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捲土重來,印度“醫療天堂”神話現形?

新冠肺炎疫情捲土重來,印度“醫療天堂”神話現形?

2021年5月6日,一名工作人員在印度班加羅爾一個加氣站整理氧氣瓶。 (新華社/圖)

2021年3月25日,印度總理莫迪一度樂觀地表示,該國正像《摩訶婆羅多》所記載的俱盧戰爭一樣,將會在18天內戰勝新冠肺炎疫情。

一個多月後的今天,印度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距離勝利遙遙無期。

截至2021年5月12日15時,印度新增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已連續21天單日超過30萬例,超過25萬人死於新冠肺炎。

“印度的醫療體系辜負了我們”

“過去的一週裡,我們的村子死了17名中年人和老年人。”撒查·梅赫拉(Sacha Mehra)是旁遮普邦一個名為莫里(Mawly)村的村長。

他在電話中焦慮地透露,村子裡不僅沒有任何輸氧等醫療設備,也不能進行核酸檢測,“包括新德里在內的大城市都自顧不暇,誰還在乎我們這些偏遠的鄉村呢?”

在社交媒體上,新德里的10家醫院已多次發出求援信號,它們的床位、氧氣、呼吸機、治療藥物等物資即將告罄。當前,印度的醫療體系正面臨著崩潰,頻繁傳出就診無門、延誤致死、將感染者屍體丟進河流等消息。

2021年4月29日,莫迪政府卻拒絕了聯合國對其防疫物資綜合供應鏈的援助,並自稱印度有“健全的系統”來對抗新冠肺炎疫情。

“印度的醫療體系辜負了我們。”早在2020年6月,英國廣播公司(BBC)駐印度記者加德格卡爾就曾以家人的遭遇揭露“就醫難”。

他的姐夫烏梅什出現了呼吸困難等疑似新冠肺炎症狀後,加德格卡爾與姐姐一道將姐夫送往古吉拉特邦首府一家有名的私立醫院治療。當時,這家醫院已被印度政府指定為新冠肺炎定點醫院。

入院後,加德格卡爾一家卻被告知:醫院沒有隔離條件,也沒有呼吸機等設備,更沒有對新冠肺炎治療有經驗的醫生。烏梅什只好被轉往當地一家公立醫院。不幸的是,年僅44歲的烏梅什最終因治療無效死亡。

加德格卡爾一家並非印度社會中的弱勢群體,他本人是知名記者,他的姐姐莎法麗是當地一家知名互聯網公司的經理,姐夫烏梅什則是一名資深律師。在英國廣播公司(BBC)網站的一篇文章中,加德格卡爾反問莫迪政府:以我們的家境尚且如此,千百萬的普通民眾又該如何?

2021年4月底,第二波新冠肺炎疫情來臨後,大批印度富人紛紛預訂航班或搭乘私人飛機,逃往歐洲、中東地區、印度洋島國等地避疫。據《印度斯坦時報》報道,僅4月27日,從新德里飛往迪拜的單程機票就飆升到150萬盧比,是正常價格的10倍以上。

“我們窮人就只能在家裡等待,等待新冠肺炎疫情散去或者死亡的來臨。”撒查·梅赫拉村長說。

最近一個星期以來,平均每一分鐘大約有兩名印度感染者死去。但是,不少當地人的防控意識依然薄弱。2021年5月4日,筆者在新德里“印度門”附近的一家超市中發現,不少印度人並沒有戴口罩,即使一些戴口罩者還時常把鼻子從口罩裡露出來。

莫迪政府將第二波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歸咎於出現了新的病毒株。受僱於政府的病毒學家沙希德·賈米爾(Shahid Jameel)也公開表示,“病毒的變異是印度確診病例激增的唯一合理解釋。”

但這名病毒學家也承認,對病毒變異的篩查“行動比較遲緩”。2020年12月,印度科學家僅對5000個樣本進行了基因測序。2021年1月,印度政府開始協調各家實驗室加快基因測序進程。但直到2月,該項目才開始運作。

“不幸的是,這時候,第二波(新冠肺炎疫情)已經開始來臨了。”沙希德·賈米爾說。

大型集會以及印度政府缺乏預防管控措施,被認為是印度第二波新冠肺炎疫情反彈的重要原因。其間,數十萬名印度人還參加了“大壺節”(Kumbha Mela),大批印度政客、宗教領袖和普通民眾一道跳進恆河沐浴,試圖用“聖水洗滌罪孽”。

從印度電視臺(DDI)播出的畫面來看,多數參與者都沒有戴口罩,也沒有保持社交距離。從“大壺節”歸家後不久,包括寶萊塢知名作曲家施拉文·拉託德(Shravan Rathod)等數百人染疫去世。

“世界藥房”缺醫少藥

第二波新冠肺炎疫情大暴發前,莫迪政府還一度沉浸在“疫苗外交”的勝利中,莫迪也被部分印度媒體捧為“疫苗大師”。

多年來,受益於“只保護製藥工藝,不保護藥品成分”的藥品專利制度,印度一直是“第三世界的大藥房”。其實,西方發達國家也從印度購買藥品,超過60%的仿製藥銷往美國、歐盟和日本等發達經濟體。其中,美國有至少40%的仿製藥來自印度。

“印度已準備好用兩支‘印度製造’(新冠疫苗)拯救全人類。”2021年1月3日晚,莫迪連發數條推文,慶祝由阿斯利康和牛津大學研發的新冠疫苗Covishield在印度血清研究所投產。

當時,印度反對黨也質疑莫迪政府的疫苗外交:家裡起火卻跑出去做消防員?

外界普遍擔憂抽調大批疫苗供應他國,勢必會拖累印度國內的疫苗接種。按照莫迪政府的計劃,新冠疫苗接種工作在2022年11月前完成。但是,截至2021年4月18日8時,印度只完成了1.23億劑次接種,實際接種率不到總人口的9%,難以達到群體免疫的要求。

印度社會對新冠疫苗也普遍存在憂慮和抵制心態,“接種新冠疫苗將危害生育能力”等消息一直在社交媒體上流傳。

4月中旬,第二波新冠肺炎疫情大暴發前夕,印度多個邦已出現新冠疫苗短缺,數百家接種中心被迫關閉。作為該國最大的疫苗生產機構,印度血清研究所也抱怨沒有足夠資金擴大產能,導致無法增加新冠疫苗的生產量。

在國內儲備瀕臨枯竭的情況下,印度還大量出口了新冠疫苗和醫用氧氣。

這種怪現象在印度並不新鮮,在國際食物政策研究所(IFPRI)發佈的2019年全球飢餓指數榜上,印度在117個國家中位居第102名,它的國民飢餓程度屬於“嚴重”級別。

但是,國民的飢餓並沒有阻礙印度成為全球糧食主要出口國。從聯合國糧農組織數據來看,2019年,印度的農產品和加工食品出口總額為384.9億美元。

“饑荒的原因往往不只是糧食短缺,而是糧食分配製度出現了問題。”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認為。

同樣,印度在自身疫情肆虐的情況下大量出口新冠疫苗和醫用氧氣等緊俏物資,除了莫迪政府的“疫苗外交”因素之外,還有龐大的醫療利益集團賺取高額利潤的利益驅動。

“我們早就沒有那麼多的氧氣供應了。一些患者揹著氧氣瓶進入醫院,我們卻不能提供氧氣。”來自德里甘加拉姆爵士醫院(Sir Ganga Ram hospital)的醫生阿圖爾·戈吉亞(Atul Gogia)在媒體上呼籲。

2021年5月10日,安得拉邦一家公立醫院的11名新冠患者因缺氧死亡,憤怒的家屬一度闖進重症病房發洩不滿,醫護人員紛紛逃離。近日,北方邦一家法院作出裁決:醫院裡因缺氧導致病人死亡是一種“犯罪行為”,“不亞於種族滅絕”。

醫療生產大國內部卻缺醫少藥。從印度衛生部2020年3月公佈的數字來看,印度只有4.8萬臺呼吸機,平均每10萬人只有2.3張重症監護床位(ICU)。

在貧窮的比哈爾邦和賈坎德邦,一個普通醫院床位平均需要分別服務8789人和6052人。在印度,公立醫院普遍面臨著床位和藥品不足等問題,一些私立醫院則設法拒絕接收新冠肺炎患者。

“醫生出口大國”面臨醫生荒

“按照(印度)政府的規定,對新冠肺炎患者不能收取高額的治療費,還會影響對其他病人的接收。所以,多數私立醫院並不歡迎新冠肺炎感染者。”自2020年4月以來,21歲的謝赫·沙伊汗(Shaykh ShahKhan)一直忙碌在新德里急救中心的一線。

沙伊汗說,公立醫院還面臨著醫護人員緊缺的局面,一些資深醫生擔心被感染也拒絕出診。

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統計,印度的醫生密度位居全球第133位,平均每千人中只有0.78名醫生,遠低於美國的2.5人和歐洲的3.2人。按照該組織的標準,如果每千人中不足2.3名醫療工作者,將難以滿足初級衛生保健的需求。

過低的醫患比例導致印度醫生疲憊不堪,患者也難以得到良好的治療。在醫生最為緊缺的比哈爾邦和馬哈拉施特拉邦,1名醫生平均需要照顧27790人和28391人,其花費在一名病人身上的時間只有4分鐘。

醫生緊缺、床位緊張,卻讓冒牌醫生大行其道。據《印度斯坦時報》報道,在新德里,三名假冒醫生不僅招搖撞騙,還將滅火器充作氧氣瓶高價銷售。在偏遠的鄉村,喝牛尿、注射消毒液、服用Panchagavya等偏方也廣為流行。

Panchagavya是一種由牛糞、牛尿、牛奶、凝乳和酥油等製作的巧克力狀混合物。一些印度教徒相信,它不僅可以“淨化心靈”,還能包治百病。

“我們知道,這些偏方有風險,但我們沒有其他選擇。”撒查·梅赫拉村長說,“冒牌醫生是村民們不得已的選擇。”

印度人熱衷海外行醫,是名副其實的“醫生出口國”。據印度《今日》雜誌統計,在美國行醫的印度裔醫生有4.7萬人,佔美國從業醫生人數的5%以上;在英國,印度裔醫生大約有2.5萬人,佔英國醫生群體的10.9%。

2021年5月5日,印度裔美國醫學專家在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網站發表聯名信,呼籲美國政府馳援印度抗疫。這條聯名信寫道:印度是全世界疫苗和藥物的主要供應國,還是全球最大的醫生輸出國,向美國提供了數以萬計的護士和醫師……

“公立醫院的醫生待遇很差,多數不到私立醫院的三分之一。”謝赫·沙伊汗說,不少公立醫院的醫生往往消極怠工。

不少資深醫生會悄悄地在外面開設私人診所或兼職,年輕的醫生則主要在公立醫院積累經驗,待資歷足夠時再跳槽到私立醫院或乾脆出國行醫。

新冠肺炎疫情來臨,公立醫院的醫生成為救治感染者的主力軍。但由於薪資太低,公立醫院難以招足醫生,一些公立醫院把月薪提高到20萬盧比,依舊無人問津。

在平時,印度的醫學本科畢業生的月薪大約為5萬盧比。2020年4月,為了緩解嚴重的醫生荒,莫迪政府決定緊急擴大醫療隊伍。同年10月,新冠肺炎疫情出現緩和後,印度政府卻對多家醫院進行裁員,辭退了大量醫護人員。

“這種過河拆橋之舉讓人心寒。”謝赫·沙伊汗說,新冠肺炎疫情這一次捲土重來,多名被裁掉的同事已不願意再投入到抗疫一線。

莫迪政府只好抽調尚未畢業的醫學生進入抗疫一線。據《印度斯坦時報》透露,大約有3.6萬名醫學生已奔赴541家醫院。但是,這些頂崗的醫學生普遍缺乏臨床經驗。

持續多年的醫生荒,只繁榮了印度黑市的“醫療文憑工廠”。印度警方稍早前破獲的一起文憑造假案件中,一名年逾九旬的犯罪嫌疑人承認,他出售了5萬多份假醫學文憑,平均每份售價100美元左右。

“我們這個國家的醫生總是供不應求,我只是在幫那些有一定從醫經驗的人找到工作、服務社會而已,我沒有錯。”他辯解說。

醫療改革在國家與市場之間搖擺

新冠肺炎疫情捲土重來,讓“醫療天堂”的神話現形,也讓印度社會的醫療改革呼聲再起。

1947年印度獨立後,面對著民族眾多、階層分裂的局面,尼赫魯等國大黨元老認為,英國的福利國家制度是團結印度人民的最優路徑之一。

兩年後,印度通過的第一部憲法明確規定,所有國民都享受免費醫療,包括掛號費、檢查費、就診費、藥費甚至營養餐都免費。在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免費醫療的確為印度國民帶來了福祉,也成為印度人的驕傲。

但是,免費醫療逐漸成為印度政府難以為繼的財政負擔,最終成為劣質醫療的代名詞。2011年,知名國際醫學期刊《柳葉刀》撰文呼籲印度政府,要將2020年全民醫療衛生服務投入提升到GDP的6%。

“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的公共醫療崩潰,向所有人、所有地方發出了一個信息——投資公共醫療體系是多麼重要。”印度傳染病學家阿卜杜勒·厄富爾(Abdul Ghafur)認為。

2019年,印度政府對公共衛生體系的支出只佔GDP的1.25%,而軍費支出則佔GDP的2.4%。2021年1月,該國的醫療衛生支出佔GDP的比重為0.6%。

由於缺乏強有力的財政扶持,全民免費醫療制度正成為印度醫療衛生保障的桎梏,多數民眾則談“公”色變,對公立醫院望而卻步。

近日,一家位於泰米爾納德邦塞勒姆市的專科醫院重症監護病房裡,不僅設備陳舊,還有老鼠等亂竄。《印度斯坦時報》援引醫院負責人的話,他們曾在一天之內捉到過一百多隻老鼠。

對多數病患來說,去公立醫院就診要排隊,一個小手術要等上兩三年,循環使用的注射針頭導致的交叉感染時有發生,一些醫生還明目張膽地索賄。

“劣質醫療”帶來的死亡率,明顯高於“就醫難”導致的死亡率。2018年9月,《柳葉刀》發佈報告顯示,在137個受調查國家中,印度的醫療質量最糟糕,平均每年有240萬人因“劣質醫療”而喪命。

印度公立醫院的醫療事故頻發。2017年前8個月,北方邦戈勒克布爾縣最大的公立醫院巴巴·拉加夫·達斯醫院頻繁出現輸氧事故,至少導致1250名嬰兒相繼夭折。

這場“斷氧門”的根源,在於該醫院無力償還供應商680萬盧比的欠款,只好切斷醫用氧氣供應。

印度的醫療衛生體制改革,一直在國家與市場之間搖擺。就在公立醫院前途黯淡之際,堅持公立醫療的國大黨也在大選中失利。

上世紀90年代末,新上臺的人民黨開始大力支持私營醫院的發展。當前,私營醫院已經承擔了印度全國80%的門診服務,以及60%的國民住院服務。

私營醫院的崛起,也使得公立醫院的運營雪上加霜。從2000年起,印度公共衛生財政支出的70%已流入私營醫院。2015年,這一數字已上升到80%。後者還與公立醫院搶設備、搶人才、搶患者。

儘管私立醫院有著優越的救治條件,但每天的住院費通常在200美元左右。據印度公共衛生基金會統計,每年大約有5500萬名印度人因病致貧。其中,3800萬人因為在藥品上的支出而跌入貧困線以下。

2014年夏天,莫迪政府開始推出一項針對貧困階層的“低價藥改革計劃”。由此,一些藥店門口時常排起長龍陣,但一些常見藥也需要等待數週才能拿到。

近年來,印度開始“棄英學美”探索全民醫療保險計劃,但覆蓋率不到總人口的1%。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唐迎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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