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气质的“瘦”


东方气质的“瘦”

“瘦”,算得上古今中外、久谈不厌的话题了。谈瘦,夏日谈论最为适宜,也许是炎热的天气促使身体在外展现得更多,于是人们在夏天对身材的苛责就更多。

秋日渐来,对“瘦”的苛责就愈发减少了,贴秋膘、穿秋衣……为人们找到了不用太减肥的理由,即便如此,“但愿人长瘦”还是为众人心心念念。

我们为何如此追求“瘦”?这个问题很傻,大部分人都会不假思索回答一句,“当然是为了好看。”倘若再追问一句,“瘦是怎样的一种好看?”大部分人就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东方气质的“瘦”

明 文徵明 湘君湘夫人图(局部)


我们现在认同的瘦,其实是西方式的。有马甲线、有肌肉线条,凹凸有致,这种“瘦”全然是身体性的,外在的形体美与内在的科学健康美。这种“瘦”有途径可通往,所以我们常常看到有人带秤吃饭,计算精确的营养比例;有人充分吸收蛋白质,以保证合理体脂率。科学式的“瘦”,消解人的欲望,不断驯服我们的意志力,自律即可实现“瘦”的自由。

然而在东方文化的语境里,“瘦”是感性的,非科学的,是可以脱离身体性,从而升华为一种气质和品质。说少年人清瘦,那是一种干净的明亮;说江南女子清瘦,那是一种如水的秀丽;说智者清瘦,那是一种风骨的睿智;说“人比黄花瘦”,那是一种憔悴的深情……

在秋日谈东方气质的“瘦”大概是最合时宜的,内敛与秋光相得益彰,风骨与秋思的明净相契合。我们都爱“瘦”,不仅仅是外在的形体,更在于内在的气韵。“瘦”得合情合理,才是美的必要。


东方气质的“瘦”


东方气质的“瘦”


唐人尚“丰腴”,实属意外,李氏家族有鲜卑血统,爱草原驰骋的健硕。但大多时候,古人是尚“瘦”的,魏晋人尤甚。

美学家宗白华说魏晋是一个最富有艺术精神的时代,因为它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而精神上却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

艺术精神最能体现在对人物的品藻上,当时的人们好谈老庄,庄子有言:“夫道,渊乎其居,谬乎其清也。”魏晋名士们崇尚此种“清”,有飘逸的风骨,清朗的神韵。因此在形体上必然是清瘦的,肥胖也显得浑浊,欲望横飞,好比权势,让风骨有所湮没。


东方气质的“瘦”


《世说新语》里说王羲之身长七尺有余,看上去“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嵇康身长七尺八寸,看上去“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这些美赞都是基于形体上的清瘦。在形象上的飘逸,也就不难理解王羲之书法上的潇洒、嵇康当场弹《广陵散》的悲壮了,都是“瘦”在风骨上的东方气质。


东方气质的“瘦”

晋 王羲之 兰亭序 冯承素摩本


这般“瘦”的东方性格渐渐也从人的外貌内化为一种审美风格。李清照有词云,“人比黄花瘦”,黄花即是菊花,它有着一股子清气。唐人喜爱牡丹,那有富贵之肥腴;宋人则喜好菊花、梅花、竹子之类的清秀之瘦美。

黄花瘦、梅影瘦、竹光瘦,都是自带高洁的,或摒弃世俗的羁绊,或抵御尘世的诱惑,越来越趋向于清逸,瘦的风骨如是。


东方气质的“瘦”


东方气质的“瘦”


在中国古诗词里,带“瘦”的诗句总有别样的深情。

深情是思念冗长,暮暮与朝朝求不得。无论是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陆游对唐婉的“春如旧,人空瘦”,还是李清照对赵明诚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瘦”都是情之所至,一封身体的情书,不怨也不悔,唯有形容枯槁,才具深情的力量。


东方气质的“瘦”


人空瘦,不单单只在于爱情的迂回,还在于物是人非之无奈、理想之空寂、离家去国之悲痛……世间有一万种令人空瘦的理由,所有的理由都指向深情

,尤其在这万物开始凋零的秋天,万般离愁涌上心头。

秋日是瘦的,马致远曾寥寥几字就勾勒出一副“秋日瘦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哪一物不是瘦的,带着秋的枯寂,恍惚中的流离失所,人生忽然而已。“瘦景”出自断肠人之眼,“瘦的思绪”来自断肠人之心,而断肠人不过是一个对家、对国极赋深情的过客而已。

瘦在深情,古人将“瘦”书写上了情感的徘徊。瘦的气质就变得复杂了起来,好像一张有故事的脸庞。


东方气质的“瘦”

南宋 马远 独钓寒江图


东方气质的“瘦”


现代人瘦身讲究“自律即自由”,只要克制自己的吃欲、懒惰,即可通往“瘦”的自由,实现“瘦”的自由即是战胜了一种失败的自我。这种认知建立在他人的眼光之中,以及科学的自我管理之上,过多或少,这样的自律有些机械之感。

“瘦”的东方性格则是全然褪去这份机械之感的,它自有一套旋转的哲学。“瘦”得太多,则是瘦骨嶙峋、骨瘦如柴、尖嘴猴腮、面黄肌瘦之丑态。明清之际,文人雅士爱好“多愁善感”“弱不经风”的病态美,至今还被人诟病着。


东方气质的“瘦”

清 冷枚 春闺倦读图


“瘦”之不及,则不够清秀和文气,略有粗鄙之感。“瘦”的节制,不仅在人的维度,也在“瘦”的维度;不仅是一种形体上极致,更是一种人生的拿捏。

一首诗若太瘦,则神临枯死,没有生命力,如纳兰之词,“一片冷香唯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诗若太肥,也如同掉书袋般乏味繁复。同样的,人生若太瘦,则无生气可言,少了灵动;人生若太肥,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掉进了欲望的陷阱。

人生的节制,是知道怎样的状态适合自己,增一分减一分,只要舒服安心就好。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节制是不断调适自己,可进可退,走到哪一步都是“恰恰好”的微妙感动。

“瘦”的节制是从形体到心灵的自我认识与感知之路,是发自内心的自我喜欢,绝不只是活在别人眼里的好看。

东方气质的“瘦”

东方气质的“瘦”

唐 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


爱美之心、爱瘦之意人皆有之,只是我们现在的“瘦”都是西方化的,精确的减脂餐,精确的身体成分分析,精确的体能训练,从而得到一副满意的身材,穿得下提前设定好的美丽衣裳。

然而东方气质的“瘦”,总会轻声询问一下心底的声音,“为什么想要这样的美?”

在东方的文化语境里,这份“瘦”不仅仅只是一种美貌的表彰、流于身体的形式,或者是易散去的快乐,通往单维度的躯壳。东方气质的“瘦”往往都是复合多维度的,它有很多不同的花瓣——风骨的、深情的、哲思的,这样的美往往回味无穷、经久不衰。

这份清瘦之美还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绝不单单只是接受他人眼光的审判。瘦不瘦、胖不胖,自我找得到一个平衡的点,从这个原点出发,精气神出来了,美就出来了,从内而外地接纳自己、欣赏自己、让自己往前走得安心,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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