻破棉鞋大咧咧地“沓沓”著水泥地面向我們走近。他站起身來笑笑時,我才知道他有個“白臉”的雅號。“破棉鞋”給我的印象不甚好,這是三四月天氣,哪有還穿棉鞋的,何況那鞋破的程度也有些慘不忍睹,前面豁了口,後面斷了幫,連濟公和尚的那雙破鞋也不如,於是,我便把在空中停了片刻的筷子繼續伸進盤子裡,夾了一塊肉片。剛要往嘴裡送時,他的笑聲已經打住,拉住“破棉鞋”:“陳兄,來,搞兩杯!”我一愣:“破棉鞋”怎麼也有這大面子,被我師稱兄道弟咧?他大約發覺了我的情緒變化,便介紹說:“這是陳老師,專寫大部頭,比我那‘小玩意兒’強哩。”我正驚異於他的白臉變成紅臉時竟也多出許多話來時,他的介紹便剎了尾。於是我便站起身,衝“破棉鞋”點點頭:“陳老師多關照!”

“破棉鞋”哈哈一笑,衝白臉說:“你這學生是個材料,不當官可就作賤了。”

他的臉紅了紅,正要回話時,又是一陣笑聲擠進門縫:“女業餘作者來了,快泡茶!”

三人於是大笑。再看來人時,卻是一個衣冠楚楚的精瘦漢子,只是那張刀削斧砍般的臉紅彤彤地竟如染缸裡染過一般。看得出他剛剛喝過酒的。“破棉鞋”說:“還敢再來兩杯麼?”

漢子說:“這二百錢的官雖沒當頭,酒卻是有喝的,來兩杯,我也未必輸你!”

於是,加杯,倒酒,介紹。在這次酒席上,我便認識了這麼三位人物。“白臉”劉洪,“破棉鞋”陳立水,“女作者”龔立志。

  他的白臉,是與生俱來的,據說初生嬰兒是紅彤彤的一個肉團團,可他卻不,出娘肚皮就白淨。但掙得“白臉”這個雅號是二十四年後的事了。送他這個雅號的是“破棉鞋”陳立水和“女作者”龔立志,具體是哪一位先叫開的,他自己現在也弄不大清楚了。在他沒有這個響噹噹的外號前,他的名聲也沒這麼響,不過在農村那方廣闊天地裡,任憑怎樣的雨淋日曬,他那張白臉並不曾改色,於是,不少“農二哥”調侃地把他稱作“工作同志”。

這是高中畢業回鄉後的第四年,他的一首詩被省刊發表,他“蹦”地一下竄跳起來,那場驚喜過後,他立志要當作家。隔不久,縣文化館的輔導老師尋上門來走訪,縣裡老師來,聲勢很大,鄉文化站長陪同,還帶了本鄉兩位在縣裡掛了名的作者,一行人威風凜凜直奔他家。小山村裡人世面見得少,偶見縣上來人,便都圍攏來看稀奇。於是,他家裡三層外三層地被圍得水洩不通。他的父母有些慌手腳,對這些貴客不知如何招待才好,好在他自己還沒昏頭腦,急忙趕到三四里地的合作社裡買了些在當地屬上好的酒菜,盡情地款待了一番。輔導老師喝了幾杯酒。便把他誇得唾沫四濺,說全縣難得有一寫東西就上省刊的業餘作者,說有的“抗戰八年”還不曾把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小劉一首詩就充分顯示出了才華,只要好好寫,今後調進文化館也不是沒有可能。白臉的父親一激動,六十多歲的人了,端起酒杯就要跟輔導老師喝一杯,白臉怕老父出醜,便向老父使眼色。哪曉得老父拿出了過去在外當兵時的見識和氣概,“咕”的一聲把酒灌了下去,對輔導老師說:“這一杯算我敬您的,您把他收作您的學生吧!我四十九歲上生他,不曾想過享他的福,只要他能混碗飯吃,我死了也閉眼!”輔導老師打了一個酒嗝說:“劉伯放心,劉洪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白臉激動得不得了,送輔導老師回縣時,硬塞給老師兩塊被燻得紅彤彤的臘肉。

這之後,白臉就不斷地接到縣裡開會和約稿的通知,約稿是每篇必發的。他的基礎本來就不錯,讀高中時,他的語文老師常把他的作文當作範文講解,惹得不少同學羨慕,甚至有兩位女同學塞了條子給他,要跟他“談”。當然,沒有成功卻是後來的事,反正他的詩歌,小說在縣報上一發,便有不少人寫信他,把他誇得有些忘乎所以了。那時,他需要人們的誇耀和恭維。參加了幾次創作會議,便結識了不少縣裡為文的名流,其中包括“破棉鞋”陳立水和“女作者”龔立志。別看陳立水其貌不揚,穿著粗糙,可他是縣裡的一員寫作“老將”,他是“二八抗戰”,整整與文字打了十六年交道,雖然載入“功勞簿”的不多,但他只寫十萬,二十萬字的大部頭,這足以令小山城的作者們刮目相看了。“女作者”龔立志,那時以通俗文學見長,地裡省裡幾家鄉土雜誌和通俗文學常發他的故事和武俠、言情之類的小說,雖然通俗文學的地位不甚高,但他的稿費卻令人羨慕,常常鼓凸著口袋參加會議,那時還不曾有五十,百元的大鈔,但老龔卻隨便也能從口袋裡掏出一卷“大拾”來,惹得囊中羞澀的作者們唾沫四濺地直嚷著要他請客。往往,散會時,老龔便把輔導老師和縣裡的一些頭面作者請到家裡吃喝一頓。那時候,白臉還沒入流,能到縣裡參加會議便是他的造化,想那些資歷深厚的老牌作者買他的賬,也不是易事。陳立水自己其貌不揚,竟還嘲笑白臉是“山芋頭”,發白了的中山裝和兩塊瓦似的頭髮也是陳立水譏諷白臉的笑柄。龔立志雖搞通俗文學,卻瞧不上白臉那詩,所以儘管你開始吃香了,但我請客時專不請你,先給你一頓“殺威棒”再說。白臉感覺自己勢單力孤,便在繼續鞏固與輔導老師關係的同時,又涎著一張白臉去巴結龔立志和陳立水。只要這二位爺賞了面子,他在這小山城文學界的地位就會穩固下來。所以,白臉每每隔三差五地向龔立志和陳立水寫信,甚至寄稿求教,並聲稱自己可代為他們買板栗、茶葉等,儘管他那麼殷勤,但龔陳二位仍不給面子,寫慣了文章的手和筆,並不給他寫半個字的回信。

  白臉先是我的老師,後來卻與我有些類同朋友了。因我這時也已擠進了文化圈子,且在文化館裡做起了他的上司,他便不在乎我是否稱他老師了。我們年齡相仿,叫他老師終有些拗口,有時便直呼其名,有時卻什麼也不叫,反正兩人心裡都明白的。但在我心裡,我仍是把他當老師來待。因為我從一個企業“混”到事業單位來,全是白臉的功勞。

白臉後來跟我說,算命的說他是“貴人”,喜歡幫別人,我說這話還真不假哩。在他手上,很是送了幾位業餘作者出小山城的,後來有人寫了篇報告文學,叫《小山城崛起作家群》,裡面把他寫得很玄。還有不少作者被他輸送到山城各條戰線上充任捉筆能手,許多單位的筆桿子都與他有緣,我這個靠筆桿子“搖”起來的角兒便也是個例子。我那土記者朋友原笑著說:“沒想到你這根翹棍子還有一頭落地哩。”我說:“不是一頭落地,是中間那彎彎碰地了。”原首先沒明白,後來明白了,便嘎嘎地笑。

白臉在山城正式露臉,是他在文化館燒了一年火以後。那時,輔導老師和館長大約對他的考察滿意了,便抬舉他,讓他試著辦館辦刊物。這一來,業餘作者便都聚集到他這裡來,有來侃大山的,有來請教的,送稿的,也有連稿一道送他一包茶葉或板栗的。人來人往。吹牛,侃大山他都不積極,逢這時,他總聽別人眉飛色舞,聲情並茂地鬧騰。對請教的,他先是很謹慎,每說一句時,還要去觀人家的顏,察人家的色,看自己是否說“白”了。後來他發覺胡謅也能引得人家連連點頭,便也沒有了顧忌,信口開河,常常在談詩時竟把散文和小說的一些概念也扯進去,但作者們不但不反感,反而認為他博學多才。送稿的,他一律收下,即使你寫得詞不達意,狗屁不通,但他還是搜索出一些體面的詞語來把你鼓勵一番,然後叫你多讀點名著或隨便說出幾篇當時在文壇上叫響的作品來,叫你去尋了來讀,人家自然感激不已。

雖然有許多作者來朝他,但仍不見龔立志和陳立水。白臉便親自上了龔、陳二位爺的門。說這期縣刊上要把他們這兩位“德高望重”的作者介紹出去。說要他們每人準備五千字的稿子和五百字的簡介及一張照片。龔、陳二位這才面有喜色,連說小山城今後的希望就在你身上哩。

  白臉時來運轉,他的一篇小說在全國得獎,轟動了小山城,還被人爭著拍了電視,鬧得很有些名氣。其時,原來的創作輔導被上面調走了,白臉一人頂著文化館創作和輔導的位子,於是縣裡就把他的材料呈報上去。很快,省裡批覆下來。白臉便卸掉了背在身上的糧袋,由農二哥一下子轉為國家幹部。龔立志,陳立水坐不住了,成天往白臉那兒跑,一是取經,討教轉幹之道,二是白臉身價高了,再與之交往,也失不了他們吃皇糧的工人身份。

三人見面,自然是胡吹瞎侃,說些只有他們三人才懂的“黑話”。內容也往往與色情相關,不過不很直露,點到為止,三人心照不宣而已。說得最多的是龔立志,也就是老愛在進白臉房子時喊“女業餘作者來了”的那位。他這喊法是有來頭的,龔立志和陳立水有一次找白臉“侃”,進門見白臉和一年輕的女作者隔著一張辦公桌子對座著,頭臉貼得很近地談作品,便算抓住了白臉的把柄,把白臉不近女色的英名給毀了。儘管白臉一再重申那是他的一個同鄉。但陳立水再見他的面時,總是象朗誦詩一樣地說:“你那東西,毀了多少含苞的鮮花”!龔立志再見白臉時,則老是嚷:“女業餘作者來了”。後來,陳立水便乾脆把他稱作:“女作者”。

陳立水是老城關,原先在一家福利、待遇很不錯的單位上班,論說,本不應象現在這麼寒酸的,只是他一頭打入創作裡去了,工資一發就跑書店,花得往往剩不了吃飯錢。其實,他買書也並沒有都讀,一買回就放入書櫃子裡,鎖得很牢,玻璃門上還貼了字條:“概不外借”。他對書的愛惜,使他自己都不忍去動它。別人說他買書不讀作甚,他說“是資料哩,要用時查起來方便”。

陳立水不安心本職工作,正想方設法調到文化館裡去與白臉為伴,為調動他花了不少錢。還請文化館長到家裡吃雞,夫婦倆輪番把雞塊往館長碗裡夾,被龔立志盯了梢,後來傳出了,當作笑料,所以白臉和龔立志常當他的面談及雞肉之味如何如何,弄得陳立水哭笑不得,只好又備了一桌薄酒,把白臉和龔立志打發了一頓。龔立志在一個單位當頭兒,手頭本來就活絡些,加上那些年搞通俗文學賺了不少稿費,日子過得很舒心,現在便搞起純文學來了,試著寫了兩年,竟有一篇上了國家刊物,小山城眾星捧月般地把他捧著。於是,又趁熱打鐵,一連搞了幾個中篇,依著盛名投了出去,也都紛紛被省內省外的刊物發了,把白臉和陳立水壓了下去。白臉嘴裡不說,心中多少有些不快。陳立水便趁機在白臉面前築藥:“老龔在扇翅哩,我倆遲早不在他眼裡!”

陳立水本想白臉去放銃,但白臉仍是笑笑,一句也不多說,氣得陳立水那兩道愁眉擰成一道了。

白臉處在創作輔導位置上,小山城創作上的事,如今還是他說了算。陳立水不敢得罪他,便常把他接到家裡就著青菜豆腐喝兩盅。白臉家屬不在城關。吃喝上自然很隨便,一般是吃食堂,陳立水的伙食比食堂的油水厚一些。所以白臉便每請必到。吃喝得多了,便紅著脖子答應陳立水到文化館做他的搭檔。後來,白臉的學生我來到文化館主持工作,便成全了我那白臉老師。

陳立水調到文化館,龔立志心中很不朗爽。其實,龔立志並不眼紅創作輔導這職位,他在一個單位當頭兒,與文化館長平級,多少還是有點好處的,如果讓他來搞創作輔導,實際上還降了他。但是,他熱衷於搞創作,且比陳立水走運,現時還被人當月亮一樣捧著。這進文化館裡搞專業,標誌著你有成績和雄厚的實力,不然是不能調的。龔立志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現時,他正是走紅的時候,竟沒有人提調他的事,反而把陳立水弄進去,這不亞於當頭敲了他一記悶棍,想一想,他便明白這是白臉的鬼點子,於是,心下很有些記恨白臉。

陳立水初進文化館,怕立不住腳,便每每白天關門寫作,夜裡出去串友。龔立志那裡跑得最多,他知道龔立志已不再把矛頭對他,便常去那裡套近乎。必要時,還時不時把白臉出賣一下,惹得極愛面子的龔立志心裡把白臉恨得咬牙切齒。

三人雖各懷心事,但見面仍是一個哈哈兩個笑,互相都不得罪,他們誰都清楚,這為文之道是不可樹敵過多,是紅花還要綠葉襯哩。以三人現在的態勢,哪一個都少不了要人吹捧,而經受不住人拆臺的。所以儘管心裡互相不賣賬,但見面或交換作品看時,仍說著違心的恭維話。

龔立志手頭寬裕,加上又是單位頭兒,辦事方便,所以與文學沾邊的大賽,函授他都參加。還常常出公差捎帶辦私事兒。報社、編輯部是本省的他都熟絡。每每出去一回,便在白臉和陳立水面前炫耀些新的信息。陳立水出差少,進趟省城又會鬧出不少笑話來,連吃飯也怕傳染上“甲肝”,於是用袋子裝了兩個菜碗進餐館,吃完飯後洗了碗就走,被餐館裡的人攔住,說他偷碗。陳立水分辨不清,只好打電話請在省裡一家雜誌社當編輯的朋友來解圍。不想,到了下午,朋友也不露面。陳立水只好自認倒黴,被罰了十元錢後放回。過馬路時,他得等車斷流才敢動步,走到路中央,來車了,他又畏畏縮縮,搞得司機奔命地扭打方向盤,偏過車去時,再回頭惡狠狠地罵他,於是他便不敢再去省城,說省城人簡直不是人,一個二個的都象吃了炸藥。龔立志又逗他,說過幾天又去某某編輯部,問他去不去。陳立水便羨慕地說:“老哥兒有狠啦,有你和白臉,我也不稍搞得呀!”龔立志說:“快了,我的茶樹都抽芽了,你調到省裡搞編輯,我那兩斤茶葉就夾來了。”

白臉原先是輔導老師扶起來的,現在自己做輔導,也是盡心盡力地扶別人。開始經驗不足時,他免不了胡謅,後來成熟了,便不再做日弄人的事了。青竹筒裡倒豌豆,把自己的本事和盤托出,很受業餘作者的尊敬。後來陳立水進館了,輔導由兩人搞。但陳立水卻一門心思搞自己的創作,加上又沒有象初進館時那麼敬著他,白臉心下隱隱有些不快。再有作者來找,他便一一介紹到陳立水那兒。讓人家在你那兒談天說地,海闊天空,看你還怎麼寫。於是,陳立水的寫作常常被打斷,這樣,他便煩燥不安,一天到晚緊鎖眉頭,有事無事便把一肚子怨氣發在老婆身上。因此,倆人常常吵嘴。

  局裡開了一個全縣創作骨幹座談會。四十多人參加。局長在會上講了很多,最後把白臉、龔立志、陳立水三人誇了一通,說他們代表了全縣創作最高水平,說要他們繼續發奮,衝出全省,奔向全國,不要失了山城作家的傳統。會後,我便找白臉和陳立水落實計劃,並要他們既要勤奮認真,又要放下包袱,輕裝前進。 白臉他想怎麼舒服怎麼寫,但寫起來卻總是怎麼不舒服怎麼寫。他說,寫作就象生孩子,落了地後才舒服。陳立水卻說他好久沒有出去,他要出去與編輯老爺再打打交道。

省刊要開個筆會,給文化館一個名額,我思來想去,便給了陳立水,就讓他去見識見識吧,反正白臉已無謂於此類事情了。

筆會是在長江邊上的一座古城裡召開的,其實不是開會,是改稿,一共10天時間。前五天編輯不看稿,作者自己改,後五天編輯開始看稿,陳立水送稿編輯看的那天,是省刊的一位小說組長值班,也姓陳,是家門。陳組長未看稿時先看上人了,把陳立水盯了好久說:“家門,你那袖子也該整理整理哩,穿破點不要緊,但你得弄利索點,看你,那精精吊吊的露在外面也太不雅了。”陳立水紅著臉趕緊把那破袖子往裡塞。陳組長又說:“我想,你一定把襪底穿在腳背上了哩。”陳立水伸出腳來一看,不由得自己也笑了:“哎呀,陳老師好厲害的觀察力呀!”旁邊的人鬨堂笑了。

陳立水的稿未選上,非常著急,便跟開筆會的熟人借了三十元錢,到街上的商店裡買了幾斤茶葉,分送給省裡來的編輯。他說這是感情投資,不醜。果然,筆會快結束時,編輯從他趕寫的三篇小小說裡選出了一篇帶走了。儘管如此,人們卻還把他當作笑料,常有人與他對面而過時,問他觀察力如何,讓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後來,他對龔立志和白臉說:“遠重衣冠近重人哩,孃的,今後再出去,也搞一套高級衣裳穿穿!”

龔立志便嘿嘿地笑:“你呀,穿金子也還是那個味。興時(走運的意思)還沒影子喲。”

陳立水說:“你就這麼量定我了?”

龔立志說:“嘿嘿,不是我量定你,是你的相貌限定你了。你摸你那印堂,愣是凹了一個大凼了。”

龔立志會點相術,那年給陳立水看了一次,說他老婆有災,果然生孩子時難產,險些一命嗚乎。於是,陳立水很信他,後來連寫篇稿子也報個字讓他測一測。測得好時,一張蛤蟆嘴便笑到兩個耳朵的位置上,不好時,就陰沉了臉,幾天也不見拉下來。這會兒,他摸了摸自己的印堂,一連把頭搖幾搖說:“算命的也說我壞在了這上面。”緩一緩,他又指著白臉那闊而發亮的印堂說:“白臉將來不錯哩,大約能弄個官噹噹。”

白臉笑一笑:“我對當官沒癮!”

龔立志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時運到了,你不當,烏紗也會飛到你的頭上。”

  白臉很苦惱。他跟我說:“沒有名氣時巴望出名,有了一點名氣,麻煩就來了。”

白臉的應酬很多。白天他的屋子裡不斷人,晚上還要處理當天的來信或替作者改稿。他主持著文化館裡的一份刊物。鄉下作者也把這份刊物視為“聖地”,那稿就象速射炮一樣直朝他“射”來。他用於自己的寫作時間的確不多,所以,一年多來,他的長進不大。

龔立志則不同,正在興頭上,寫作欲強,加上他生活積累豐富,寫出的作品耐讀。因而編輯部一篇接一篇地跟他約稿。把那陳立水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陳立水如今不寫大部頭了,也以寫萬兒八千字的小說為主,但老如龔立志所說的“時運不濟”。寫得不少。但變成鉛字的仍不太多,因而,局長常常敲他的警鐘。為此,他便象一頭困在籠中的熊瞎子,成天在他的住房的走廊上走動,一寫堵了便如此。有時半夜了也還拖破鞋到走廊裡走來走去。惹得樓下的書法家和畫家們早就積了一肚子怨氣。找他交涉時,他竟火爆爆的頂回去:“寫東西就這樣!”書法家、畫家就把狀告到我這裡,我便間接地做陳立水的工作,叫他適當注意一下,陳立水老婆也說他,但他跳起來跟老婆吵嘴。

  上面忽地對創作抓得很緊,館裡便徵求白臉和陳立水的意見,看一年能上省以上報刊多少篇。陳立水說:“這事兒不要人催的,我們自己知道抓緊,哪個不想多上幾篇呢?”我說:“上頭要具體數字”,白臉便報了五篇,陳立水想了想說:“那就五篇吧。”我說:“報了可就得兌現。館裡原有這方面的獎罰規定。”

年底結賬,白臉長的短的一加,鬧了個翻番,陳立水卻還缺一篇。那幾天,陳立水便沉沉地顯不出一絲快活,館裡開會的前一天,他把白臉請到房子裡喝酒,喝著喝著,眼睛紅了,便說當初不該調進館裡來找罪受。早知如此,悔不當初呢。臨末了,他還嗚嗚地罵,有聲有色。白臉勸他:“如今說這話也無益了,得過且過,混唄。”陳立水說:“處在這位子上,趕不上業餘作者,又有何臉面混呢?嗚嗚,還不如死了這份心思!”白臉便浮光掠影地又勸一回,然後推說不勝酒力,回房睡覺去了。陳立水的酒本來就喝多了,這時老婆又在數落他,便同老婆頂了起來,爭著爭著,竟動手打起來。陳立水心中的怨氣沒處發洩,加上又灌多了酒。打到半中間時,他衝出房門,竟一頭從二樓跳了下去。

白臉醒來時,陳立水已被送進了醫院。白臉聽說後,迅速打電話告訴龔立志。不想那邊電話裡沒有了往日的恭順,一個十分粗壯的聲音惡聲惡氣地響起來:“他哪有心思接電話,審計局把他審得焦頭爛額!”

白臉一愣,想到龔立志處看個究竟。但想到陳立水躺在病床上還不知是死是活。便決定先去看陳立水。走進病房,見陳立水頭上纏滿了繃帶,白臉的眼圈也有些紅了。陳立水神色木然地躺在病床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白臉的安慰和寬心話也不知聽進沒有。白臉坐了許久,不見動靜,以為他神志還未恢復,便悄悄退出病房。剛到門口,陳立水忽然大喊一聲:“我操他媽的創作!”白臉一驚,不知陳立水是罵自己還是罵他,便尷尬地站在那裡,立了一會,便徑直走出病房。

在街上,碰到匆匆趕來的龔立志。白臉嘴一張,想問些什麼時,忽又停住了。龔立志卻哭喪著臉說:“老弟,這回該你幫幫我了。”

白臉說:“什麼事呢?”

龔立志說:“這兩年走了點運,有人紅眼了,故意整我哩。”

白臉說:“身正還怕影子斜?由他們鬧去。”

龔立志說:“不行啦,我挪了點公款,這次審出來了。”

白臉問:“有多少呢?”

龔立志說:“一萬多。”

白臉很是吃了一驚:“這麼多,你是怎麼花的?按說你的稿費也不少哇。”

龔立志哭喪著臉說:“還不是連水和泥花在了人情債上。”

白臉便不做聲了。緩一緩他說:“慢慢想辦法吧。”

龔立志說:“能慢我就不來找你哩,馬上就要的。”

白臉便狠狠心說:“那我就設法湊你兩千元吧。”

白臉回來找我,要我批給他兩千元借款,我很是愣了一陣才點頭,並提筆批給了他。後來白臉便說他不想做小說了,我說這可由不得你呢。他迷惘地望著我。我說:“你不做,別人會怎麼看你,他們會說你是江郎才盡寫不出東西來。”頓一頓我又說:“既上了那船,只能進,不能退的。”白臉便嘆一聲:“人啊……”

想想被逼上窮途的陳立水,再看看白臉,我便有些後悔自己不該說那樣的話。

  小山城三根文學臺柱子,一下子倒兩根,局裡館裡都有些惶然。下午,我坐在辦公室裡還在為上午跟白臉的談話心神不寧時。白臉推門走進來,到跟前,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遞到我面前,我只掃一眼就知道是份請調報告,雖有些預感,但還是驚詫不已:“你這是——”

“我想到實業單位去。”白臉說。

“這——你去為他們寫材料,終久會廢了你那筆的。”我敲起了他的警鐘。我知道,原來很有幾家以加薪封職來引誘過他,但那時他都拒絕了。怎麼這會兒他又回心轉意了呢。

“不——我不是去坐辦公室的,菸草公司缺一名炊事員,說是隻要我去,可以安排我老婆——”白臉有些木訥了。

“什麼?”這回我是真正吃驚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

白臉把申請推到我的面前,他平靜地說:“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籤一下吧。”

我連連搖頭:“不——這絕不是你的意思,我不相信……”

白臉臉紅了,低下頭。好久,他才說:“是的,是我老婆要我去的——”

我知道,白臉老婆孩子在鄉下,家裡很苦,早就想出來,但白臉卻從不向熟人朋友提及此事,因此,老婆常說他有外心,想甩他們。大約如今白臉不想再讓老婆生疑了,便為這事操起心來。我曾跟上面反應過,但上面說待業青年和大中專生都沒法安排,白臉的家屬是農村戶口,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白臉再次催我簽字,我只好拿起電話,要通了局長,把白臉的事說了。那邊電話好久沒有動靜,臨末了,耳機猛地震動起來,傳過來一聲洪亮的聲音:“留人留心!”

我握著電話看著白臉,不知如何是好了。放人吧,將來上面追究起來責任在我。不放吧,白臉要求到菸草公司去待遇好又可以安排老婆,把他強按在這裡終不是辦法。放下話筒,點燃一支菸,我強迫心中平靜下來。白臉見我為難的樣子,也沒再逼我簽字,默默地坐在那裡等我回話。思來想去,我終於一拍桌子站起來,大喊一聲“有辦法了”。把個悶坐在我對面的白臉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我說文化館食堂停火了請的師傅也走了是不是?何不把師孃接來讓她承包食堂?白臉說我在文化館燒火時就試足了辣湯,三個半人就爺就不倒娘,叫我老婆料理他們,她怕是耐不下這個細煩。我說你麼這樣實心眼,你就不會把它變通一下,既對內又對外?如今就講求個經濟效益,你承包過去,用經營性質搞嘛。白臉說就怕人家有意見。我說這個不成問題,工作由我做,閒著還不是閒著!白臉說那交多少?我說水費電費照交,其餘的就算了。白臉說那怕不太好。因為我是他的學生,他總怕給我添亂子。我說那有什麼,安排業務骨幹家屬嘛,怪只怪館裡太窮了,不然每月補貼幾十塊錢也是應該的。白臉說這樣也就很不錯了。我拿起桌上請調報告遞給他:“現在安心搞吧,過幾天我去找輛車把你家搬來。”白臉臉上帶著笑意走了。

剛把白臉的事兒處理好,醫院裡打來電話,說是陳立水的住院費未交,藥也停了。要馬上送錢去續藥。我找會計,會計不在,便把幾家在文化館租房子的主兒找來,要他們每戶出100元,收齊600元,騎車趕到醫院。進房時,見白臉也坐在那兒,大約剛剛趕來,頭上隱隱有些汗漬。陳立水頭上的繃帶大約很些時日未換了,黃乎乎的顯出髒巴巴的感覺。剛坐一會,陳立水說“操他媽,人還是窮不得,連護士也對我使白眼,發藥時手腳都比別人重些。”白臉說“你別疑神疑鬼的,她們與你無冤無仇,幹嘛白眼對你?”陳立水說:“你是沒來住呀,要住你一天也呆不下去。”我一看就知道和陳立水同房的那些人不是單位的小頭頭就是幹個體發了橫財的。他們天天有人來探視,不是一袋罐頭水果就是一袋補品或肉蛋之類。陳立水好歹也是個知識人,論名氣那一屋子人沒有一個能跟他比的,他的小說上了省刊,還有作品得了獎,平時除了龔立志和白臉外他都沒用正上瞧過別人。這會兒雖然有些落魄了,但這幾個爺們根本不會撞進他的眼裡去,可這些人住在醫院裡頭竟比他風光得多。除了我和白臉、龔立志幾個來時帶了點水果他之外,竟沒再撈到半點好處,這叫他如何消受得了。特別是同房的那些人送走一撥又迎來一撥看客時的神氣,真叫他肚子裡煮得熟牛頭了。

白臉說“你也真是的,吵就吵唄,幹嘛要從樓上往下跳?你不曉得這是×頭上試刀子的事兒?”白臉的話一下戳到陳立水的痛處了,陳立水臉一烏:“算了算了,別再提那事兒。”見陳立水有些不高興,我和白臉趁機告辭出了病房。

  龔立志被審計局審了一通,問題不大也不小。主管局早就對他的工作有意見,說他不務正業,想就此機會把他換下來。這使龔立志怎麼也想不通。他所在的那個單位按國家規定,完全應該設立創作這項業務,可主管單位卻只強調經濟效益而忽視精神文明建設,想來想去,還是認為這幾年自己走紅時,疏忽了一些,讓別人眼紅了。越想越不經想,所以在局領導跟他談話時,他大吵了一通,反正他也不想當那二百錢的頭兒了。局裡就趁機搞了一次選聘,一個年輕的後生被推了出來,他被晾在一邊了。

過些日子,陳立水出院了。白臉叫老婆買了些菜,為陳立水壓驚,同時還打電話給龔立志,要他一道來慶賀陳立水的康復。白臉和陳立水正聊著,龔立志老遠就嘿嘿地笑著,未進門就衝著陳立水喊;“好人啦,怕老哥兒沒錢,給我節約哩,我花圈都買好了,你又不閉眼睛。”陳立水說:“我這雙鳳眼哩,麼能隨便閉喲。”龔立志說:“哎喲,再莫說你那眼,人走對面過你還不認得,活象死豬眼!”陳立水說:“說你們不信,我真是近視呀!過些日子我去配副眼鏡。”龔立志嘿嘿怪笑幾聲說:“老哥兒沒當那二百錢的官了,走路不打人眼,那天你的局長上廁所,你打後頭跟著,進去唧唧咕咕了大半天,我在外頭站得腳都發酸了,我以為又是象接館長吃雞一樣接局長,想沾局長一點光,結果你那局長烏著臉出來。”

龔立志舊事重提,那一次陳立水站在屋簷下同館長指手劃腳地說話,便料定他晚上有“行動”。下午五點就盯住了陳立水,結果拿住了陳立水請館長吃雞的證據。那時候,陳立水還是業餘作者,我也沒有到文化館裡來主事,所以他們之間的行話我聽著如墜雲裡霧裡,還是白臉後來當作笑話講給我聽,方知箇中就理。

聽龔立志這麼一說,陳立水默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們這些窮酸文人算什麼東西,請人吃一頓,送點什麼,大不了花幾十塊錢,貼不了有錢人拔根×毛。”白臉笑了笑說:“人各有各的活法兒,我們有我們的骨氣,拍點馬屁不要緊,但莫拍到蹄殼子上了。”陳立水說:“有你和白臉這兩個種,我也不稍活得。”龔立志說:“莫慌,跳樓還不算,還有你吊頸的日子。”陳立水說:“老哥兒不稍說我得,你盤人一輩子,這回也讓人盤了。”龔立志說:“盤我的人毛還沒長全,他屁股還沒露出來,我就曉得他要做麼事。”陳立水說:“未必你事先就知道。”龔立志又嘿嘿一笑:“光知道算個吊,我的退路都挖好了。”陳立水說:“又高就了?”龔立志說:“到政府大院裡當秘書科長。”陳立水嘎嘎笑了兩聲:“還是老哥兒有狠啦,槍斃你要用炸子打!”白臉說:“你也不賴,出院沒兩天,聽說報告文學來錢,就把個小山城造泡了。”陳立水說:“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孃的,原來寫篇小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求爺爺告奶奶,但那些編輯就象是鐵石心腸,現在好了,拉報告文學求到我們頭上,看我不弔吊他們的胃口!”龔立志說:“可惜是你的‘祖人牌子’倒了,要是你那‘祖師爺’還活著,怕不把你推薦到省裡去當編輯。”龔立志這話是有來頭的,那年陳立水寫信給從山城裡走出的一位全國頗有名氣的作家,把他誇得天花亂墜,說他是當今文壇的祖師爺,說他是文學的鼻祖云云,不想龔立志當頭兒時常有機會在外面跑,一次探望老鄉時到了那位作家家裡,正好碰見了他熟悉的筆跡被作家剛剛拆閱,他便說陳立水準備託他帶信來,因推遲了行期所以沒帶成。作家便說“這不正好,我剛剛收到哩。”還順水推舟把沒來得及看的信交給龔立志先看了。龔立志回來就說了這事,陳立水氣得差點沒操娘。他哪裡料到他的那些肉麻的“美言”會被龔立志看到?但到了後來,說得多了,他也不再在乎了。還說這是對老師的尊重。說他把老師當“祖人牌子”耀哩!後來那位作家因患肝癌死了,所以龔立志就說他倒了“祖人牌子”。

三人正說笑著,白臉老婆上菜了。白臉老婆是個手腳麻利的女人,說話也快言快語:“你們三個到一起就沒完沒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也不怕爛嘴。”

龔立志說:“你莫把白臉管緊了,那些女作者們餓急了,看不把你撕了吃掉。”白臉老婆說“他怕沒這個福份。”白臉說“這樣的事,陳立水還幹得出一梭子。”陳立水說:“我是蠻清白的人啦!”白臉說:“清白個吊,業餘作者告狀告到我這裡來了。”

白臉一般是不開玩笑的,他和陳立水、龔立志合得來,一是因為他們是縣裡文學界現時的三根臺柱子,二是他們之間還需要相互吹捧,誰都不得罪誰,開玩笑也是開到承受得住的份上。一般來說只要不攻擊對方的作品,什麼事都可以或真或假地說一遍,所以,白臉說陳立水與女業餘作者有染,也不算闖禁區。不過此事僅限他們三人之中而已。

龔立志聽說陳立水有緋聞,就來癮了,要白臉說個究竟。白臉便把那件事抖了出來。原來有個女業餘作者的男朋友找他告陳立水的狀,說陳立水以談作品為名,留他女友在家裡吃了一頓粥,吃完粥後把女作者引進屋裡繼續談,談一會陳立水就把凳子往女作者面前靠一點,靠著靠著倆人貼面了。陳立水見女作者沒什麼反應,便一把抓住女作者的手,要強行非禮,哪曉得那作者開始是出於對他的尊重,但並沒有與他苟合之意,見陳立水動了真格的,就對他說:“陳老師,你再這樣我就喊人了。”陳立水這才慌忙鬆開手。到了嘴邊的野味沒有吃成,陳立水仍不甘心,過些日子又寫了封誘惑力極強的信,說是想在縣刊上給那女作者發個專輯,叫她送照片和簡介來。哪曉得女作者識破了他的詭計,怕他再糾纏不清,便把那信給她那個體壯如牛的男朋友看了,還向男朋友訴說了在“陳府”險遭蹂躪之事。當下,她的男朋友便到城關來要“修理修理”陳立水,適逢那天陳立水下鄉另尋“獵物”去了,逃過了一場大難。女作者的男朋友跟白臉熟絡,就找了白臉,說是要把狀告到館長和局長那兒去。白臉便攔住他說:“這樣,弄得你和女友的名聲也不好,即使扳倒了陳立水,你們也陷入了難堪的境地,還不如今後不再理他就是了。”白臉說這話有兩個目的:一是想替陳立水開脫開脫,二是怕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他和陳立水兩個年齡差不多,長像又有些相似,如果那事一鬧騰,說是文化館搞創作的“弄”了女作者,那他將是黃泥巴搭到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了?因為他還在鄉下當業餘作者時就聽說過這樣一個教訓。與他同村的王老那時在文化館搞美術,因他患了“坐骨神經”,屁股歪出老遠,人稱“老歪”。另一位搞美術的姓石,是個歪頸,有人稱他“六點過五分”,也有人直喚他“老歪”。這個“老歪”其貌不揚,但畫得一手好畫,縣裡不少單位出錢請他畫畫,有的人還把能賺大錢的裝璜工程包給他,因此賺了不少錢。有了錢,自然有不少女的來繞著他打轉,結果一個未結婚的小女子纏上他了就放手不得,走哪跟哪,石老歪沒辦法就要求與老婆離婚,可老婆卻告他重婚罪,把他送進大牢裡關了兩年。這事在全縣一傳開時,熟悉前頭那個老歪的以為是他犯事了,一傳十,十傳百,讓王老歪背了多年的罵名。白臉就怕這事重演,所以他便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那受辱的女作者的男朋友不要經公要私了,那男的想想也是個理,便沒有告陳立水。陳立水回後白臉一跟他說這事,他的臉就刷地一下變得慘白起來,聽白臉說他幫著平息了此事,就千恩萬謝,晚上還買了許多菜,請白臉吃了一頓。

現在事隔多時了,陳立水便也不再膽顫心驚,白臉把這事抖出來時,他還若無其事地說:“我這人蠻正經啦,正人君子,守身如玉!”龔立志就笑他:“你吃粥也不怕燙嘴,那粥是隨便能吃的?”後來龔立志就把“吃粥”當作了陳立水那段笑話的簡稱。

菜上齊後,三人的話也開始收場了。正喝得舒暢時,一個鴨公嗓子響起來:“你們三個的雅興還不小嘞!”

白臉、龔立志陳立水就一齊停了筷子,把頭轉過來看他。

  來人姓江名河,典型的豹頭環眼,蓄著八字鬍,剛過而立之年就挺起了個大肚子,看得出他生活的優裕。江河在縣裡一所重點中學裡當主任,經常有考取了大學或沒考取還想繼續復讀的學生提了水果或菸酒去府上“造訪”。按說他在學校裡是紅人,職位還在看漲,不應來這“萬馬奔騰過獨橋”的文道上來受罪的,但江河搞創作的起因很有戲劇性,那年他的教學論文在全國獲獎,赴京途中,與趕往京城一家雜誌社領獎的白臉在火車上相遇了。其實他倆那時誰也不認識誰的,是一口地道的鄉音作了他們的介紹人。江河和白臉作過自我介紹後江河就眼睛一亮:“啊呀,原來你就是劉洪呀!久仰久仰!”劉洪就是白臉的大名。江河說這話也不算虛假,劉洪那時就很有名氣了,縣電臺電視臺常播發他的新聞,省裡也把他視作有培養前途的青年作家。白臉見江河這麼崇拜他,心中自然高興,因此倆人很談得來,談著談著,江河竟對創作著起迷來。

江河第一次寫小說送給白臉指正,白臉刀砍斧削地修理了一番便在縣刊上發了,龔立志和陳立水老大些不高興,在白臉面前起碼說了三次作品如何不行雲雲。白臉知道新推出這個江河沒有和他倆商量,江河也沒到龔府和陳府造訪,他們疑心好處讓白臉一人獨吞了。後來白臉找了個適當機會道出了火車遇知音的箇中緣由,龔立志和陳立水也就釋然了。白臉還說江河是個要害人物,將來我們的孩子上學誰料會不會求到他的頭上?這麼一說,龔立志和陳立水就想起了讀書的兒子,說不準真有找他幫忙的那一天,所以就很快與江河建立了文友關係。這麼一來,三人圈裡又多了一個,剛好湊齊了四人。陳立水說“怕不象個四人幫”。還沒說完,龔立志就橫了他一眼:“麼不撿吉利的說呢,‘馬恩列斯’,‘朱毛周鄧’不都是四個,偉人哩!”白臉說:“當偉人也不是難事,得了諾貝爾獎就差不多!” 江河說:“談何容易喲。”

江河的到來,使酒席又活躍了一陣,白臉吩咐老婆加雙筷子,可江河卻推說早已吃過了,陳立水說:“你這人真是當官的料兒,會擺架子,到了我們的圈子裡,就莫扭扭捏捏的!”龔立志也說:“就你那大肚子多裝三盅五盅也不成問題。” 江河推脫不過,只好落座了。

吃著吃著陳立水就問江河學校想不想宣傳一下,他說《作家天地》一位副主編跟他約了一篇報告文學,稿酬從優。他說這話時,龔立志那張沒有多少肉的臉就拉了下來。本來陳立水說的那位副主編先跟龔立志熟,龔立志寫了一篇故事性很強的通俗小說寄到《作家天地》,被那位副主編看中了,副主編就經常給龔產志寫信約稿。陳立水中間那段時間看白臉在館裡在業餘作者中的地位比自己高,就想聯合龔立志把白臉搞下去,龔立志因白臉在我和局長面前進言把陳立水調進館裡,正生著一股怨氣,也有此意。兩人那段時間關係很好,有什麼信息也相互通報。陳立水把龔立志所聯繫的一些刊物和編輯熟記在心,然後寫信聯繫,信中自然多有“溢美”之詞。龔立志知道陳立水挖他的“牆腳”時,恨之晚矣,除了開幾句刻薄的玩笑,在心中咬牙切齒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會兒見陳立水毫無顧忌地提起那副主編來,便說:“約了稿也算不了數的,我一個電話過去,就讓你泡湯。”陳立水一聽慌了,他知道龔立志的鬼點子多,說話就是把軟刀子,只要他真用心搞你,十個陳立水也不是他的對手。因此陳立水忙說:“我倆合作行不?”龔立志說:“光我倆合作,你找江河去拉,不把他帶上?”陳立水連說:“還是老哥兒想的周到,那就這樣好了。”江河說:“我們學校恐怕不想出這風頭,倒是實驗小學想作些宣傳。”龔立志:“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吃罷飯,陳立水說他要去接上夜班的老婆,前頭走了。龔立志和江河在白臉那兒聊了一會也走了。龔立志回家要從實驗小學門前經過,他就想何不到校長那兒聊聊,說不定這篇報告文學就可以拿到手哩。校長姓朱,龔立志熟識,也知道他住四樓,於是龔立志就輕手輕腳地爬上四樓。剛要敲門,就聽陳立水那破鑼嗓子在裡頭響著。龔立志就將耳朵貼了門聽,只聽朱校長添茶遞煙之後說:“這是你對我們學校的看重,宣傳一下也是必要的,就怕我們工作沒做好,沒什麼寫的。”陳立水說:“那不怕,文章就在我寫哩。”朱校長說:“那就過幾天我抽個時間向你彙報一下。”陳立水說:“就明天吧。”朱校長說“明天我要開個會,後天怎麼樣?”陳立水說:“那就後天。”

龔立志聽說陳立水要告辭的樣子,連忙下了樓,仍回到白臉家到實驗小學中的那段路上,裝著剛從白臉家出來的樣子。看見陳立水鴨婆一樣地往回走,就顯出很吃驚的樣子:“你不是接老婆去了,怎麼走到這條路上來了?”陳立水說:“你再莫說,我一出門就讓一個熟人拉住了,要我到他家打牌。”龔立志說:“你什麼時候學會打牌了,老哥兒還不曉得。”陳立水說:“我是不會打,打對家的那位訓人象訓兒一樣,這不我就回來了。”龔立志說:“時間還早,我倆到實驗小學朱校長那兒去談一下,看江河說的那事能成不?”陳立水顯出一絲慌亂來:“這時候去,怕對人家有影響哩!”龔立志說:“不怕,我跟他從小一塊長大的,每年他還接我到他家喝幾次酒,還怕他不賣我的賬?”陳立水說:“說實話,實小我早就聯繫了。要麼還算我倆合作,行不?”龔立志說:“你已聯繫了?朱校長怎麼說?是不是說他們工作沒做好?”陳立水說:“是呀,你麼知道?”龔立志說:“還有我不知道的,你怎麼說我也知道哩。”陳立水說:“我怎麼說?說對了我真服你哩!”龔立志說:“按照對話發展情況看,你一定會說‘那不怕,文章在我寫哩’!”陳立水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龔立志:“老哥兒,我真服了你呀!”龔立志說:“服我就行,今後‘小動作’少搞一些。”

十一

  白臉接到北京開會的通知,主辦單位是一個很有點名氣的編輯部,白臉就找我,想參加會議,我便批給他2000元借款作差旅費用。沒想到夜裡陳立水提著一袋水果找到家裡來,說是要到北京去轉一轉,我好長時間沒做聲。一是他沒有會議通知,二是陳立水出門總會惹一身笑話回來,陳立水的外在氣質不好,窩窩囊囊、邋邋塌塌,說話還有些神經質,代表文化館幹部出門確有些損形象。但是白臉和陳立水都是搞創作的,放一個不放一個好象有些偏心,況且白臉與我有師生之誼,弄不好會落個偏袒的話柄於人,所以猶豫再三,只好批給陳立水1000元路費,陳立水也很知足,不再多言就走了。

過了些日子,白臉和陳立水啟程,龔立志突然宣佈說他也去京城,說是送一篇報告文學稿到京城的一家大報社去,路費由宣傳單位出了。這樣,三個人又湊到了一起。

到京城的第一天,三人相邀去看天安門,可陳立水卻不大願意去,他說他不能久呆,辦完事就要回去,不象白臉和龔立志有人出錢有人報銷,他是自掏腰包必須節約。兩人也不再勉強,當他們看了天安門遊了故宮回到玉泉公寓時,天已黑了下來。吃罷飯,還不見陳立水歸房,兩人心中就有些著急,於是分頭去找,找了半天也沒找著。正急得六神無主時,白臉開會報到的地方打了電話來,說是有人找他。白臉便知道是陳立水。因為報到的地方很好找,陳立水也去過。而玉泉公寓靠近郊區了,不大好找。所以白臉斷定陳立水迷了路,急忙拉了龔立志去接陳立水。陳立水見白臉和龔立志來接,一張大汗淋漓的馬臉才有了笑意,他說:“操他媽,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龔立志用眼神制止了他。一出門龔立志就數落他:“說話也不看場合,醜讓你丟盡了。”白臉也說:“京城人講的是文明,你別出口就操!”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陳立水說急了,他說:“指望見到你們安慰安慰我,你們還這樣埋汰我,我丟了你們的醜,你們就把我扔在這裡算了。”說完,還真的駐足不前,白臉和龔立志好言相勸多時,才把他勸回了。

龔立志的稿子辦得很順利,他交給他熟悉的一位作家改了一稿,然後由那作家帶著去見了報社的文學編輯,看過稿,談好條件即定了下來。陳立水的幾篇稿子就沒有龔立志的運氣好,一是他沒人引薦,每到之處,都是生面見生人,且在編輯部裡找人,三五成群地坐那兒,陳立水的幾包淹菜似的茶葉也拿不出來。一點“敬意”沒有,人家也自然是公事公辦地與你談,而且口氣硬得似鐵。後來陳立水大約看出了“幹指頭沾不起鹽來”的境況,就抖拌索索地掏出幾包茶葉,沒想到對方瞄也不瞄一眼就把茶葉扔過來。還對他說:“年輕人,不要搞這一套,只要你稿子寫得好,我們一定會選出來。”臨末了,送兩本稿紙,贈一張名片打發他走人。陳立水一出門就罵:“操他媽,擺那大架子作甚,總有一天,我也會混到這位子上來。”龔立志就點撥他:“名片上不是有電話麼,你找到他家裡去,態度就不一樣哩。”陳立水說:“這到是,但不知要帶些什麼?”龔立志說:“帶什麼,你那幾包爛菜葉子似的茶葉,還辦得了事、如今時興送飲料、麥氏、雀巢你捨得啵?”陳立水就把頭搖得象貨郎鼓一樣了。

龔立志的事辦好了,就想去拜見文學界的名流,先是到了魯迅文學院看了幾位當今正走紅的老師,從幾位老師那裡得到了另外幾位文學大師的住址,然後一家家地去造訪,每次回到房裡來,臉上總盪漾著喜悅。不光陳立水羨慕,就連白臉也對他刮目相看了。白臉會議上有幾位文壇名流,但他卻不敢貿然接近。他知道如今要麼一鳴驚人。引起那些文壇巨匠們的矚目,要麼也只有靠感情去聯絡他們了。但是白臉家庭負擔重,在經濟上充不起硬漢子,這次到京城開會就帶了我批給他的2000元,除了路費所剩無幾。試想,去造訪人家,總不能空著手去吧,即使人家不說什麼,自己又有什麼意思坐在那裡浪費人家的寶貴時間呢?所以,他只好開完會就回房看電視。北京八大景會議安排有專門時間去參觀,他也不想多花那冤枉錢。陳立水每次回來總是汗流滿面,垂頭喪氣的樣子。他的小說沒有打發出去不說,就連兩篇報告文學也沒有找到買主,他想上的幾家刊物眾口一辭:要修改,費用倒還在其次,第一關就是通不過。陳立水就很不明白,下面只怕沒有錢,有錢通訊稿也給你發,還談什麼修改不修改。到了京城,竟有屁股還打不到板子,送上門的錢不要。白臉就說他:“叫你改還是有希望的嘛,你就改一改。”陳立水說:“你知道他們叫怎麼改?那些數據、那些榮譽要隱到文字中去,不能羅列,那麼一改,那些被寫的單位還給你錢?”白臉知道寫報告文學的苦衷,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龔立志在一位文豪家裡喝了點酒,回來得很晚,回來以後藉著酒興吹了一通。陳立水心裡不大好受,所以聽得很勉強。龔立志見這麼大的事竟受了陳立水的冷遇,便挖苦陳立水:“聽說《人民文學》想請你當編輯哩,你曉得不?”陳立水說:“這一生怕也混不上。”龔立志嘿嘿一笑:“我還以為你這次不回去了,下回我和白臉來接大編輯時把你抬在轎裡搖哩!”陳立水這才知道自己的態度得罪了龔立志,連忙強裝著笑臉說:“老哥兒你那功夫也教我這苕兄弟三招兩式啥,將來得了諾貝爾獎,二百多萬塊分你一半啦!”龔立志就笑一笑說:“到我孫子頭上還不知得不得到你那錢哩!”陳立水就說:“老哥就這麼量定我了?”龔立志說:“你那印堂又黑又凹,麼興到這個時喲。”

陳立水摸著自己的額頭,眼睛盯著白臉說:“那白臉的印堂又紅又亮,怕是有點文運哩。”龔立志說:“白臉將來有官運。”白臉便說:“此言差矣,我向來不喜官場之事,何言官運?”龔立志說:“事就這麼巧,不想當官有官運,想當官還沒門哩。”白臉說:“那不是天降大任於斯人麼?”龔立志說:“不信你就走著瞧。”

陳立水很服龔立志的測字、看相。那年他的一箇中篇被《延河》看中,編輯寫信給他,叫他作些修改,然後速寄去,爭取早日刊出。陳立水便以為賺稿費的機會來了,把個2萬多字的稿子一下加到4萬多字,寄出之後還以為蠻有把握。 龔立志到他那兒玩時,他就炫耀此事,還把編輯的信給龔立志看了。龔立志看過信也說沒問題。陳立水就說:“聽說你測字很靈,給我試一試,如何?”龔立志就讓他報字。陳立水想了想說:“落。”龔立志說:“啊呀,什麼字不報,偏報這個字,不祥之兆啊!”陳立水慌了:“我是隨口說出的,再換一個如何?”龔立志:“這是天意,測字講的就是個靈氣,再報就不靈了。”陳立水說:“那何以見得‘落’字就不好呢。”龔立志說:“落有歸、回的意思,歸回針對你的稿子而言,就是又要回到你手中。再說從字面上講,落是落選、失落等,這也不是好事。還有,從時間上講,現在正是傍晚,正是落日之時,你報這字正合天意。再則,把字分開來看:三點水代表你的文章功夫。有三點,說明文章已近中檔,但還不算上乘之作,四點才是最高位。草字頭下有個文字,就說你的文章要被埋沒,下面一個口字是有口也說不清的”,龔立志沒說完,陳立水就笑了:“怕不一定靈吧,你說我的稿子要被埋沒,可是編輯已經選出來了。”龔立志說:“我還沒說完呢,還有第二種分析,草字頭下一個文字,說明你成文草率,配上左邊的三點水,說明你畫蛇添足,從這種分析看,你一定沒有按編輯意圖去改,而妄自加了些內容。這樣,再把下面的口字連起來,就是稿子落選了,只怪你自己,真正有苦難言。”果然過不多久,稿子被退回了,編輯所說的正是龔立志後面一種分析。從那天起,陳立水就把龔立志看得很神了。

這會兒,話題也正好扯到這方面上,陳立水就問龔立志:“你說江河今後如何?”龔立志說:“江河才是真正有文運的人哩!”聽完這話,不光是陳立水,就連白臉也吃驚了。白臉說:“江河不可能有很大精力搞創作的,何以見得他就走得通這條路?”龔立志說:“事情總在不斷變化嘛。這就要看白臉如何處置了。”

龔立志說完這話就嘿嘿地笑了兩聲。白臉開始不明白,後來慢慢就明白了。

十二

  白臉、龔立志、陳立水從京城回來,江河備了一桌飯菜為三人洗塵。三人說了一些客套話。江河卻說:“客氣什麼,不是你們,我也沒走上這條道兒,更談不上能賺一千塊錢的稿費了。”陳立水瞪大了眼睛:“一千塊?哪兒發財呀!”江河就說是省刊上發了他的一箇中篇。陳立水說:“老龔看相還蠻準哩,我搞十幾年還沒發中篇,你一稿就上了,這酒怕要多吃幾盅了。”江河說:“酒是有的,杜康呢,專門侍候文人的,不醉不休,如何?”龔立志說:“白臉的孩子還沒養大呢!”陳立水說:“我連窩兒端。”龔立志說:“你自己老婆也奈何不了,還想打野食?恐怕白臉早就瞅住你老婆了哩。”陳立水說:“還是莫說她,說她我就倒胃口。”

陳立水跟老婆關係不好,所以他難免要把眼睛盯在女作者身上。龔立志的老婆最服貼,晚上龔立志的洗澡水都是老婆料理。有時龔立志寫稿寫到深夜,老婆就坐在床上做針線活兒陪他,寫到動情處,龔立志抽抽泣泣的老婆也跟著抹眼淚。所以龔立志最喜歡提老婆,那是他炫耀的資本。白臉就問江河是不是那篇《難得回頭》,江河說正是。白臉說那篇寫得還不錯。

陳立水的酒吃得多了些,盡說些平日裡不曾說的話,吃完後白臉和龔立志剔著牙花磕瓜子,陳立水就一頭鑽進了江河的廚房裡。江河老婆進廚房涮碗時,聞到一股熏天的臭味兒,就四處瞧,見陳立水撅著個大白屁股縮在下水道處睡著了,立刻驚叫起來。白臉和龔立志跑來拉起陳立水,架著他往回走。走到門外,陳立水才醒過來,他哭喪著臉說:“今天真的出了個大丑。”龔立志說:“大概酒席上江河說你黑皮,你就要讓他看看你身上還有一個白處處。”陳立水:“人活著個×的意思,想做不能做,想說不能說。”龔立志說:“你說什麼?”白臉說:“他還在說胡話呢!”龔立志說:“酒醉心下明。”陳立水“哇”地一聲把頭扭過來,吐出一口刺鼻的汙物,說:“你們曉得個屁,只曉得偽裝自己——”一句話把龔立志和白臉說得面面相覷。

不多久,省作協來了頭兒,說是到各縣看一看,帶了兩個編輯隨行。白臉陪著到幾個森林公園轉了轉,回到縣裡就把這消息告訴了龔立志和江河,要他們來見見面。見過面後,白臉問他們是不是“表示”一下。陳立水說:“那麼多人,麼樣搞?”龔立志也說:“以後再說吧。” 白臉就說:“那就這麼統一了,免得搞的搞,不搞的不搞。”陳立水和龔立志說:“就這樣吧。”陳立水和龔立志走後,江河對白臉說:“他們倆肯定要搞,不信我倆去盯著。”白臉說:“那怕不會啵,陳立水手頭也不寬裕,搞一下起碼要五六張錢,他捨不得的。”江河說:“你這人太老實了。”白臉說:“那我倆去看看。”

白臉和江河在頭兒和編輯下榻的賓館門口潛伏著,大約等了半個鐘頭龔立志夾著個大紙包來了。上樓時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樣子,實在看不出四十多歲的年齡來。到了門口,他先站在外頭靜等了許久,咳了幾聲,也沒聽出裡頭有什麼反應,便開始敲門。門開了,龔立志就嘿嘿地笑了幾聲,說是帶點土特產給老師們。頭兒和編輯們謙讓了一番,見拗不過只得收下了。屋裡頭正熱鬧著,陳立水又沓沓沓地上樓來了。陳立水不象龔立志夾著個紙包,他雙手提著兩大袋子水果。到了門口,聽見裡頭龔立志正說話,便不好意思敲門,在門外走來走去。聽見裡頭有起身的響動便趕緊閃身躲到對面的房子裡去。哪曉得對面剛好住著隨頭兒來的司機,司機見陳立水提著兩袋水果進來,就說:“哎呀,你還這麼客氣。”陳立水有苦說不出,只好擱下一袋給司機,然後帶著另一袋闖進了頭兒和編輯的住房。

白臉和江河出來時,江河說:“我說的沒錯吧?”白臉不做聲。江河說:“我們明天搞重一點讓他們的人情白做了。”白臉望了江河一眼,然後說:“弄點什麼呢?”江河說:“一人一斤香菇一斤上好的茶葉。”白臉說:“四個人那不得千把塊?” 江河說:“不就一篇稿子哩!”白臉說:“那就這樣吧。”

白臉和江河辦好了東西送到賓館,頭兒說什麼也不收,說下來你們鞍前馬後忙乎了幾天,怎麼還好意思要你們的東西?還把龔立志的東西也退了,叫白臉轉交。 頭兒說昨天就要退,就怕他不好意思,還說龔立志的兩篇稿子編輯已選上了一篇,現在退東西他也放心了。陳立水的水果就不客氣地吃了,頭兒叫白臉代他感謝陳立水。頭兒還說看過江河的那個中篇,說寫得還不錯,要他再努把力,寫出更好的作品來。臨末了,頭兒拍了拍白臉的肩:“我們是老熟人了,跟你說話我就來直的!”

頭兒走後,白臉把東西退給龔立志,並說頭兒感謝陳立水。陳立水就苦笑著說:“還是老哥兒有狠啦,錢沒花一分,稿子就上了。我倒好,兩袋水果一袋子餵了狗,這一袋子就落得了兩個字。”龔立志說:“有頭兒說感謝這兩個字就是你的福份哩!”江河說:“你們這兩個,把我們送進當鋪了。”龔立志說:“你們也不是苕東西。”

十三

  白臉老婆承包文化館食堂,既對內又對外,生意蠻紅火。搞了一段時間,白臉老婆一盤存,淨賺五千多塊。老婆便說白臉:“你搞半年也搞不到五千塊,還是別做那勞神費力的‘爬格子’事吧,下了班就來幫我,還是這錢來得快!”白臉說:“我做的就是‘爬格子’的事,‘爬格子’就是我的工作。”老婆說:“‘全國大動員,全民大賺錢’。就你一人腦殼子不開化。”白臉說:“不是我寫作,能把你帶出來?”老婆說:“你以為把老婆弄出來燒火多光榮是不是?別人有權有錢的哪個幹這行當?”聽老婆這一說,白臉便不做聲了。他創作帶出的學生現在有的當官幹到了縣級,有的下海也腰纏萬貫了。可是白臉當官不行,他人太老實,官場上再純潔也免不了你爭我鬥。賺錢對於白臉來說也是一個蹩腳馬,低級的賺錢法他不幹,高級的又難以撞到他手上,高不成低不就就只好繼續爬格子。但他知道如今是商品經濟社會,離了錢說胡話,所以他也動心了,開始操筆為人寫些歌功頌德的文章,冠以一個報告文學的名稱拿到報社或雜誌社去發表。但他寫文章太正統,不象陳立水那樣羅列人家單位的榮譽或成績,所以人家單位裡沒多少油水他撈。但他的稿子採用率高,還頻頻獲獎。有一篇反映山區興辦教育的稿子在省裡拿了一個大獎,驚動了縣委縣政府。領獎的那天,縣裡派了一輛“桑塔那”小汽車把他接回來,還擺了一桌慶功酒。書記和縣長每人敬了他一杯,還問他有什麼困難沒有,今後有什麼打算等等,陪同的局長說他老婆還沒有城市戶口也沒有工作。書記和縣長就說這事兒在他們心上,有機會就為他解決後顧之憂。

過些日子,縣文聯的馬主席高升了。主席的位子空著。縣長就在宣傳部長面前說了一句:“劉洪那小子還不錯。”宣傳部長心領神會,專門打了個報告,提議讓白臉當文聯主席。縣長和組織部一商量:認為一下子把白臉拔得太高了不太好,就批了個副主席,代理主席職位,過一兩年再轉正。

文件下到館裡,我就把白臉找來,要他推薦創作幹部人選。白臉毫不猶豫就說了江河。我說:“江河在那邊是有職位的,到這裡來如何安排?”白臉說:“給他個副館長,他一定能幹好!”

白臉走的那天,江河也到館裡上班了。一送一迎,館裡安排了一桌迎送酒席。陳立水喝了幾盅酒,嘴就關不住風了。他說他現在才明白,龔立志說江河能不能成氣候在於白臉這個說法了,他說白臉是個有心計的人。說這話時,他的臉上開始泛紅了,龔立志就攔住他:“別要我和白臉再扶著送你回家。”陳立水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算個吊!”龔立志說:“今兒是我們幾個值得高興的日子,你幹嘛說倒胃口的話來?”陳立水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啦!”江河說:“這傢伙真的醉了!”

十四

  江河調到文化館後,跟我談了他的設想:文化館要想擺脫窮困,必須改革。他說他要搞目標管理;搞業務的定崗定責,搞經營的指標到人。這樣一來,文化館個個感到肩上的擔子重了許多。江河自己帶頭,既搞業務,又設法創收。原來館辦刊物每年館裡貼現幾千元。江河來了,他就自己組織資金搞兩期,館裡不出分文。館內館外反響甚好。陳立水就吃不住勁了,他四處奔波也沒湊足一千元,一期也沒辦成,每到開工資時,他就吃白眼。後來,實在混不下去了,他就停薪留職到街上賣起炒粉來。他的買賣作得很賣力氣,每晚幹到清晨二點還不收攤。年三十還把爐子支到街上等買主。龔立志吃完年夜飯打街上經過,看他一個人站在寒風中袖著雙手守株待兔的樣子,就笑他:“你是怕那些孤神野鬼沒飯吃啵?”陳立水說:“我以為今兒沒人作生意,就我一個可以撈一把子哩!”龔立志說:“你真是掉進錢窟窿裡去了。”陳立水說:“不這樣又怎樣,老婆孩子張口望著你呢?”龔立志說:“這江河也太狠了些,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我們帶出來的哩,怎麼翻臉就不認人了。”陳立水說:“還是白臉好。”龔立志說:“好個屁,要不是他江河能進館裡來?”

龔立志對白臉又恨又怕。第一次想進館裡來時,白臉就推薦了陳立水,那時他見陳立水可憐,也就沒有說什麼。這一次白臉調動,他還到文化局長和我家走了一趟,同時跑白臉家也密了一些,那意思很明白,小山城三根臺柱子有兩根撐在文化館裡,就他一人在館外撐著。現在另一根做棟樑去了,他理應來補這個肥缺的,可白臉竟又在館長局長面前保薦江河,說江河有可能是走出山城的第四位作家,搞得局長館長喜顛顛地答應了江河。龔立志心中的那股怨氣難受。說實話他當秘書科長很對路子。味兒也蠻足的。可是,他跟別人不同,他想得到的他就要想盡一切辦法得到。他是個不甘示弱的人。他的決心就是當作家,要做小山城第四個衝向全國的作家。當官就是當上縣長了,全國能有幾個人曉得?作家就不同了,山城闖出去的三個農民作家就證實了這一點,在全國都弄過潮的,還被寫進了中國文學史,他要玩的就是這個味!所以他必須到文化館去“煅造”,可是這夢叫白臉給粉碎了。白臉,白臉,你這個剋星,龔立志心中這麼咒著白臉,但表面上,他仍不敢得罪他。因為他和白臉陳立水還有江河幾個,都不能自相“殘殺”,有點意見也只能放肚裡裝著,真正“幹”起來,誰都沒有好結果的,龔立志是個明白人,他絕不會象陳立水那樣說出格的話,做出格的事。

十五

  白臉老婆的戶口在書記的過問下解決了。老婆高起興來,做了幾樣可口的菜,親自燙了一缸子好酒,白臉喝得醉朦朦的。他就這時候辦事效果最好。拿了筆紙剛要躲進書齋做文章,老婆一把拉住他,說今兒不準勞神。白臉就笑了,說看看電視總還可以吧。老婆說那當然。白臉就扭開電視,剛看了幾個節目,縣電視臺就插了進來。白臉不大愛看縣臺的節目,老接不上“氣兒”,屏幕上常出現白板。正要起身換頻道,縣臺的“點歌臺”就唔哩哇啦唱得歡歡的了。白臉就坐下來聽歌。其實他不是聽歌是看歌,他喜歡研究別人的歌詞,他原先就是寫歌詞起家的,在縣裡是冷門,所以冒出來也快。連續幾次在地區和省裡主辦的民歌大獎賽中獲獎了,縣文化部門就重視起來,把他調到文化館裡搞創作。後來他覺得寫歌詞不過癮,才改頭換面做起了小說。但他對歌詞還是有些舊情,見人寫好歌,看起來聽起來都很好受,還把它抄到本子上,閒了時再慢慢地品味。

剛看了兩個歌星在臺上扭來扭去之後,屏幕上就打出了一行大字:“祝劉洪先生生日快樂!”他嚇了一跳:這個小山城裡竟還有與自己同名同姓的,怎麼自己原來就不知道呢?往下看時,落款竟是龔立志和陳立水。白臉就知道這是為自己點的歌,可是自己過生日自己怎麼不知道呢?他就喊老婆。老婆說:“不是燙酒你喝了嗎?”他說:“龔立志和陳立水為我點了歌哩,咋不請他們來喝一盅?”老婆說:“明日吧。”他說:“那就明日。”

白臉坐下來欣賞了那首生日歌,這首歌平日裡他聽著很一般的,可今日聽起來特別順耳,他想:龔立志和陳立水雖然是自己事業上的“敵人”,但他們對自己友情還是相當深厚。這不,連自己都沒記住的生日,他們倒是記住了。想起這,他就很感動。他想:明兒一定要弄幾樣好菜接他們來喝幾盅,還有那江河接不接來?他在心裡連問了兩遍。最後他否認了,只有他和龔立志還有陳立水才堂堂正正地被局長說成是山城文學界的三根臺柱子。江河還嫩哩!

十六

  白臉聽完了龔立志和陳立水為他點播的生日歌,正在心中感嘆著。樓下的印象派畫家宇宙就來了。宇宙一進門就說:“老白,明日你又少不了一餐哩。”白臉說:“這事兒還不容易,吃飯問題上我還充得起硬漢子。”宇宙說:“龔立志和陳立水有味得很,我喜歡跟他們吹。”白臉當下就明白了,宇宙是想討餐酒喝。便說:“接他們來,自然少不了你作陪的。”宇宙說:“哎呀,我明天有兩個哥們接吃飯呢。”見白臉不再強調他又說:“這樣吧,那兩處我就辭了,專門來陪你這倆難兄難弟。”白臉知道他假話連篇,但也不好揭破,只得說:“那就謝謝了。”宇宙說:“這是什麼話?來吃你的酒,你還謝我,你這不是作賤我麼?再說,我倆是誰跟誰呀?”白臉說:“就是嘛!”

宇宙是個嗜酒如命的角兒。他是一日三餐有酒不嫌。常常上餐喝得一塌糊塗,吐得遍地狼藉,下頓有酒依舊揮拳上陣,開杯暴飲。白臉的酒量也不小,曾被人指使與宇宙鬥過狠。兩人喝過二十一杯仍不分勝負。白臉曾想服輸退下,以保全酒場上千飲不醉的名聲。但宇宙以酒帶性地指責白臉是個不堪一擊的敗將。還說白臉若真服輸就得從桌底下爬過去。白臉一時性起,拿出了“臨行喝媽一碗酒”的氣概,把手往桌上一拍:“拿菜碗來,今兒個,我就是爬出門,也要讓你試試我的厲害。”宇宙聽說拿大碗,嚇得臉色發白。他其實也不能再喝了,他是想嚇嚇白臉。哪曉得白臉也是個不吃硬的角兒。於是他就提出散席,說是算兩人喝了個平手。可白臉卻不依不饒,非要幹它一碗。旁邊的人正想造個高潮,也就紛紛起鬨,要他們一試高低。無奈,宇宙只好咬牙答應了。

兩隻瓷花大碗擺在面前,兩瓶黃山頭酒倒下去剛好平了碗口。白臉就要宇宙先喝,宇宙說:“是你提議用大碗,你必須先喝。”白臉說:“我喝了你不喝如何?”宇宙說:“不喝就從你的胯下鑽過去!”白臉說:“你是嘴上兩塊皮,一面說的一面移,我不信你。”旁邊的人說:“你喝了他不喝,我們扯著耳朵往下灌。”白臉說:“那我就把公道交給你們了。”說完掇起碗來“咕嚕嚕,咕嚕嚕”一口氣兒灌了下去。宇宙見白臉喝完了,只好硬著膀子拿起了碗,剛喝了幾口,他就哇的一聲,把肚裡的東西全唰了出來,肉末渣子菜葉兒浮在酒碗上漂來蕩去。宇宙乘機放下碗便想開溜,白臉一把拉住他:“不行,才喝兩口就想走,非得補一碗。”旁邊的人也說喝的太少了。宇宙便說:“我服輸了行不?”白臉說:“那就履行諾言!”說完張開兩胯,要宇宙鑽過去。宇宙望了望白臉那肥碩的大胯,想起今後將永受“胯下之辱”,便發狠道:“我喝,大不了豎著進來,橫著出去!”說完,操起他剛吐出來的那碗酒“咚”的一聲,全倒進了肚裡。晚上,白臉還在床上翻江倒海,連苦水都吐淨了,可宇宙卻在門外喊他,要他再去喝兩杯。白臉於是便真的服了他。

宇宙為人就象他畫的畫兒,抽象得很。但他有一副極瀟灑的外表,因此,很打女伢們的眼睛。常有那些涉世未深的女伢們或風流浪蕩的嫂子往他房子裡鑽,還有幾個膽大的居然還配有他的房間鑰匙,常常半夜裡把白嫩的身子自發地送來讓他享受。宇宙白用她們還不說,相反還常常以身體不行為藉口,從她們那兒騙來不少補品和好吃的。惹得隔壁的兩條光棍漢子心旌搖盪,半夜裡側耳聆聽隔牆的“雲雨之聲”,聽得燥悶時就把木板床翻得猶如池塘中的鰱魚拍水,叭叭地響成一片。

宇宙和白臉正說著話,隔壁的陳立水就探頭探腦地拐進了門來:“原來是你呀,我以為白臉又紮上一個女作者了。”宇宙說:“女作者來了要從你門前過,即使到老白手中也只是一個二路貨了。”陳立水搖了搖自己的腦袋:“我一見女的就擺頭。”宇宙說:“是嘛,可我看見你見女的連舌頭都伸出來了哩!”陳立水裝起了正經:“別說這話,我一點癮都沒有!”宇宙說:“老白明兒要請你喝酒呢,你有癮不?”陳立水笑了:“還是莫花錢吧,掏主席的腰包我於心不忍啦?”白臉說:“我的生日我都忘了,虧了你們還記得,略備薄酒聊表謝意而已。”陳立水說:“謝什麼謝,升主席,我們巴結巴結你哩。”白臉說:“屁大官,還用你巴結?你那‘祖人牌子’要是沒倒,興許還值得去巴一下。”陳立水嘿嘿一笑:“那塊‘祖人牌子’倒了,我又把你這塊豎起來嘛!”白臉說:“算了吧,我消受不了,你還是去供奉別人吧。”說完,三人都笑了。

第二天,白臉一上班就打了電話找龔立志,叫他晚上來家一敘,龔立志說:“晚上來不礙你事吧?”白臉一時沒明白:“礙什麼事?”龔立志說:“有女作者找你呢。”白臉說:“四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不正經。”龔立志說:“喲,升主席了,講話的口氣也變了哩!”白臉調侃道:“再莫說這雞巴主席,倒貼你一筆錢你也不幹!”龔立志說:“那不一樣羅,大小是個官,快活似神仙。”白臉和龔立志於是隔著話筒一齊笑起來。

晚上,宇宙第一個進了門,見只有白臉一人坐在那兒,便問:“兩位還沒到呀。”白臉說:“快了,坐下等吧。”不一會龔立志就“嘿嘿”笑著邁進門來,陳立水跟在後頭,人未進門,他那破鑼嗓子就響著:“嗯,茅臺酒香哩。”龔立志說:“你那山頭佬,也要喝茅臺?真有茅臺,我諒你也不曉得麼樣喝哩!”龔立志叫陳立水為山頭佬也是有前因後果的,那年龔立志、陳立水和白臉三人到一位居住在高山的業餘作者家中走訪。陳立水穿著打扮過於俗氣不說,那條棉布褲子膝蓋上補著兩個補丁,屁股上也壓了一塊不配色的磨盤似的巴巴。如果補得周正倒也好說,單單那塊磨盤似的補丁下邊脫了線,走起路來一扇一扇的,讓人看著怪不舒服。出門之前,龔立志就說叫他找一條好些的褲子,可他卻說:“怕什麼,到農村還那窮講究幹啥,我就不信人家會把我關在門外?”龔立志自己穿戴非常講究,對朋友要求也嚴,因為與他交往多少是有點身份的,出出進進顯出一副寒酸樣子,他臉上也無光。特別是一同外出,太丟他的臉,他更沒法忍受,因此,當下他就把臉一沉,猛然記起什麼事似的對陳立水和白臉說:“哎呀,我差點忘了,今天我岳父做壽,我還得去拜壽哩。”說罷就想開溜。白臉知道龔立志的鬼點子,他是怕陳立水丟他的醜,就一把拉住他:“你岳父做壽,有你老婆去呢,我們三人是講定了的,不得反悔!”頓一頓白臉又說:“陳立水不換衣服丟的是他自己的醜,怕什麼,他穿破點,還襯出我們華貴哩。”白臉這一說,龔立志的臉色就好看多了,於是三人就一路笑語趕到了深山之中的那位業餘作者家中。

三人在垸中閒轉,村人聽說縣裡來了幾位記者(鄉下認為寫文章的都是記者)都圍攏來看稀奇,看著看著他們就沒了來時的興致。白臉當時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還是後來那位作者到縣城來時告訴他,說是垸里人說,陳立水的衣服太破舊了,根本不象個有工作的人,那穿戴趕不上我們這些山頭佬,還當得上記者?白臉把這話原原本本告訴了龔立志,龔立志就說:“這人不可救藥,還以為如今社會同情弱者,穿破點就能撈些好處,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所以,打那以後龔立志常常以“山頭佬”取笑陳立水。

陳立水見龔立志說他不知茅臺怎麼喝,就說:“未必不從嘴裡過身?”龔立志說:“那倒不是,不過這喝茅臺是有講究的,斟酒要巧,入口要少,慢慢舉杯,仔細品味……”陳立水不等龔立志說完,就打斷他:“你這是秀才日×——假斯文,喝酒本來就是一個痛快的事,叫你這麼一‘規矩’,哪裡還有一點酒興?”

龔立志說:“你不應從文,真該習武啊!”說完還從頭到腳把陳立水看了一遍:“真是個江湖大俠的好坯子哩!”陳立水知道自己出言不遜,得罪了龔立志,不然他是不會用這種口氣挖苦人,於是想設法彌補一下自己的過失,就恭維龔立志:“還是老哥兒狠啦,連國宴酒都喝過,我跟白臉怕是沒這個口福了。”白臉說:“我倒是喝過一杯。”宇宙也搶著說他喝了幾次。龔立志說:“人人能喝到就有毛病,這年頭茅臺假的多。”陳立水說:“也是的,我琢磨著怎麼如今的酒不如先前的好喝哩!”龔立志說:“你喝那散裝酒還不能假?兌水的多著哩。”

這時,白臉老婆把酒菜擺了上來。五人就往桌上圍,剛坐穩,外面就有人探了一下腦袋,白臉正對門坐著,看清是位異性腦殼,有些緊張,怕龔立志電話中開的玩笑應了驗,就起身到了門外,準備打發她走人。可出門一看,才知來人不找他而是找宇宙的,他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來。

十七

  來人名叫石榴青,是一眉清目秀且有幾分野氣的姑娘,她原在鄉下做過油漆工,因畫得一手好畫,便被一家金融單位收去搞宣傳,寫字畫畫辦專欄,她倒也得心應手。單位事兒不多,加上她做事利落,所以有一半時間是玩。玩得無聊時,她又想搞美術創作。他聽說文化館的宇宙創作上有兩下子,就與他交往,來得多了,白臉也認識她。所以白臉當下就喊了一聲宇宙,說是有人找他,然後再叫石榴青到屋裡坐坐。白臉這麼一著,主要是做給龔立志看的,他的話外音是:這女的不是找我是找宇宙。由此,再請她到家坐也就避開嫌疑了。石榴青聽白臉這麼一說,也不謙讓,一扭腰肢就進了門。龔立志見她進來,忙起身抱拳:“稀客,請坐。”石榴青愣怔了一下,一時不知所措。白臉忙插進來:“介紹一下,這是政府大院的龔科長、小說家。”又指著陳立水說:“這是縣報編輯、文化館創作幹部,專寫大部頭的小說作家。”石榴青是個精明的角色,白臉話音未落,她就忙“啊呀”一聲:“久仰、久仰,能與兩位作家結識,真是三生有幸啦!”陳立水說:“不客氣,都是道中人。”龔立志說:“你說什麼?有一搭沒一搭的。”宇宙說:“陳作家會寫文章卻不會說話。”陳立水一臉茫茫然:“我又說錯什麼啦?這是文學語言啦!”白臉說:“算了,吃飯!”

吃完飯,一行人就坐著聊天。龔立志時不時拿眼掃著宇宙,見宇宙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就說:“畫家,石小姐還等著你哩,你們先走吧。”石榴青就抱歉地一笑:“實在是對不起,諸位少陪了。”陳立水說:“不坐一會兒?”龔立志眼一眨又用手從下面拉了拉陳立水的衣服,使勁兒蹬著。陳立水這才明白過來,趕緊補一句:“二位走好。”龔立志說:“說這多年的話,就這句才象句人話!”白臉深沉地笑一笑,龔立志也笑。宇宙就有些尷尬地衝白臉、龔立志和陳立水說:“諸位一同少陪!”龔立志陰陽怪氣地說:“二位慢走!”正說著,江河大汗淋漓地跑來,見我在那兒悠閒地嗑著瓜子,就說:“找你找苦了,你原來卻在這兒消受!” 我說:“什麼事?”江河說:“工商所的找那些租房開店的主兒要稅,房主們找到你家你不在,就一窩蜂地湧到我家了。”我說:“要稅照交,找我們幹嘛?”江河說:“說是這麼說,可合同上沒有註明這稅該誰交啊!”我當下明白了,房主們鑽了我們的空子。因為當時籤合同時,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們對這些租戶實行了外部人員內部管理,所以合同有空可鑽是難免的,想不到他們竟如此“刁鑽”,在館裡經濟緊張的狀況下,他們還倒打一耙。我氣憤憤地站起來,隨江河一道出了白臉的門。剛走到街上,江河就用肩膀碰碰我:“前面那不是宇宙麼?”我說:“是他又如何?”江河說:“你呀,難怪是白臉帶出來的。”江河曾不止一次跟我說:“白臉為人太實在了。”還說“如今不多長個心眼吃虧是難免的。”我說:“白臉帶出的有什麼不好?”江河說:“好、好,我沒說不好。我讓你多長個心眼也不是壞事。”我說:“好了,別爭了,宇宙真的又紮上一個你就去培訓培訓他。”江河說:“這事該你管呢,怎麼又推到我頭上。”我說:“我倆還分什麼你我,一個扮黑臉,一個扮花臉。”江河說:“我還小看你了哩!”

我們邊說邊加快了腳步,趕到宇宙身邊我咳一聲,裝著不經意的樣子說:“是宇宙哇,啊,還有小石,你們幹什麼來著。”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涼風習習,流螢飛逝的夏夜,兩人漫步街頭,箇中情由妙不可言。問這麼一句傻話,叫人如何回答?正尷尬間,江河接上來:“宇宙,有什麼事明天再辦吧,你的那塊宣傳牌子要抓緊搞,明日八點就要送到治河工地,耽誤不得的,不然,縣委追究下來,就拿你是問。”我也趁機說:“那就快加個夜班趕出來。”宇宙愣了一下,轉身走了,把個石榴青丟在那兒孑孑地立著。

處理完租房戶上交稅費問題出來,已是夜半時分了。大街上雖行人寥寥。然而十字街中心處仍有賣夜宵的小畈們在忙碌,一排排支起的爐子裡爐火熊熊,炒鍋煮鍋裡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我忽然覺得有些餓了,就信步走近一個小食攤說:“來幾塊臭乾子,一碟炒粉。”“哎,來啦!”一個宋祖英似的甜嗓子清脆地應了一聲,兩份小吃送到我面前,我正驚異於聲音為何如此熟悉時,立在我面前的那人叫了一聲:“是你呀!”我抬頭一看,正是被宇宙扔在街上的石榴青。

石榴青見我愣怔怔地坐在那兒就說:“吃驚了吧!”我說:“你收入不錯,還來掙外塊?”石榴青說:“就那倆錢?塞牙花子也不夠呀!我想學點烹飪手藝,搞家餐館。”我說:“你開餐館?”石榴青說:“如今就這來錢!”石榴青說這話時一副神聖的樣子,我忽然覺得這個有些秀氣的姑娘變得不可琢磨起來。

十八

  宇宙的宣傳牌子送到治河工地,治河總指揮站在牌子前橫看豎看也看不出名堂,就問旁邊的政宣科長。政宣科長說:“我怎麼覺得這畫兒就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總指揮說:“你看到這一份上還算是他的造化,我倒覺得這塊牌子簡直就是鬼畫符!”站在旁邊的江河怕總指揮不滿意,趕緊出來接住話頭:“宇宙擅長畫抽象畫,這是他的即興創作,你看這股強勁的風狀東西是象徵人民群眾的力量,這些黑沉沉的色塊,象徵高山,這些……”江河還在滔滔不絕,總指揮卻有些不耐煩了:“好了好了,象徵什麼我不管,我們只需要簡潔明瞭,一目瞭然,能起積極作用的宣傳牌子,我們不是搞創作比賽!”江河討了個沒趣,就把頭扭過來看宇宙,宇宙站在那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打到文化館以來,還沒有人給他如此難堪,所以雖然有一張能言善辯的嘴,這會兒也是開合不得,只好聽任總指揮訓兒似的罵他。

江河回到館裡就來找我,說是牌子要重畫時間也只有一天,明天上午一定要準時送到工地懸掛起來。這可把我急壞了,一天時間找誰畫去?再叫宇宙幹,他依舊是搞些抽象的東西,因為他就這一刷子狠勁。另外倒是還有一個老搞美術的,姓石,偏頸,被人稱為“六點過五分”。人雖其貌不揚,但美術還有幾下子,小山城找他搞裝璜的特多,向他求畫的也不少,但他剛好又到漢口去買裝璜材料去了。無奈之下,江河就說:“還是我們自己動手吧。”我說:“好些年沒搞宣傳了,這手越來越笨,弄不好又要挨批評的。”江河說:“逼鴨子上架,是福是禍,聽天由命吧。”我說:“那就試試!”

我打底色,江河找來一些宣傳資料,我們又依葫蘆畫瓢,照著資料製作起來。兩人忙乎了一上午,一副萬人會戰壯觀場面初具雛形,下午,我們又著色,點綴,倒也弄得層次分明氣勢博大,忐忑地把宣傳牌子送到指揮部,總指揮才瞄幾眼就驚歎起來:“啊呀,這才象回事嘛,我說怎麼堂堂一個文化館竟弄不好一塊宣傳牌子?原來你們是打埋伏呀!”總指揮說完得意地笑了,我們的心中壓的那塊石頭這才落下了地。

回家的路上,江河感慨地說:“光專還不行呢,得一專多能,文化幹部應是‘萬金油’式的。”我說:“得啦,我們今兒個是瞎子貓碰上了死老鼠。”江河朝我望了一眼,旋即明白了,他嘎嘎地笑了起來。

一到家,陳立水就把我和江河截住,怒氣衝衝地說:“我的事你們管不管?”我有些迷惘地望著他。江河說:“什麼事?”陳立水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呢,可宇宙竟打起了我老婆的主意。”我說:“你是說胡話吧?”陳立水說:“騙你我就不是娘養的!”江河就問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陳立水在外頭拉報告文學回來,見宇宙匆匆忙忙從他家出來,而且神色慌張,心中頓起疑雲,便把老婆一通好審,老婆先是犟著不說,後來開口了,說宇宙只是來隨便坐坐。陳立水說:“隨便坐坐?還那慌張作甚?”老婆說:“誰不知道你是個小心眼哩!”陳立水說:“是我小心眼還是你做了虧心事?你去看看你的頭髮,亂得象墳地上的茅草,還相信你的貞潔,除非我是王八!”老婆一下子惱了,惡狠狠地說:“隨你怎麼想吧!”然後一句也不多說,陳立水以為老婆不作聲就是默認了,頓時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操起門邊的一根棍子,沒頭沒腦地朝老婆一頓亂打。老婆個子矮小,平時在這個蠻牛似的丈夫面前還有幾分威嚴,那是因為陳立水隔三差五地要用她。 陳立水不哄好她,她就讓陳立水試試“魚兒在鍋裡煎,貓兒在灶上守”的滋味,只要陳立水稍有不恭,她就把冷冰冰的屁股對著他,直到陳立水熬不過了跟她好說歹說,還買來許多平日裡她喜歡吃的東西作補償,她才奉獻出她的身子。可這會兒,陳立水以為自己戴了“綠帽子”,作了“活王八”。那喪失人格、喪失夫權的屈辱使他一時殺性四起,忘了顧忌,所以打起老婆來敢是往死裡整。他老婆真打當然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三下兩下,老婆就叫饒了。陳立水趁機審訊:“你說,到底乾沒幹?”老婆不斷地哭著呻吟道:“真的沒有,你這個天殺的,你自己喜歡拈花惹草,怎麼把我也當那不值錢的哩!”說著,老婆用手拍著水泥地面象數板似地哭得有板有眼起來:“老天爺呀,我好命苦哇,跟了這個橫草不端、豎草不拈的懶種、吃沒得吃、喝沒得喝,還一天到晚受你的欺凌,白天累得臉朝地,夜裡累得臉朝天。說什麼作家妻榮子也貴,爬格子寫文章賺大錢,就你那德性……也不撒泡尿照照,作,作你孃的頭;爬,爬你孃的屍!”陳立水聽老婆一數落,想想自己這些年的境況,倒真有些對不住妻兒,心一軟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猛然又聽老婆罵他老孃,老孃入土了,但靈魂竟還不得安生,被老婆翻來覆去地罵。他本已軟下來的心又猛地一橫,惡狠狠地一摁老婆:“我叫你嘴硬,我叫你嘴硬!”老婆便殺豬似的嚎叫起來。

我打斷陳立水:“說來說去還是沒事麼,你不要疑神疑鬼了!”陳立水說:“沒事我是不會找你們的,我老婆已經承認了,說宇宙抱過她,還說他那物硬得似鐵,隔著衣服就‘半得手’了。”江河望了望我說:“若真有此事,叫你老婆寫個材料來,我們再認真研究一下。”陳立水這才轉身走了。

下午,我和江河正坐著扯如何處理宇宙的事,宇宙推門進來了。我們愣了一愣,便叫他坐,他一坐下就說:“兩位頭兒要替我作主,我就是再苕也不會去動陳立水老婆的,他這是陷害,是對我的人格的侮辱!”江河說:“這事兒麻煩了,作與沒作,女方一紙控言就讓你縱有千張嘴,也是說不清!”宇宙說:“如此說來,我不栽在他們手上了?”江河說:“解鈴還得繫鈴人,你去跟他們和了吧,不然,陳立水把訴狀遞上去,你是吃不了兜著走哩!”宇宙垂頭喪氣地走了。

晚上,宇宙登門向陳立水及老婆賠理。陳立水一跳八丈五:“賠理就解決問題了,我情願向你賠一百次理,只要把你老婆讓我也抱一抱,摸一摸,你幹不幹!”宇宙默不作聲。陳立水老婆說:“好哇,你原來就是生的這個邪念?我跟你沒完。”陳立水說:“真是頭髮長見識短,我只不過是打個比方罷了!”宇宙說:“那你說怎麼辦?”陳立水說:“我要告你!”宇宙說:“告不告由你,可是你別忘了,你有短處在我手上捏著!”陳立水說:“我有什麼短處?”宇宙說:“你幹過的那個女作者的男朋友跟我是鐵哥們,我只要一句話,她就會出一紙控告證明。”陳立水老婆這時一頭撞過來:“啊,原來你拼命捉我的錯兒是為了給自己遮短啦!”陳立水一把揪住她:“你也相信他這時候說這話是真的?真是個蠢豬!”老婆想一想,大約也認為陳立水的話有些道理,所以收斂了一些。不過宇宙的這話倒也把陳立水震了一下,他不再象先前那麼張狂了,他說:“未必我老婆讓你白抱了不成?”宇宙說:“這事是誤會,再說我們天天見面,還是以和為貴,不要為此傷了兄弟們的感情。”陳立水見宇宙那一副淫邪的口氣,真恨不得跳過去煽他幾個耳光。

宇宙要走了。陳立水又氣又急。氣的是宇宙抱了他老婆還大言不慚,急的是想扳宇宙一下又被宇宙拿了自己的把柄,奈何他不得。情急之中,宇宙已邁出門坎。 陳立水終於忍受不住,喊出了胸中積壓多時的那話:“不行,即使我不告你,你也得賠我精神損失費!”宇宙邁門坎的腳停住了,他回過頭來仔細地看著陳立水,見他一副不得好處誓不罷休的神態,知道自己想過這一關,只有忍痛放血了。便問陳立水:“你說多少?”陳立水愣了,畢竟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向人家要這樣的錢,這錢可不象跟人討報告文學宣傳費,真是張嘴不得呀!不過既然開口了,他就狠了狠心說:“最低得兩百塊。”宇宙繃緊的麵皮松馳了,他生怕陳立水狠狠宰他一下,要個千兒八百的。可陳立水只開了個兩百的價,他二話不說,從口袋裡摸出一疊鈔票,抽出兩張,拍到陳立水的手上說:“哥們,算我請你客了,咱們的事到今兒算完。”陳立水又一愣,望著手中的兩張“偉人頭”,真正地後悔起來:這價開得太少了!

十九

  石榴青的餐館開張。白臉、龔立志、陳立水一同去祝賀。白臉送了一個牌匾:名叫“得月酒樓”。字是縣裡一流書法家田先生的真跡,這真跡一般人是請不動的。白臉就仗了文聯主席的位子和與田先生的私交,才弄出了這四個非同一般的大字。石榴青高興得不得了,當即吩咐人懸掛起來,並強留白臉他們幾個吃頓開張飯。白臉、龔立志、陳立水也不推卻,在石榴青指定的雅座上坐了下來。不一會,酒菜上齊了,一桌子菜清新可口,玲瓏剔透。白臉他們食慾大增,也不顧斯文禮儀,拿起筷子就不放下了。酒醉飯飽,白臉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石,你這個酒樓就算我們文聯開辦如何?”石榴青說:“蒙主席看重,不過我現在對公職不感興趣,到是真心實意想幹個體哩!”白臉說:“個體仍是個體,不過打我們的牌子,我們還可以給你拉些生意。”石榴青說:“好是好,不過我這裡是股份制,我得跟三個股東商量一下。”白臉說:“我們經費不足,你這個經濟實體得給我們補助一點。”石榴青說:“補多少?”白臉說:“五千如何?”石榴青說:“試試看。”

白臉和石榴青正談得熱乎。龔立志一摸下巴,嘿嘿地笑了:“主席把主意打到業餘作者身上了。”白臉說:“沒辦法哩,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不多鑽點眼子,工作就沒法開展。”陳立水說:“要不要我們幫點忙?”龔立志用眼一掃陳立水,有些揶揄地說:“算了吧,自己屁股流鮮血還想為人診痔瘡——”白臉怕龔立志把話封住,趕忙接過話頭:“打虎還須親兄弟,上陣全靠父子兵,我們情同手足,到時兄弟有難,望老哥們全力相幫哩!”龔立志眨巴著一雙小眼,笑眯眯地望定白臉,一連聲地說:“好說,好說,只要兄弟心中還有這個老哥兒,我就使出身上的四兩毛力為你效勞!”

白臉、龔立志、陳立水告別石榴青下了“得月酒樓”,碰上宇宙沿著樓梯一步一步往上搖。龔立志說:“畫家,你的高徒榮升得月樓老闆,你卻送來遲到的祝福,當罰。”宇宙說:“應該應該,過兩天,在我學生這兒請你們。”龔立志說:“你那酒,是喝到嘴才算數的。”宇宙說:“這回一定算數,要不我交兩百塊陳立水那兒押著。”陳立水聽著這話感覺非常刺耳。想一想,原來是那天要了宇宙的兩百塊錢的“精神損失費”,宇宙現在藉機挖苦他。幸好這事白臉和龔立志還不知道,要不然他陳立水此時就無立錐之地了。

過了幾天,陳立水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些紅光。擅長測字看相的龔立志說:“這傢伙有什麼喜事哩!”陳立水破天荒地沒有青竹筒子倒豌豆,倒是在白臉和龔立志面前賣了個關子。他說:“老哥兒會看相,你就說我有什麼喜事?”龔立志說:“要說什麼大喜吧,倒是沒有,不過發篇把稿子還是有可能。”陳立水說:“這回你可就錯啦!”龔立志說:“沒看準吧,告訴你們宇宙要栽了!”白臉說:“此話從何說起?”陳立水說:“他把石榴青的肚子弄大了。”龔立志說:“他栽了,你高興什麼?”陳立水咬牙切齒地說:“我就希望他翻船!”龔立志說:“那也未必翻船。”白臉說:“這傢伙自己毀了自己,他在這方面犯了眾惡,新帳老帳一算,還真說不準會觸黴頭!”陳立水說:“石榴青的老子已經告到法院了,宇宙這回真是吃不了兜著走。”

過些日子,宇宙果真被傳到了法院。據說石榴青的老子告他,石榴青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法院也就不好定罪,只好暫時收監起來等候裁決。石榴青從法院回來就去了醫院,要醫院為她做手術,醫院卻不肯通融,說要有丈夫陪同,或有單位證明。石榴青大姑娘一個,哪裡有男人來陪她做手術,要單位證明吧,一是她羞於啟齒,二是她現在沒有單位,她雖掛在白臉的文聯名下,其實只不過是個擺設,但如今沒路可走了,她只好去找白臉。找到白臉說了這事,白臉說:“出個證明容易,但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不如找個熟人從中通融一下。”石榴青說:“有熟人就好說哩,還不是沒有!”白臉說:“你去找陳立水!”

石榴青找到陳立水,陳立水滿口滿聲答應下來,石榴青於是就很感激。陳立水把她引到醫院,跟一熟人嘀咕了一陣,那人就走過來把石榴青領進手術室,臨進門,陳立水攔住石榴青:“作手術沒有問題,但你得承認是宇宙強姦!”石榴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便迷惘地看著陳立水。陳立水說:“宇宙早就該栽的!”石榴青說:“要栽就讓他栽在別人手上,我不想說黑心的話做黑心事!”說完,石榴青轉身走了,陳立水愣怔地站在那裡,心裡頓生一股惆悵。

二十

  江河在省裡開了一個會回來,說是省裡要辦一個創作研修班,規格還蠻高的,不過這名額全縣才一個。倒底讓誰去呢?我和江河權衡再三也拿不定主意。便找來白臉,同他商量。白臉說:“讓龔立志去吧。”我和江河都吃了一驚,以我們推斷,白臉一定會推薦陳立水的。因為江河在館裡任職走不脫,他自己更是不能丟下工作不管跑去參加三個多月的研修學習。而龔立志和陳立水兩個,他更同情陳立水一些。白臉是個老實人,他喜歡誠實一點的人,龔立志和陳立水相比,龔立志就圓滑多了。所以照我們估計他會推薦陳立水的,但他推薦了龔立志,我們也就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況且龔立志不在館裡工作,讓他去,館裡還可節約一筆開支。

過些日子,龔立志啟程,白臉和陳立水還有江河為他送行。陳立水說:“老哥兒有狠哩,在政府機關任職,也能出去學習創作。”江河怕他言語不恭,惹得一行人不快活,就打斷陳立水的話說:“早些得道回來,我們再為你接風。”龔立志說:“蒙諸位看重,把這麼一次機會給我,假若他日有所作為,定把諸位奉作上賓!”陳立水說:“老哥兒還在做夢啊,如今是什麼時候了,作文的不吃香哩,還是把心思多用點當科長上面吧。”龔立志是個非常愛面子的人,他最忌諱人家貶低他所選擇或是看重的事業,但這會兒他也知道陳立水說的不無道理,況且當著白臉和江河的面,他就不好撕破面皮來駁斥陳立水,所以他只好面露尷尬地笑笑。白臉一看龔立志心中不快,忙過來打圓場:“陳老兄此言差矣!古人云:‘亂世出英雄’。如今正是個非常時期,文人們爭相下海撈錢,這個時候能耐住寂寞,潛心修行,說不準將來就成大氣候!”陳立水說:“沒有地位沒有錢財,成鬼閻王也不收,還成什麼氣候?”江河一看陳立水越說越離譜,就有些氣憤:“你這人真是,該不是神經出了問題吧?”陳立水說:“我說的不假吧,你們都有個官銜,就我一個什麼也不是,所以你們個個都可以教訓我!”一句話說得江河和白臉都不自在。

送走龔立志回來,在街上碰見宇宙老婆,她一手牽了一個孩子,大約剛剛從鄉下趕來,身上還隱隱帶著風塵。見我們走過來,就一把攔住:“領導們,我老公犯了什麼法啊,要把他關起來?關了他,我們娘仨怎麼辦啦!我們還等他拿錢回去買米下鍋呢!”宇宙老婆多病,養了兩個孩子後更是什麼也不能幹的,所以家庭自然很困難,好在宇宙自己在社會上還算會混,常常把大把大把的鈔票交到老婆手上,因此,老婆也就從不跟他瞎鬧。他外面的緋聞老婆也聽說過一些,但她從不多加干涉,她對別人說只要宇宙能養活她孃兒仨就行,男女之間的事,兩廂情願,想管也管不了的。因此,宇宙也就有恃無恐了。這會兒宇宙犯事了,老婆便出來替他求情。江河說:“宇宙的事與我們無關,是法院親自過問的。”宇宙老婆說:“我老公搞皮絆,我不計較,他們還管起來了?真是亂彈!”說完牽著兩朵金花朝法院方向走了。江河望著宇宙老婆遠處的背影,有些惋惜地說:“真是法盲!”頓一頓他又說:“宇宙有這個老婆,是福也是禍!”白臉說:“差別大了,也難怪宇宙要尋花問柳。”陳立水說:“老弟此話不妥,宇宙老婆哪點不配他,又嫻淑又溫柔,比那個衣冠禽獸不知強出多少倍哩!”白臉一時沒有想起陳立水為何如此恨宇宙,所以把張茫然的臉對著陳立水看了許久。

二十一

  石榴青的肚子越來越大,已經不能再到“得月酒樓”去當老闆了。不過那一段時間,小山城都知道“得月酒樓”未婚女老闆的肚子被人弄大了。所以光顧得月樓的食客特別多,他們大多是想去看個稀奇。其實,如今大姑娘挺個大肚子的也不在少數,不過石榴青不是一般的人,她在縣裡文學藝術界還算個角色,她曾被認為是有點前途的青年業餘美術作者,她美術作品還拿到地區參展過,並多次獲獎,只是她對自己的收入不滿,辭去令人羨慕的公職,下海去捕“大魚”,這件事在小山城又引起過一陣轟動。龔立志因此激動不已,從不寫新聞報道的他,也屈尊大駕寫了一篇名曰:《得月樓裡的女老闆》的報道,上了京城的一家大報。龔立志就把這張報紙在兩天內傳遍了政府大院,所以石榴青的名字也確實紅了一陣。

石榴青不能再當老闆,得月樓的三位股東就接收了她的一股。因為陡然生意紅火,三位股東怕石榴青反悔,還分給了她一筆可觀的紅利,石榴青就把這筆紅利交給了文聯。白臉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石榴青會有這個舉動:在自己成為“泥菩薩過河”的時候,還惦記著縣裡的文學藝術事業,將原來的一句半真半假的話變成現實了,這不能不使他感動。於是破格地專制了一回,沒同任何人商量就要石榴青到文聯上班,說為日後籌建工藝美術部服務。此外白臉還專程到醫院裡找了一位熟人,把石榴青的肚子處理了一下。石榴青又顯得苗條而豐滿了。為此,龔立志和陳立水還大大地笑話了他一回,說是別人播種,他來收穫,還問他文聯是不是準備辦個幼兒園?白臉哭笑不得,只得尷尬地笑笑說:“我馱你們過河,還說我摁了你們的胸口,不是為了你們,我也就不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忙經費了。” 龔立志說:“兩萬塊錢買一刀,兩不吃虧!”白臉知道龔立志是說石榴青的事,只是笑笑並不作聲。 陳立水說:“什麼刀這麼貴?”龔立志說:“你是個豬哩!”

過些日子,文聯工藝美術部開業。各單位都來慶賀。新任經理石榴青忙得不可開交,但她忙而不亂,應酬得體。前來祝賀的各單位大小頭兒都對她讚不絕口。這除了人們真心佩服她的交際外,更因為她的容貌,清麗而有神韻。雖多少帶些野氣,但仍瑕不掩瑜。贊得多了,白臉的臉上就更多了笑色,畢竟人是他選出來的,雖是感情用事,一時衝動作出的決定,但這個決定沒錯兒,於是白臉就對文聯的前途充滿了遐想。那一刻作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要把小山城的文學藝術事業推上前所未有的高峰!”

二十二

  宇宙被關了十多天後放了出來,因女方不指控他,法院也就不能判決,儘管石榴青的老子上竄下跳,但法院要的是事實加證據。沒辦法石老頭子也不再折騰了,但當著法院幹警們的面要跟石榴青斷絕父女關係,說是他的那張老臉讓石榴青丟盡了。那天,石榴青剛好在場,她是來接宇宙的,宇宙一出來,她就申明要跟宇宙結婚,並要宇宙遞交同妻子離婚的訴狀。宇宙愣了,良久,他才掏出筆來寫了一份離婚訴狀。石榴青的老子見石榴青居然說出這種令他傷心的話來,就已是老淚縱橫了。又見宇宙遞了離婚訴狀,他大叫一聲,一口氣緩不過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眾人七手八腳地把他弄到醫院,吊了兩瓶葡萄糖後才回過神來,一睜眼見石榴青守候在床前,就掄起巴掌“啪”地煽了女兒一耳光。石榴青捂著腫起的臉“嚶嚶”地哭了。

宇宙從法院回來,乖溜了不少。先是換了一把門鎖,以至於以前有他房門鑰匙的浪女們,現在手中是拿著一隻廢鐵皮子了,即使有趁他在家而找上門來的,他也不予理睬或乾脆轟了出去。江河說:“不成想宇宙總算修成正果了?”陳立水說:“狗改不了吃屎,他要能禁住不惹女人,我就不姓陳!”白臉說:“宇宙回心轉意了,他現在一門心思要跟定石榴青。石榴青在法院的舉動震懾了他。”江河說:“他老婆這回可就不饒他哩!”龔立志摸了一下瘦臉:“好戲連臺,你這個館長有當頭了!”江河說:“關我屁事,我頭上有板,板上有灰。”龔立志笑了笑:“哼,怕不那麼簡單!事情出在你單位,你不去揩這屎屁股,別人還會去揩?” 江河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朝我一指:“怕個吊,還有一個在前頭擋著!”龔立志又說:“這會兒你倆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

按我們預感,宇宙老婆在得知宇宙向法院遞了離婚訴狀後,一定會找上門來大吵大鬧。陳立水還說:“不把文化館吵翻天才怪哩。”因此,館裡作了充分準備,一是有一套安撫的人馬,由政工股老李領頭,任務是以女性的情感去安撫宇宙老婆,要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她把一肚子怨氣化解,即使不能化解,也要爭取讓它悶在自己的肚中不發作出來。二是組成一支談判隊伍,由我和江河牽頭,負責處理宇宙老婆提出的一切合理的或不合理的條件。一切準備就序,單等請君入甕了。可是左等右等卻不見宇宙老婆來鬧,我和江河心中開始不安了,我們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二十三

  果然,我和江河的預料印證了:宇宙家中打了電話來,說是宇宙老婆喝了農藥,生命垂危,人目前還在醫院搶救,是死是活還不得知。江河放下話筒就去找宇宙,宇宙臉刷地白了,他沒想到事情會弄到這一步,急切之中,他簡直不知所措,忙問江河怎麼辦?江河說:“怎麼辦?你先跟我們一道回去!”宇宙連聲說是。 說完就抖抖索索地去收拾東西。江河說:“還忙乎什麼,車子等著呢,快走。”宇宙就機器人似的跟著走,上了車,我們三人互不言語,那表情就象是“臨行喝媽一碗酒”般壯懷激烈。趕到宇宙家鄉的那所鄉下醫院,醫生們正忙著為宇宙老婆洗胃,一根手腕粗細的白色塑料管子從宇宙老婆嘴裡插下去,肥皂水,化學藥水一缸一缸地往下灌。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宇宙老婆哇地一聲吐出一口刺鼻子的帶著農藥味的穢物來,接著又大口大口地嘔吐,臨末了,黃水都吐盡了人還在不住地痙攣,那痛苦的樣子讓人看著真是生不如死。宇宙看著老婆那副慘樣,第一次流出男人真正的淚水。我和江河的心也極不好受,只好扭過頭去看著窗外,強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

下午,我們見宇宙老婆脫離危險,正準備告辭,白臉、龔立志、陳立水幾個汗流滿面地趕來了,龔立志在政府辦要的一輛車只把他們送到宇宙家裡就打回轉了,他們又趕七八里路來醫院探望,見宇宙老婆沒事了,幾個人也鬆了一口氣。

告別宇宙老婆時,宇宙老婆臉上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人也疲倦得顯不出一絲精神,但她還是衝我們無力地笑了一笑,然後對站在床邊的宇宙說:“你也走吧,我同意離——”我們一行人驀地一怔,都回過頭來看宇宙:宇宙愣愣地呆立在那兒,嘴唇嚅動了許久,才猛地喊一聲:“不——我不離了!”聲音空曠而悲涼,在病房上空嗡嗡地響著。

作者簡介:鄭能新,筆名海濱,湖北英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作家協會全委委員。曾任英山縣文化館館長、黃岡市群眾藝術館館長,現為黃岡市文聯副主席,黃岡市作家協會主席。已發表、出版文學作品200餘萬字,出版有小說集《遙遠的鄉村》、散文集《心旅》、《地坪河》、報告文學集《選擇艱難》。有40多篇入選《小說選刊》、《讀者》、《新華文摘》、《青年文摘》、《青年博覽》、《短篇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國家級選刊、選本。有多篇作品被選入大、中學生課本、課輔。有作品被介紹到海外,曾獲“西班牙華語小說獎”、“孫犁文學獎”、“曹雪芹短篇小說獎”、“陶淵明散文獎”、“吳伯蕭散文獎”、“徐霞客遊記文學獎”以及中國小說學會、中國散文學會、中華文學基金會、全國政協、國家文化部、國家林業局、國家旅遊局、中華全國總工會等單位文學大獎50多次。為“湖北省政府專家津貼”獲得者,曾獲“湖北省文聯繫統十佳青年文藝人才”、“湖北省宣傳文化系統‘七個一百’百名文學人才”稱號。

作者單位:湖北省黃岡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黃岡市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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