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川端康成的物哀之美,天地万物才是人类心灵永恒的故乡

柏拉图说 :“人如果值得活,只是为了注视美。”

美作为文学、艺术创作的主题,古今中外都并不少见,但如日本文学界“泰斗级”作家川端康成这般孜孜不倦探索美,表现美,把美写到极致的,却并不多。

1968年,川端康成凭借《雪国》、《古都》、《千纸鹤》三部代表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他在接受诺贝尔奖时发表的《我在美丽的日本》讲话中强调 :“以‘雪、月、花’几个字来表现四季时令变化的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是有传统的。”

川端康成的美学思想建立在东方美、日本美的基础上,他的美学基本传统是物哀、风雅与幽玄。

其中,《古都》讲述一对从出生就因为现实原因而被迫分离的孪生姐妹千重子与苗子,二人在不同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成年后偶然相遇,短暂相处后,妹妹苗子不愿闯入姐姐千重子的生活,担心给她带来麻烦,决定继续过自己清贫、劳苦的生活,把幸福和安宁留给姐姐,最终选择了离开。

川端康成把千重子与苗子的姐妹情寓于京都四季美景和自然万物中,以细腻清淡的笔触,表达了对姐妹不幸命运的悲悯,同时融入了对京都传统风俗文化在现代洪流冲击下日渐衰颓的惆怅与担忧。

川端康成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将物哀之美可谓写到了极致。

物哀,最早由18世纪日本江户时代国学“集大成者”本居宣长在《日本物哀》一书中提出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体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

本居宣长从辞源学的角度对物哀进行了深入探究。在日本古代,哀(あはれ)是感叹词,用来表达高兴、兴奋、激动、恼怒、哀愁、悲伤、惊讶等多种复杂情绪和情感。

因此,很多人凭字面意思,把“物哀”理解成是一种悲哀、忧愁、伤感等情感,这是很片面的。

川端康成作品的翻译专家,叶渭渠先生曾在《物哀与幽玄—— 日本人的美意识》中同样指出,“哀”是由“啊”(あー)和哟(われ)这两个感叹词组合而成,这种感叹,最初是通过对任何自然其后发展到对人生世相即对现实的接触-认识-感动的过程而产生的。由于“あわれ”这个感叹词与日语汉字“哀” 字同音,就以“哀”字标出。

在《古都》中,川端康成从京都的人情美、传统美与自然美三方面着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物哀美学思想。

一、人情美:在凉薄淡漠的世界里,能让我们内心获得慰藉的,始终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我们都是上帝之子,每一个人降生就像是被上帝抛下......因为我们是上帝之子,所以抛弃在前,拯救在后。”

一个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日子,千重子与青梅竹马的水木真一约在京都平安神宫赏樱花,她告诉了他自己是弃子的身世。

川端康成在《古都》开篇,就为千重子设置了弃子的身份困境。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他的经历,年幼父母双亡、唯一的姐姐和抚养他的祖父也相继去世,此后不得不寄人篱下,少年时代几乎是在孤独、葬礼中度过,痛苦、悲哀成为他后来文学创作的底色。

与现实不同,故事里,千重子获得了许多情感上的慰藉。

千重子从小被绸缎批发商太吉郎收养,成为富家千金小姐,她衣食无忧,并被养父母宠爱着。

男女情感方面,她有几个爱慕者,纯真的真一,深沉稳重的秀男,世故睿智的龙助,其中,龙助放弃家里的财产,甘愿到千重子家里做帮工,给予了她爱情。

但川端并没有把在男女情感纠葛上花太多笔墨,却独具匠心地把千重子与苗子的姐妹之前放到了中心主题来表现,姐妹之间真挚动人的手足情非常打动人心,这是《古都》成为经典的原因之一。

千重子在北山观光时,初次邂逅了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孪生妹妹苗子,但并未交流。后来在祗园节上再次遇见,这对苦难姐妹才得以相认。

接触了解后,千重子得知,她被送走后,苗子还是婴儿时父母就去世了,被人抚养长大后,受雇到山里种植北杉树为生,成为体力劳动者。

不同的生长环境,造就了姐妹二人不同的性格,千重子温柔,多愁善感,苗子多了几分阳刚之气,能干、结实、坚强,是“健康劳动者形象”。

姐妹二人相认后,时刻惦记着对方。千重子去北山看望苗子,遇到打雷下雨,苗子扑在千重子身上,以自己的身躯护住姐姐,“有一股不可名状的至亲的温暖在姐妹二人身上扩散开去,并且深深渗透到她们的心底。”

千重子征得父母同意后,邀请苗子来家里做客。苗子来太吉郎店铺,姐妹二人睡同一张地铺,苗子给姐姐铺床,用自己的体温把姐姐的被窝暖热。

苗子内心虽然也很渴望和姐姐一起生活,但担心她的闯入会给姐姐带来麻烦。第二天,“当整个街市还在熟睡的时候,苗子趁着没人看见,顶着霏霏小雨,离开了姐姐。”

川端康成用非常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姐妹之间情真意切的同胞手足情。

“物哀”这种感动或反映所面对的对象,不限于自然物,更主要的是人,就算是自然物,也是与人有密切关系的自然物,具有生命意义的自然物。这是叶渭渠在《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审美意识》一书中总结的“物哀之美”的特征之一。

《古都》中,人与人之间没有世俗的利害算计,只有纯真的温情,所以才异常动人。

川端对人情美的表现充分体现了物哀的美学思想,以细腻温婉的笔触,谱写了一曲隽永、真挚的人类情感生活咏叹调。

从小缺少亲情温暖的川端比任何人都明白,在凉薄淡漠的世界里,能让我们内心获得慰藉的,始终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二、传统美:在人人都是孤岛的世界里,传统风俗节日是把人融为一体最好的纽带,让我们重新回到童年

川端笔下的古都,正如他所说,“当然是指京都”。

日本的京都,是公元 794年仿照当时中国都城长安的风格建筑而成的。风光优美,名胜古迹众多,对日本人民来说,京都是日本传统文化的荟萃之地,是日本民族精神的象征。

二战后,日本战败,日本各界痛定思痛,力求革新和突破。同时,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文化与技术大肆席卷整个日本,日本本土民族与传统文化受到冲击,日渐衰颓。

川端康成对此既痛心又无奈,怀着对日本传统文化的热爱与依恋,写出了《古都》。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说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节日。翻开日历,整个五月份,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有热闹可看。献茶、茶室、郊游临时休息地、茶锅等,总有用场,甚至供不应求。”

《古都》以人情美为切入点,对京都名目繁多的传统风俗节日做了工笔画一样的描绘。

五月,京都的古神社、寺庙里每天都在举办各种庆典活动,千重子与真一约在祗园节一同赏樱花,这也是京都一个重大的传统节日。

七月,庆典活动同样繁多,十六日晚的“前夜祭”,最有特色的便是十七日的彩车游行。

七月结束后,盂兰盆节的篝火大会接踵而至,与葵节、祗园节被公认为日本传统的三大节日。

除此之外,鞍马寺的伐竹会、北野的秋季舞会、岚山河上泛龙舟的雅乐及上贺茂神社的曲水流觞宴……难以计数。

“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如自上而下的推行),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他们把生活中的诗情用一定的外部形式固定下来,并且相互交流,融为一体。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种风俗对维系民族感情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川端康成没有把小说命名为“京都”,而是称之为“古都”,是因为知道,这些传统的民俗文化,虽然每年例行旧时的庆典活动和仪式,但终将要消失,那些的古老的典雅的美好记忆,将成为漂浮在历史天空中的尘埃,沦为岁月长河里的古都。

对此,他深感心痛,却无可奈何。

“从对自然物、对人的爱恋的感动到对人生世相的反应,是从更高层次体味事物的‘哀’的情趣,并用感情去把握现实的本质和趋势。也就是面对现实的发展趋势值得悲伤的就悲伤,值得哀怜的就哀怜,值得高兴的就高兴,值得眷恋的就眷恋。总之,就是动之以情,面对不同的现实,以不同的形式使心灵感动。这种感动或反应是以咏叹的形式表达出来的。”

这同样是叶渭渠先生在《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审美意识》一书中总结的“物哀之美”的特征,川端康成描绘的日渐消逝的京都传统美,表现出了浓浓的物哀之美。

他知道,在人人都是孤岛的世界里,传统风俗节日是把人融为一体最好的纽带,让我们重新回到童年。

他也知道,这一切都不会长久。

三、自然美:在一切瞬息万变的世界里,天地万物才是人类心灵永恒的故乡

《古都》中,无论是纯真的人情美,还是雅致的传统美,都被川端康成放置在京都以四季为框架的自然美中呈现。

千重子与苗子在春天的花季重逢,在冬季的雪夜再次分离,川端把姐妹二人纯真的人情美与富有灵性的自然美结合起来,达到一种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叶渭渠在《川端康成评传》中强调,“川端康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寓情于景或触景生情,而是含有更高层次的意味,即他将人的思想感情、人的精神注入自然风物之中,达到变我为物、变物为我、物我一体的境界。”

故事中,作者着墨最多的紫花地丁以及北山杉,被赋予了千重子的思想感情。故事开篇,便写到太吉郎家庭院中有一棵老枫树。

“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寄生在那儿,并且没到春天就开花。从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摸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到:‘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显然,这两株紫花地丁象征着从小分离的千重子和苗子,暗示姐妹二人的重逢。

“千重子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打动或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寄生的紫花地丁变成了千重子命运的象征,千重子的哀伤又融入了紫花地丁中,使紫花地丁也染上了人的哀愁情绪。

“杉树长得亭亭玉立,美极了。要是人们的心也是那样,该多好啊。”

千重子钟爱北山杉,望着挺拔秀丽的北山杉,她就会心情舒畅,多次去北山欣赏杉树,这也促成了她与苗子的相见,北山的杉林是苗子生活和劳动的地方。

在川端笔下,作为劳动者健康形象的苗子,就像北山杉一样挺拔秀丽、纯洁朴实、温厚善良,在闪电下雨时刻,以身对姐姐千重子的遮挡保护,把她至真至美的品性、以及姐妹二人的手足亲情推向了高潮。

除了紫花地丁和北山杉,小说中有很多类似的意象,樱花、郁金香,等等,在川端笔下,这些自然景象都被赋予了人的思想感情,从而使自然美升华为艺术美。

川端在斯德哥尔摩瑞典皇家学院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发表的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演讲,意味深长地提到:“以研究波提切利而闻名一世、对古今东西美术博学多识的矢代幸雄博士,曾把‘日本美术的特色’之一,用‘雪月花时最怀友’的诗句简洁地表达出来。当自己看到雪的美、看到月的美,也就是四季时节的美而有所省悟时,当自己由于那种美而获得幸福时,就会热切地想念自己的知心朋友,但愿他们能够共同分享这份快乐。这就是说,由于美的感动,强烈地诱发出对人的怀念之情。”

可见,他在自然美中,同样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人情美。

“川端不仅有一个悲哀和充满死亡的身世 ,更由于他处在一个悲哀和充满死亡的时代。”

川端写《古都》,极尽笔力描摹京都的自然美,显然是想唤起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日本国人,守护心灵的故乡。

在一切瞬息万变的世界里,天地万物才是人类心灵永恒的故乡。

读川端的《古都》,不禁想到了当下的中国。

我想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走在不同的同城市,会有种错觉,好像始终在同一座城市,因为大多数不同的城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城市化的列车轰隆隆地驶过,很多古旧的老城消失了,无数乡村焕然一新,变成了整齐划一、千篇一律的现代化花园城市。

我们却失去了故乡。

成为故乡“弃子”的我们,生活在崭新的现代化城市,享受着物质繁荣,却不得不忍受内心的孤独无依与彷徨失落。

这样的心情,显然与川端写《古都》的心情很相似。

“日本文学对自然的感受方法与思维模式,把人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融进自然之中,主体的人与客体的自然没有明显的区别,而且把自然看作是与人相互依存,可以亲和地共生于一大宇宙中。人岂止不需要征服自然、战胜自然,而且要顺从自然,与自然对话,与自然和谐。”

叶渭渠先生总结了日本文学的这一特点, 川端康成继承了这一传统,并把物哀美学思想写到了极致。

叶渭渠先生同时指出,“物哀”是客观的对象(物)与主观感情(哀)而产生的一种美的情趣,是对客体抱有一种朴素而深厚感情的态度作为基础的。在这个基础上主题所表露出来的内在心绪是非常静寂的,它交杂着哀伤、怜悯、同情、共鸣、爱怜等种种感动的成分。

我想,在科技越来越发达的人工智能时代,人拥有这种物哀美学思想尤为重要。

用心体会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感受传统之美,与自然界天地万物建立联结,唤醒人的这些本能,拥有感受情感的能力,人才称之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