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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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地
莲花地作为一个万人集会的广场,在洪江已消失快半个世纪了。环绕它周边的区域和景象,也发生了面目全非的演变,徒留下一个名存实亡的地名儿。我在洪江岁月的系列文章里屡屡点到它,但远远没有开掘完我对这里的记忆矿藏。这个昔日洪江的地标,还有很多旧时光里的物象人事储存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如一坛窖藏在岁月深处的老酒,忍不住写出来和大家分享。
莲花地这个名字很好听。或许因为好听,外地叫莲花地的地方也很多,且往往附会有一些传说。譬如传说王母娘娘有一个美丽多情的侍女叫莲花,因慕人间繁华,男欢女爱,私自下凡到一个地方,难返仙界,成为民女,这个地方从此就叫做莲花地。不过洪江这个莲花地是怎么来的,我至今不知道。或许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我未曾听闻;或许这里曾经有一个绿柳拂岸的莲花池塘,我也未曾见过。想来洪江地志会有记载,但本文并不是对一个地名的追本溯源,故这一页就随手翻过了。毋庸讳言的是,在旧社会过来的老辈洪江人口头上,也有刑场一说,就像沈从文写过的旧时怀化镇的一些地方。到了新社会,大约这里是靠近古城唯一比较开阔的地方,又需要一个万人集会的场所,因此拓展了这个昔日的大敞坪。我记事的时候,还见过夯地用的大石碾子遗留在莲花地边缘一角。那大石碾子是用洋灰碎石浇筑的,高过我们的头顶,圆筒形,中心有一个圆孔,插了铁轴,需数十人肩背绳索,齐唱号子牵引着滚动。
紧挨着莲花地主席台的左侧,是洪江消防队。这消防队自然是新社会才建立的。洪江地域狭小,人口密集;屋宇重叠,木楼构连,防火历来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据说解放前洪江的商人出资,曾组建过几支民间救火队,灭火的器械是人推的铁皮车和铜水枪。铁皮车我没见过,而铜水枪我儿时还多次见过。新社会的消防队,是国家的,装备有两台红色消防车,车顶纵向架着一部折叠洋木梯子,展开时很长很长,架着可以爬到几层楼的房顶上去。消防队员都穿军装,有帽徽和领章,我们路上遇见会喊:“解放军叔叔好!”平日我们也常到莲花地看消防队员训练。训练的科目主是甩帆布水管和爬牌楼。甩帆布水管,是一队消防战士人人手里提着卷成一盘一盘的帆布水管,走着走着,忽然班长吹一声哨子,一队人就猛地朝前跑,乘着跑的惯性甩出手里的帆布管子,分把钟就接成了上百米的管子,打头的端着高压水龙头,作喷射的样子。然后又卷管子,接着练。比甩管子更精彩的是爬牌楼。这牌楼建在消防队门前的莲花地坪坪里,四层高,全木架构,三面是空的,一面钉了木板墙,消防战士腰间扎了有滑轮的宽皮带,抓着绳子几家伙就爬到了二三十米高的牌楼顶,忽地又从顶上滑落下来,看得我们心惊胆战又佩服得五体投地。日日看训练,久之就觉得不过瘾了,想看真的救火。终于有一天,两部红色消防车同时出动了,尖厉地呼啸而去。原来是栗子湾那里一处民房起了火,我们一伙小子很兴奋地追了去看热闹。火势起先很大,浓烟滚滚,有好些人在屋顶掀瓦片。吐出的火舌,眼见得又要烧到另一栋房子了,这时消防队冲上来了,端着高压水枪,几家伙就把大火浇灭了。我们看得意犹未尽,颇有些失望。就像儿时看大河小河发大水,总是盼水涨高些,好看热闹。每每听到犁头嘴淹了,塘坨淹了,就很兴奋。而一旦听到水退了,就没了兴头,懒得去看了。这种乐灾的儿童心理,使我后来更倾向于荀子的意见,也更看重教化的作用。栗子湾火灾后的第二天,消防队又照常训练,围着看的还有一党老婆婆。有个老婆婆说,难怪早几天有人看到天上落下一个火球,就应在栗子湾了。亏得有消防队,不然何支得开交。新社会是不准信迷信的,老婆婆说时故意压低着声音,还四周望一望,见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在旁,就显得放心的样子。后来一些年里,我们还追着消防队看过几次救火,都是几家伙浇灭的。听长辈人说,解放前洪江起过几次大火,几百栋房子烧成一片白地。我们小时就从没看到过烧成一片白地的大火,显然是因为有了消防队。现在我看到的消防车,除了体形大一些,车顶有了大炮一样的水枪外,和当年的消防车也没有多大区别,颜色依然是红色。这样说来,新中国最早实现现代化的,就是消防车了。莲花地消失后,消防队也搬走了。今天洪江的消防队在哪团几,我真还不知道了,我离开洪江的时间太久了。
我初到干部宿舍来的时候,除了觉得莲花地天宽地阔新鲜好玩,这干部宿舍的院子就远没有古城巷子里好玩了,连个躲猫猫的地方都没有。不过也有一些在那时我们少儿看来很奇异的事。有两户李姓人家,一户住我家对门,家里有一把长长的骑兵刀,洪江人叫“马叶子”。一户住门厅那里的侧房,家里有一杆小口径步枪,听说是从部队转业带回来的。那小口径步枪的子弹,我们在他家看到过,比“三八大盖”的子弹短很多,弹头胖胖的、圆咕咕的。有见识的大小子给我们说,小口径步枪射程短,50米内打得死人,超出50米就难得打死了。有次这两李姓家的男人为小孩的事吵起来,有“马叶子”的脾气燥,一怒之下就要回家取“马叶子”,另一个就要回家拿“小口径”。两家的女人死死抱住各自的男人,邻里众人齐劝,才熄了火。这“马叶子”和“小口径”都是当年我们半大小子十分羡慕的武器,68年军管会的来了,“马叶子”和“小口径”就都被收缴了,我们感到很可惜。这里人家的家境在那个年代相对好些,因此各路货郎喜欢光顾这里。记忆深的,是一个穿长黑袍的老者隔三差五挑了一担箩筐,叫喊着“台湾冰糖,台湾冰糖”进到这里来卖。停担时,我们围了看,老者掀了箩筐上罩的斗蓬,果然是亮晶晶的冰糖,看得我们一群小把戏流口水。那时我们虽小也知道台湾是“蒋匪帮”盘踞的地方,那时又没有卖假货的,故这台湾冰糖是怎么渡海过来的,至今我也想不明白。院子里有一户刘姓人家,听说是旧社会洪江一个大油号家族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哥儿,30多岁了什么家务也不会做,常被老婆骂。被骂的时候他就拖长声音像唱歌似的大声哭。有次听到他哭,我和几个小子好奇地偷偷探了小脑袋从他家窗子边看,看到的却是他正坐在一张藤椅上看报纸。他老婆骂一句,他就长长地嚎一声,并没有真哭,眼睛依然在看报。我们那时小,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偷偷地跑开去笑。还有一户尹姓人家,家里有一叟一妪,日常穿的总是水光水滑的黑色绸子衣服。这叟妪二人各有一把长嘴黄铜烟壶,抽时用火捻子点烟锅,烧得烟泡子“叭叭”地响,像我们锤的响炮子似的。大人说,那是抽的鸦片。这事至今也让我疑惑,那时新社会都好多年了,他们怎么还有鸦片烟抽?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像一抹夕阳残照,点缀在旧时光的幕布上,久久遗留在我的记忆中。
寓住干部宿舍的人家,虽都是新政权的公职人员,不少人的“家庭成份”并不好。这大约是民国时期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读得起书,新社会之始百废待兴,接纳了很多有文化的旧职人员的缘故。所以“文革”时期,进城抄家的农民几次三番光顾这里,翻箱倒柜,各家贴在墙上的李铁梅、小常宝、阿庆嫂的年画也要撕开,看看画后藏有什么。院里的人家,也走马灯似的,一下这家的被带走,那家的被查询。隔壁邻居一户梁姓人家,家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居然有一天也被传说是逃亡地主。可能是太老了,每次来的人只询问,没有带走,但弄得老人家整天惊惊慌慌的。不过,后来我听说“文革”期间,洪江有一千多户“成份不好”的家庭,举家被迁往农村,而干部宿舍一户也没有,这也是很奇特的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干部宿舍忽然改成了政府招待所,后来不断改建,就演变成了今天洪江宾馆这样的地方,从前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当年住在这里的数十户人家,自然早已散落各处;而当年那一个个花骨朵一样俊俏的女孩子,也早已芳华不再,冉冉媪妪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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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洪火的记忆 | 02.打小工的年代 |
03.采山果的记忆 | 04.大河和小河 |
05.票证年月 | 06.红色年代的体育 |
07.外婆的鞋和父亲的表 | 08.河北人成永武 |
09.桃梨冲 | 10.防空洞记趣 |
11.过年旧忆 | 12.三转一响 |
13.旧物与往事 | 14.遗迹与传说 |
15.越南人 | 16.捡煤渣的记忆 |
17.发小“老鼠子” | 18.燕子窝 |
19.废学记 | 20.禁书记 |
21.微信里的洪江 | 22.难忘1977 |
23.学医记 | 24.洪江異志 |
25.金银财宝 | 26.洪江市井 |
27.洪江奇异故事 | 28.洪江旧景 |
29.卖货记 | 30.老洪江医院 |
31.草屦俗 阴阳头 洋咪咪 | 32.走出洪江 |
33.八级钳工——谢师傅 | 34.盛大的游行 |
35.万寿宫码头 | 36.湘西一把刀 |
37.乡音 | 38.名医毕维德 |
39.老乡张庆元 | 41.哈宝识字 |
42.洪江50、60后的共同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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