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棄我戀上富家女,30年後一個日記本,揭開讓我當場昏倒的真相

初戀棄我戀上富家女,30年後一個日記本,揭開讓我當場昏倒的真相

楔子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姑娘,按提綱問完一串問題後,咬著筆頭,有些拘謹地問:“沈小姐,最後這個問題是我自己想問的。您演繹了那麼多故事,每段感情都真真切切,像確實存在過一般,恕我冒昧,您心裡是不是也住了一個人?”

沈蘊愣了愣,隨即毫不避諱地笑道:“是。”

那已經是1978年的春天了,暖風微醺,黃浦江水波再起。

沈蘊眼前迅速浮現出一張臉,一張好看得有些過分的臉,湖水澆灌的眼,春花點染的唇,微微一笑,就像十里雪原上開出了桃花。她曾看著這張臉久久失神,也曾看著這張臉迷惘,最後,她也是看著這張臉說:“江渭,往後世事艱辛,我就不隨你走了。”

1

沈蘊初見阮江渭還是在1948年。

那時國內形式還不太穩定,眾多國人都拖家帶口地往外跑,唯有她逆著潮流,隨父母一起回到國內。

她實則不算地道的中國人,十幾年前日軍攻入南京,沈父沈母僥倖逃脫,一路顛沛流離到了越南,他們定居於此,隨後有了她。她出生在芽莊,越南南部海岸線最東的地方,會一口流利的越南語,從小聽著海風和浪潮長大。初到國內時,她十分不適應,秦淮河的水太柔了,潺潺流著,只能流入人的眼裡,無法流入心裡。

遇到阮江渭是在她回國後的第十一天,也是她失眠的第十一天。

南京的夏天很熱,夜晚更是悶得人心慌,她輕手輕腳繞過父母的床,來到走道上吹風。

他們住的那片衖堂,密密麻麻建著火柴盒似的小樓,風其實也不大吹進來。沈蘊爬上扶欄,任雙腿在半空中晃著,當風拂上腳踝時終於感受到一陣涼意。

“喂,你在幹什麼?”就在她舒服得嘆出聲時,一道稚嫩嗓音傳來。

大晚上突然聽到陌生的聲音總讓人心驚,沈蘊身子一歪,差點栽了下去。

“嘖,你怎麼那麼笨吶?”還是那道聲音,這次染了些嘲笑。

沈蘊側頭,不期然間就看見樓道口站著一個小男孩,年紀與她相仿,穿著雪白襯衫,面容在月光照射下顯得瑩潤白皙。見她這副呆愣模樣,他又笑了,“你就是新來的那個怪小孩吧?”

沈蘊只聽得懂一點國語,偏偏“怪小孩”這三個字她剛好明白,一愣,惡狠狠瞪向他,“你才是怪小孩!”她是用越南語說的,語速極快,小男孩眼裡閃過一陣迷糊,很短暫,但還是被她捕捉到。她心裡一陣暢快,旋身從欄杆上跳下來,清脆笑出聲。

那時的沈蘊膚色偏黑,在暗裡笑起來時,堪堪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著確乎有幾分嚇人。

小男孩摸摸肩頭,“難怪其他小孩都不喜歡你,你笑起來真難看。”

這麼長一串中文,沈蘊有些懵,但她想決計不是什麼好話,倏地竄到他面前,握起拳頭,“揍你了我要,說話你再!”

這次說的是國語,吐詞不清,主謂賓顛倒。

小男孩虛虛一躲,大笑著往樓上跑去。

小男孩便是阮江渭了,十歲的阮江渭,同樣十歲的沈蘊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這個傢伙真令人討厭。

2

而沈蘊再見阮江渭是在學校。

其實也不算學校,不過是一個先生自己開闢了一間院子,給他們這些窮孩子講課。

沈蘊的爸媽這次回國是來尋親的,白天一半時間工作一半時間找人.他們知道沈蘊語言不通,怕她亂跑走丟,便備了點吃的,白日就將她鎖在家裡。直到有一天他們回家時,看到樓下小孩往他們屋子扔石子,還一邊罵“不會說話的怪物”,他們這才意識到,或許應該讓沈蘊多出去認識人,學學國語。

沈蘊去先生家那天,母親特地給她換了身湖綠紗裙,將黑髮編成了兩條順貼的辮子。煥然一新的打扮,瞧著比以往好看許多,但一踏進院門,還是聽到了一聲譏笑。

沈蘊循聲望去,便又看到了那晚在走道上見過的小男孩。

別的人都穿灰褐色粗布衣裳,只他依然一身白衫,孤零零坐在最後。

先生對他顯然很包容,笑著說:“江渭,沈蘊坐你旁邊吧,你多幫助幫助她。”

他起身應“是”,沈蘊聽不懂長句,母親在她耳邊翻譯,“那是你的新夥伴,江渭。”

沈蘊哼了聲,什麼江渭,才不是新夥伴,她眄視,猛然撞上一個只有她能發現的頑劣眼神。

真的,只有她能看到。

他待旁人都彬彬有禮,只對她,從初見開始就莫名其妙地施與著明裡暗裡的惡意。

他會在她背後貼畫著豬頭的小紙條,然後故意在人多的地方,像突然發現般撕下遞到她面前,“沈蘊同學,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他也會在寫字課時,裝作不小心地將墨水甩到她嶄新的衣服上。

沈蘊同他吵過,兩人各說各的,雞同鴨講,但最終爆發還是在一節古文課上。

先生點阮江渭起來背誦詩詞,他略作思索,竟然大義凜然地說:“先生,方才我看到沈蘊在很用心地記這首詞,不如請她背一下。”

那已是沈蘊入學的第四年春天,窗外柳枝抽了新葉,她的中文水平好了不少,但那日的作業是白居易的《長恨歌》,篇幅極長,連阮江渭都背了許久。

她滿心忐忑,可最終只能在先生欣慰的眼神中硬著頭皮起身。

初初兩句還是好的,隨後越來越艱難,到“玉樓宴罷醉和春”時便再也背不出了。

先生知道她的底子,讓她坐下,沈蘊卻始終沉默站著,在眾人都不知所云時,忽地將桌上書本劈頭蓋臉地扔向了旁桌,“阮江渭,你有毛病是不是?”

他就住在她樓上,夜裡,他分明聽到了她蹩腳的背書聲,他還特地跑下來像看雜耍般看了她許久。他都知道,可為什麼他非要讓她一次次出醜?非要讓她的努力化作笑談?

人的劣性如果是一座久攻不下的城池,沈蘊想,那阮江渭的城裡一定伏屍千萬,臭名昭著。

3

她當場離去。

入春時天依然黑得早,沈蘊跑回家來到樓頂天台,遠眺暮光籠罩的南京城,四年來初次那麼想念芽莊。

幾乎是瘋狂地想念,她夢見綿長的海岸線,成群飛起的海鷗,第二日起床時就病了。

一場來勢洶洶的傷寒,頭痛,鼻酸,眼前昏花。

阮江渭是在她病後第三天的傍晚來的。

沈父沈母上班還未回來,她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夕陽,遠遠就聽到一陣腳步聲。阮江渭上下樓從來都是兩級兩級走,腳步聲也特別清晰明顯。

沈蘊陰著臉,正要回屋,就聽到他在身後喊:“喂,先生讓我給你輔導輔導這幾天的功課。”

她“哦”了聲,“不需要。”

隨即搬起凳子往回走,才走出兩步,髮絲便被人牽住,扯著頭皮,一陣疼痛。

“阮江渭!”她忍不住回頭怒瞪著他,“你一定有病!”

其實,沈蘊的中文發音還不圓潤,阮發成“遠”,江發成“醬”,阮江渭聽了,恬不知恥地笑,“我說,你這麼生氣,該不會是因為學不會博大精深的中文,惱羞成怒了吧?”

這是激將法,多年前諸葛孔明用此計智激周瑜孫權決計破曹操,多年後,阮江渭用此計逼得沈蘊轉身。

她沒好氣地將他領進屋。

阮江渭這次卻鮮有的沒有刁難她,不緩不慢將課本攤開,一點一滴傾囊相授。他還教她唸詩詞,從《憶江南》到《玉簟秋》,一字一字抑揚歸音。他脾氣不大好,若念得次數多了,直接摔書起身,“真笨啊,真笨啊,簡直笨死了!”

沈蘊也摔書,“你走你走!”

於是阮江渭又坐下,“來,同我念,‘閒夢遠,南國正清秋’,記住,是‘閒夢遠’,不是‘閒門遠’。”

樓上似乎有人喚他名字,阮江渭跑出去應了一聲,半晌後,兩步作一步跑回來,從一堆書裡扒拉出一本筆記本,“今天先到這裡。吶,這是我隨手畫的一個發音圖,你閒來無事可以對著練練。”他抱著書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沈蘊,那天的事我不會道歉的,除非,”他眯著眼笑,“除非,你哪天能將我的名字唸對。”

那是十四歲的阮江渭了,稚嫩清澈的嗓音在不覺間摻上了沙啞。

沈蘊下意識抬頭,只見他站在光影交界處,比四年前高了許多,快齊門沿了,總是上挑的眼裡藏了春光花色,藏了秦淮河水才能染就的風情。

那是合該所有人都追尋嚮往的風情。

4

後來沈蘊時常想,便是從那時起到二十歲吧。

是到二十歲,她才終於學會了一口流利的國語,可以自如地念“千里江山寒色遠”,偶爾晨起買菜時,還能操著半生不熟的南京腔還價。

那些年,沒有海風吹,她的膚色漸漸白皙,眉眼長開,明眸皓齒,靡顏膩理,歲月似乎讓她真真正正地出落成了一個南京人。越來越多的人同她做伴,但偶爾想起來,自少年時代起,從始至終針對她的,也只有阮江渭。

是的,阮江渭。

恍然想起這個名字,她不由得呆了呆。

說來也奇怪,自他送了她那本筆記本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搬走的,只知道晨光初起時,他家已人去樓空。

隔壁有愛嚼舌根的婦人說:“江渭可不是尋常人,他是一個富商的私生子,這不家裡那位斷了香火,現在把這母子倆接回去好好供著呢嘛。”

沈蘊聽著,覺得這跟演電影似的,有些可笑,但她又想起他的白衣,在一室昏暗裡灼傷人眼。

是了,如此別具一格的人,又怎能擁有跟他們同樣的命運?

沈蘊從回憶裡醒神,哂笑一聲,把頭髮隨意一紮準備去上工。

沈父沈母尋人久久無果,已然放棄,但他們積蓄微薄,她也不再讀書,年前就開始在一間紡織廠工作。

天天聽著機器的轟鳴,重複著一樣的動作,還不到半年,沈蘊已經麻木。

可那天卻似乎有些不同。

她一到工廠,便聽到其他人在討論什麼,一見沈蘊來,忙招呼她過去,“現在新生產的這批布好像要做成什麼季度主推,新來的經理是從國外回來的,說要想一句宣傳語,把主管折磨得夠嗆。”

沈蘊想了想,印象中,他們前些天是趕出了一批布。布的底色很好看,像冬春之交時燃起的第一抹花色,嫵媚鮮活,她當時還多看了兩眼。

現下一聽,她不由得笑開:“這不好想?我猜這布多是賣給年輕的小姐,現在的女子最重容貌,再來想嫁個好人家,《詩經》裡有首《桃夭》,再合適不過的。”

她說得起興,完全沒注意身後陸陸續續來了好些人,直到發現周邊的人噤了聲,才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她說得不錯,你怎麼就想不到呢?”

有巴掌拍在人頭頂,主管唯唯諾諾地回:“阮少莫怪,我一粗人,哪懂這些心思?”

沈蘊身子一顫,猶豫著回頭,隔著人群,她果真又看到了阮江渭。

六年不見的阮江渭,或許又不是阮江渭。他不穿白衫了,一身西裝馬甲,唯有那雙眼,睜開瞧人時,仍然有萬千光華搖落,春色逼人。

5

沈蘊同人說:“我認識阮少,小時候,他還教過我念字。”

旁人笑,“你莫不是痴呆了吧?”

他們都清清楚楚地記得,白日裡阮少說完那麼一句話,拍拍衣領就走了,沒有多看誰一眼。

那可是阮少啊,阮氏紡織業的少東家。

見他們笑得開心,沈蘊也悵然若失地笑,“是吧,痴了。”

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很少做夢了,可那晚,她夢到阮江渭走後,她成天對著鏡子,一個字一個字練習中文發音。

她也夢到六年前,阮江渭坐在她身側,吊兒郎當地對她說:“來,同我念。”她心裡不知從哪兒冒出一頓怒氣,拿起書一把蓋到他臉上,“誰要跟你念!”

夢境反覆無常,翌日起床時眼下是擋不住的青黑。

然而,廠裡還是要去的。

她到時,主管竟在那裡等她,“往後你就不要來這裡了。”沈蘊心下一咯噔,想問句為什麼,主管又往上指了指,“阮少讓你上十二樓給他做助理,負責這批布的宣傳。多好的事兒,日後也不用做這些苦活,工資還翻了幾倍。”

沈蘊一愣,咧著嘴笑:“真是頂好的事。”

主管欣慰地點頭,意思傳達到位,正要走,卻見沈蘊突然變了臉色,“再好的事我也不去,除非,阮少他親自來請我!”

“嘿,這小丫頭片子。”

主管氣沖沖起身,沈蘊絲毫不給面子,扭頭就走。

當初他一聲不吭就走了,好,走就走,若來告別,她必然也不會挽留。如今他又悄無聲息地出現,不施與一個眼神,只當全然不識,她猜他或許在等她先行跟他打招呼,可當下不過派人傳句話就想讓她眼巴巴走到他跟前,也真是太會白日做夢了。

沈蘊憤怒地想,只不過,得罪了主管,她以後怕是真的不能再來這裡了。

她本就沒休息好,身體疲倦,如今又心緒不定,到晚些時候,索性早退回家。

這片衖堂,十年如一日地擁擠,也十年如一日地熱鬧,永遠沉澱著紅塵俗世味。

她上樓打開門,把以前用過的課本全部整理了一遍,又去市場買了些菜,做了一頓晚餐。

是到黃昏,光影落拓,滿面塵世煙火裡,竟聽到年少時最熟悉的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聽說,你要我親自來請你?”

他正經做事說話時,還是不喊她的名字。

沈蘊沒想到他真會來,一時反應不及,“啪”地一聲將門合上落鎖。

阮江渭在外面撓門,“給本少把門打開。”

沈蘊摸著胸口,“您請回。”

“喲,中文說得這麼好了。”

“還行,多謝阮少當年栽培。”

“我說,你該不會是近鄉情怯,看見我歡喜得緊,又怕我看見了,覺得丟臉吧?”

五年前,他用這招激不懂國語精粹的沈蘊,五年後,他還是用這招。沈蘊冷哼,在心中背了一遍《長恨歌》,最終還是悠悠然將門打開。

桌上放著一桌菜,正宗的南京菜,鹽水鴨、素炒蘆蒿、紅梅魚肚。

阮江渭兩眼放光,不請自進,不過他也沒有多吃,夾了幾筷子,仰躺在椅子上感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虧都不肯吃,不過又好像不大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沈蘊慢條斯理從門口走進來,隨即一腳踢在椅子上,阮江渭“啪嗒”一聲摔落在地,“不一樣嗎?”

一身新衣沾了塵,阮江渭坐在地上齜牙咧嘴,“算本少看走眼!”

6

什麼叫一打泯恩仇,或許就是說的沈蘊與阮江渭。

沈蘊舒心了,翌日清晨,便收拾東西上了十二樓。

那是一個全然不一樣的地方,男士西裝革履,女士穿時髦裙裝,沈蘊一身洗得發黃的白色工裝,格格不入。她又是被阮江渭破格提上來的,眾人對她的非議難免又多了幾分。

不過,沈蘊能面不改色踢翻阮少的椅子,又豈會懼怕這些流言蜚語?

她每日該吃吃該喝喝。十二樓的日子實在清閒,雖然正好趕上發貨期,那些男士女士每天還是能抽出一段時間來打馬吊。沈蘊第一次聽到王姝的名字,便是在一陣清脆的馬吊碰撞聲裡。

王者,家傳烏巷,百年簪纓。姝者,容貌皎豔,世無其二。她是阮老爺欽點的兒媳婦人選,阮氏未來的老闆娘。阮江渭被接回去的這幾年,他倆一起遠渡重洋,沉淪在康橋脆薄的陽光裡。

她和阮少啊,一個人間傾城色,一個公子世無雙,一對妙人。

沈蘊知道,這些都是他們故意說給自己聽的。

她忽略心中攢動的不快,裝作無所謂地笑笑,去茶水間泡茶醒神。

可是沒想到,不久後,她竟真的遇見了王姝。

在上海的美華大酒店。

這次這批布的主要買家是上海的一家服裝公司,阮江渭負責洽談,她是他名義上的助理,自然要跟著一起去。

他們這個圈子的人,把洋人風氣學了個十足十,洽談便洽談,偏偏還要辦個舞會。

阮江渭帶她去買裙子,又請人為她化了一個淡妝。等到酒店時,大廳裡音樂流淌,早已熱鬧得不得了。

在門口候著的服務員領他們去窗口桌椅旁,對方在等著籤合同。但還來不及走過去,薩克斯節奏驀然加快,一片紅衣悠然出現在舞池。

沈蘊後來細想,到底要怎樣形容看見那片紅色的感受呢?

像一片霞光落入凡塵,像花朵在夜裡開出了聲音,像白日驚雷,像一切能驚人心魄的東西。

一舞完畢,眾人如夢初醒,唯有阮江渭目光清明,“你們這些人啊,真是俗!”

他將手掌蓋在她頭頂,沈蘊像觸電般,一下把他拍開,“對對對,就阮少清新脫俗。”

“嘿,你還是不會說國語來得可愛。”

沈蘊作勢要踢過去,被他一下閃開。

隨後,她見到王姝。

她不知道那是王姝,只知道那傾城紅衣站在不遠處,沉靜地看著阮江渭,“伯父讓我來幫你。”

阮江渭一愣,臉上的笑容倏然收住,“哦,王小姐,您擋路了,麻煩讓讓。”

王小姐,王姝,沈蘊一顆心沉入谷底。

這樣的女子,大抵世間所有的風月情長,在她的容顏面前都夠不成威脅吧。

人間豔色,萬人瞻仰。

然而,沈蘊總覺得,阮江渭似乎格外討厭王姝。

有多討厭呢?為了貶低王姝,他不惜殲敵一萬,自損三千。

那場舞會的最後,服裝公司的秦三爺笑道:“這批布製成成衣後應還需拍個畫報,但縱觀現在那些明星,雖燕瘦環肥俱有,可沒人比王小姐更合適了。”

這是真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能有誰比她更合適?

只是,王姝還未說話,阮江渭的臉卻先黑了,“哪能啊,就她那模樣!”

秦三爺滿臉驚奇,“旁人都說阮少您和王小姐可是郎才女貌。”

阮江渭笑,“我也不過是萬丈紅塵裡一位庸人。”說完,他轉身將沈蘊推到前面,“三爺,您看她如何?”

那夜的沈蘊也是美的,荼白長裙,亭亭而立,她垂眸看向抓住自己手臂的那雙手,眉頭微挑,瞬時活色生香。

秦三爺讚歎:“一個是硃砂痣,一個是白月光,極好極好。”

沈蘊實則不大喜歡這種拋頭露面的事,但她感覺覆在她手上的手指緊了緊,又緊了緊,像握著一絲光線,她欲言又止,最後默然無語。

於是,她就這樣在上海留了下來。

裁縫要為她量身定做衣服,她不能走。

但阮江渭卻不能久待,偌大的阮氏在等著他。

他先行回了南京,同王姝一起。

時光彷彿便是從那時起成了一道分水嶺。

7

經年後,沈蘊再回想起來,只覺得這一年格外漫長,格外動盪,也格外可笑。

她在上海待了半個月,畫報一經拍攝完成就引起了不俗的反響。她從來不是最美的,可當她穿著開襟旗袍,手握一枝桃花,側躺在米白色歐式沙發上時,所有人的眸光都被點亮。上海的大街小巷,連外灘的巨型廣告牆上都貼滿了她的照片,她幾乎一炮而紅。

秦三爺賺了個盆豐缽滿。他也做影視方面的生意,連忙向沈蘊拋出橄欖枝,“沈小姐,你願不願意做明星?我可以把你捧成全上海,乃至全中國,最炙手可熱的新星。”

他眼裡有異常炙熱的光,沈蘊笑著拒絕:“承蒙三爺看得起,但做明星太苦了。”

千方百計要讓自己活在萬千人心上。

她當天便回了南京。

阮江渭來接她,估計是家裡安排,同來的還有王姝。

只要有王姝在,他的臉色總不大好。

衣服賣得很好,布料更是供不應求,他們本說好去金陵飯店吃一頓,算作慶功宴,走到門口了,阮江渭突然“哎喲”了一聲,“這裡真是忒貴了,本少今兒沒帶夠錢。”

他睜著眼睛說瞎話,沈蘊張嘴想拆臺,被他一把拉到旁邊,“我不想和她吃飯,只想同你一起。”他語調懶洋洋的,溫熱的呼吸噴薄在她臉側,燙得她不禁往旁邊一閃,“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

“不懂。”阮江渭風霽月朗地回,說完,一本正經看向王姝,“王小姐,我們要去的地方興許不大適合你,車子開不進去,汙水會打溼你的裙襬。”

胡言亂語他隨性捏來,但王姝這樣的女子聰明,也得體,只笑笑,坐進車裡,“你們玩得開心。”

隨即絕塵而去。

阮江渭眼裡終於升起了笑意。

晦澀難懂、明明滅滅的笑意,沈蘊看著,心裡莫名不安。

那天的最後,他們一起去夫子廟吃赤豆小元宵,還有蜜糕。阮江渭似乎興致不高,買了一小壇梅子酒,邊走邊喝。

那酒其實也不大醉人,但後勁大,走了一段路,他頭昏眼花,坐在路邊耍酒瘋。

“我走不動了。”

“那你以地為床天為蓋,好好睡一覺。”

“不行,我得送你回家,你看你走路都在晃。”他搖搖晃晃起身,無比準確地拉住她的衣袖。他固執地要扶著她,實則是將整個身子搭在沈蘊身上。

那樣咫尺的相處,沈蘊臉色青了青,最後化為欲蓋彌彰的紅。

阮江渭迷迷糊糊地說:“你還記得嗎,以前從先生家回去,也是走這條路。”

沈蘊推推他越靠越近的頭,“記得,阮少您在這裡往我身上扔過不少東西。”紙條,蟲子,無奇不有。

他笑:“可是,後來去倫敦,我再也沒有走過這麼熱鬧的街道。”

“倫敦不熱鬧?”

“熱鬧,哪能不熱鬧,但那都不是南京。”

她幼時從越南來到南京有多苦,他從南京去到倫敦就有多苦。他知道她懂,所以酒後絮言,慢慢說給她聽。這是內心被同化的表現。

沈蘊指尖狠狠一顫。她看著那越靠越近的臉,這次竟沒有推開,任他吻上了自己的脖頸。

8

她想向命運屈服。

可她沒等來命運,只等來無數轉折

是一週後,阮氏紡織廠出事的消息傳遍了南京。

那些天她沒有去上班,阮江渭說這是畫報拍攝成功後的福利。她成天在家裡待著,某一天清晨,隱約聽見報童的吆喝。

沈蘊急忙趕去廠裡,工人聚在門口。從他們的談論中,沈蘊才知道是布出了問題。那批布賣得太好了,有一個大商戶要的數量又多又急,工人夜以繼日地趕,卻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漏子,新印的布色澤全部不均勻,有的甚至出現了白色的斑紋。

這樣的貨是萬萬交不出手的,然而如此一來,高昂的違約金足以讓阮氏破產。

沈蘊隨意抓起一個人來問:“那王家呢?”兩家若有聯姻的打算,難道王家不會助一臂之力?

那人見是沈蘊,一臉鄙夷:“報紙上都說阮少深夜與神秘女子幽會,阮王聯姻怕是不了了之了。”

便是那夜了,阮江渭喝醉那一夜。

沈蘊眸光一抖。說她見識短淺也好,有勇無謀也好,她這一生確實沒面對過這麼混亂的場面。

她只想去找阮江渭,甫一走出人群,一輛車卻攔在她面前。

是秦三爺。

他們在一間咖啡館坐下。

秦三爺開門見山:“沈小姐,這次我為你而來。”他為她的杯裡添了一勺糖,“秦某這一生見過很多人,還是覺得沈小姐是最適合做明星的。”她有東方傳統審美里最受寵的五官,可她的眼裡住著一陣風,讓人忍不住想抓住。

沈蘊心思混亂,言語少之又少:“我無心於此,三爺還是……”

“是為了阮少?想留在他身邊?”三爺打斷,“那張報紙我看見了,沈小姐,有些東西藏不住的。”

沈蘊猛然抬頭。

兩年前,沈蘊最後一次去夫子家,夫子教她念《妾薄命》,中間有一句是“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唸完,夫子說:“中國有個成語叫涇渭分明,江渭,同你,同我們,一個是涇河,一個渭河,一清一濁,註定無法相融。”

她裝作不懂,“您在說什麼?”

夫子瞥了她一眼,沒有拆穿她,沒有拆穿她在筆記本上,一筆一畫描摹了無數遍“江渭”二字。

是從什麼時候起呢?或許是初見,或許是十四歲那年黃昏,他垂眸教她唸詩,目光所到之處燃起星火,將她的心燒得滾燙。她那時還未讀過很多詩,直到後來看《牡丹亭》,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讓她恍然大悟。

但沈蘊記得鄰里說的“江渭可不是尋常人”,也記得夫子說的“涇渭分明”,更記得那些男男女女說的“人間傾城色和公子世無雙”,所以,她剋制,重逢時她剋制自己沒有去抱他,而是一腳踢在他的凳子上;遇見王姝時,她剋制自己嫉妒的目光,她嫉妒她從始至終就被看做阮江渭的絕配。她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原來不相干的人都已看透。

沈蘊臉色轉白,秦三爺沒有再多說,只將一張名片遞到她手裡:“這幾天我都在南京,沈小姐有事可以找我。”

沈蘊胡亂應了一聲。

她起身離開咖啡館。那是南京最荒涼的一段路,多年後沈蘊依然覺得奇怪,那麼荒涼的地方,她竟然會遇見王姝和阮江渭。

他們吵得難解難分,王姝那樣的名媛都鮮有地紅了臉,“阮江渭,你記得在康橋時老師給我們講的故事嗎?帕里斯為了海倫,十年一戰,最終失去了整座特洛伊城。”

阮江渭靠在樹上,眼裡全是怒氣,“王姝,你把我比作帕里斯,那誰是海倫,沈蘊嗎?”

說來,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從十歲相識至今,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在與另外一個女人的對峙中。

王姝悽然一笑,“你難道要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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