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記住文化東路67號

記住文化東路67號

〖王方晨〗

散文:記住文化東路67號

1

去年,我來濟南工作不久,房偉君即邀我去為他的學生們講課。我雖也是教師出身,無奈退下講臺多年,平時鮮有連續講過十句話,又好害口腔潰瘍,若要我長篇大套地說足兩堂課之時長,心裡不大有把握,況且房偉又是那樣一位非同一般的老師,課堂上還有什麼對學生講不到,豈用得著我再多語?

房偉看出我的猶疑,隨即誘勸,我可以就自己的作品,談談自己的創作體會,讓學生更感性地瞭解文學……而這確實有些現場觀賞牛馬生仔的意思。

至此,我也不好再推,幾天後擬了道演講題目,還向房偉講了想法,其實是在找理由。但房偉什麼不知?我說任何理由都是多此一舉。房偉張口就予認可,使像我撿了個大寶貝,等把演講稿細細寫出來,沒上講臺,就已經有了重新站在講臺上的感覺。

那天下午,面對一屋子的學生,我照本宣科,倒只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就像還是在過去,學生自然是大學生,但也沒大出許多,教室、黑板,也都像是從過去搬來的,惟有講臺邊的一把椅子,讓我很是一驚。

椅子模樣低矮破舊,特別是那顏色不明的椅面,看上去倒也鼓鼓的,豈料一坐就撲騰陷落下去,忍不住隨口就這把椅子調侃了幾句。原是要講“小說中的事理”的,那調侃讓學生聽起來又好像壓根兒沒道理。終究猶不釋懷,一遍遍地想,大學裡的椅子怎麼會像是道邊撿來的?大學老師坐的椅子怎麼會是這樣的?甚而至於,這怎麼又會是房偉君的坐具呢?

但玩笑歸玩笑,椅子雖舊,哪裡就妨礙了房偉和他的同事端坐在上面佈德施雨,也該自成一段風度吧。

2

約有二十年時間,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大學,還沒有過。雖然時隔二十年,我從心靈到狀貌已見老態,但大學在我眼中的神聖地位絲毫未降。

確確實實,房偉作為我的朋友,兄弟,又是一位堂堂的大學老師。每一次對我兒子提及房偉,我都會流露出一種不得了的口氣:

“你房叔叔可是大學老師哦!”

言下之意,有幾個像你這麼大年紀的學生能不時親聆大學老師的教誨,你該感到十分自豪才是。我還沒問過兒子,是不是在為受到房叔叔的殷切關照而感到驕傲。我雖熟知房偉,但並不因近距離的接觸而忽略了他的過人之處。

他是這個樣子的,他很忙,幾乎總是忙碌的,忙著講課,忙著讀書,忙著著述,腳步如飛地忙著日常的這事那事……不得不說,房偉具有極為充沛的精力,勤奮已經成為他生活的常態。

3

調至濟南之前,我就有一個打算好好享受生活的念頭,直覺得過去活得太枯索無趣,從此一定要排除干擾,讓整個人徹底閒散下來。因房偉在濟南孤身,不止一次,我約他週末結伴爬山,惜從未成行,還被他笑說“王哥好有雅興”,而我口中的不少山名,他竟然都沒聽說過,“孤陋寡聞”何至於此!如今我已再不提此事,再提就有玩物喪志消磨時日的嫌疑。

房偉君開了頭炮,準時交稿,稿子一如既往,不失其一貫的文字和理論水準。其後接連三期,房偉做得都非常細緻認真,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認為每月翻閱這麼多的作品,幾乎就是沙裡淘金,是一件極苦極苦的差使。單看他文章的題目,比如“暗夜的羽毛:那些似水流年的風聲與舞蹈”、“在純淨的天空裡輕逸地飛翔”,等等,都讓我佩服至極。難為他怎麼想來!我是搞寫作的,都會感到很難,那他得耗下多少腦漿子啊!那腦子不得拽得生疼啊!那眼睛又怎受得了!

為感謝他和其他朋友的辛勤付出,我特意找了個名堂,約他們來雜誌社座談全國上半年的小說創作,意在藉此請他們吃頓飯。在此之前,我還沒親耳聽過房偉的現場發言。

這是第一次,房偉的詩性批評不是通過網頁紙張,而是從他口中汩汩而出,彷彿一杯釅茶,簡直讓我聞之慾醉。座談紀錄整理出來,我欲為之取一個恰切的題目,又打電話向他求助,他也很快地提供了兩三種選擇。

這麼說吧,除了我約房偉君週末爬山不成外,給他說的事我不記得他有過推脫延遲的時候。房偉君從不誤事,並且做事簡直是神速。在我看來,房偉君的腦子就像一臺超強的榨汁機,只要你需要,總能夠隨時從他那裡榨出一汪汪清甜的汁水來。那汁水是智慧,是詩。

4

平時我也喜愛閱讀一些理論批評文章。有關勃朗特姐妹、托爾斯泰、肖洛霍夫、福克納等作家的評論集碰巧早年被我從地攤買到了,也已被我翻得很舊,但它們愈舊我愈覺珍貴。在那些發黃的書頁裡,彷彿結滿了永不變色的香甜的果子。這使我相信,優秀的文學評論文字,也是一種同於作家、作品的獨立存在。

有一次,我獲贈一冊評論文集,讀後總感覺哪裡不過癮。我遲疑三番把這種感覺向房偉說出來,房偉認為,從事文學批評必須具備充分的學理修養。

細想一下,嗯,極是。才情固然重要,但要在文學理論批評的道路上走得深遠,學理修養應是根基。無此根基即易虛浮,勢不支久。

還有十幾年前的一件事,一朋友去我工作的城市,晚上要書看,我不知腦中哪根弦兒動了,竟給他拿去一本福克納評論集,可能是下意識地要把最好的東西向朋友呈現出來吧。第二日,朋友對我說,這本書寫得真好!外國人就是沒廢話!

瞧瞧,好像咱中國人搞評論廢話多了似的。此君觀點雖有偏頗,在我看來,卻也似有一番道理。那種生硬堆砌術語、東拼西湊、論述繞來繞去的評論文字,在報章絕不鮮見。

王小波是中國一位少有的業已歷經沉澱的當代作家,而隨著時光的不斷流逝,勢必更接近於優美的藝術。去年7月,房偉君的王小波研究專著《文化悖論與文學創新——世紀末文化轉型中的王小波》問世。

在王小波那裡,我已找到過與他精神上的共鳴,而在房偉的這部專著裡,這種共鳴再次被喚起。它讓我有了這樣一種神異的感覺,彷彿滿地的黃泥巴,都被賦予了靈魂,紛紛幻化為人,走到了一起。房偉說出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又常常是被封於泥土的。在他說出這些東西之時,也顯示出了他不凡的抱負。反而言之,也正因為他的抱負不凡,才使他有著種種鞭辟入裡的見解。

房偉君腹中有貨,手頭也便舉重若輕,文學批評在他這裡獲得了詩歌一樣的充滿魅力的表達,同時遠離艱晦枯澀,而呈一派葳蕤生動的氣象。類似“生活從來就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充滿了各種曖昧的可能性,生活的光亮亦即由此而發”、“那個留在記憶中的金黃色的向日葵,也許,僅僅因為留在了記憶裡而美麗,當它借屍還魂來到了現實,便會顯現出無奈的生活底色”這種富含哲理的靈性語言,在房偉的諸多文論中可謂比比皆是。房偉之出於學院,且又不囿於學院,我看,一則因其閱讀廣泛,二則因其悟性,常有詩神賜予的靈感。事實上,房偉也確實是一個詩人。

我知道房偉君寫詩,且著有數量不菲的詩論。我尚不知其是否因愛寫詩而著詩論,但我相信,只是因為一個人愛詩,生活就會有迥異他人的質地;只是因為一個評論家愛詩,也會使自己的評論保持一個很高的水準。這些年來,房偉君還不斷地發表和出版著自己的小說作品……與他相比,我覺得更“屬於文學”的是他,而不是我。

詩歌、小說、理論批評,人家房偉有三個堅固的據點呢。三者並行不悖,但在我看來,前兩者不過是後者的準備,或者說是房偉通往文學評論這座巍峨城堡的階梯。也許,這也就是我看房偉文論,感覺不“隔”的根本原因。

5

房偉君涉獵之豐,一直令我驚異。兩年前的冬天,房偉在濟南買了房,也終於結束了自己的感嘆:“房子啊!”房偉多次頗為自得地向我炫耀在自己房子裡的幸福生活:那裡可以隨時走進省圖書館……我也常聽房偉說起自己又買了什麼好書,那些書名我也常常是第一次聽人說起。有時候不免心想,這一堆堆書不光說要通讀,就連書名記不差,也算大本事。在我的小說中,就有一個細節。一個女人愛上一個風流詩人,牢牢地記著詩人的詩集名稱,其中不乏十分十分拗口者。女人向情敵如數家珍一一道來後,忍不住號啕大哭。

房偉大抵沒有為此哭過。房偉能夠隨口自然地說出那些書名,不像我,看過了書,總是忘:“那叫什麼書來著?好像是說……”房偉且熟讀著這些書,思考,闡述,點評……房偉還不斷地向我推薦一些書目:

“這些書你得讀讀!”

上段時間房偉推薦我讀《蒙塔尤》。電話裡我一次次地聽成“獴塔鼬”、“獴塔鼬”,想到的也是獴和黃鼬的混合體。細查之後,才知其所以。又恍然悟道,這莫非是房偉對我提醒?我的塔鎮小說是不是也可以概括為:講述某某年至某某年中國的某個小鎮?我該不該立下雄心,寫出塔鎮包括居民的日常生活、個人隱私以及種種矛盾、衝突的所有秘密?

6

房偉這樣堅持著,一年又一年。我非常疑心,房偉並不知苦。我曾聽他講述自己年少時及早年參加工作後的經歷,口裡說的是艱難,但從他的臉色上,卻不像是在說艱難。再以後的考研、考博,不用多說,也並不那麼容易,他也像不以為苦。不論在哪裡見到他,他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我在調到濟南之前,家裡的居住條件還是不錯的。房偉去過我家,後來對我說,那就像“皇宮”一樣。不得不說,房偉對“皇宮”的想象,是很低的。來到濟南,我也成了無房戶,暫時去他那裡借住幾天。我沒料到,房偉當時會租住在那樣的跟毛坯房差不多的房子裡。臥室裡倒是開著電暖器,但一出臥室,就像走進冰窟一樣。問他怎麼吃飯,他說,做。我卻沒從那寒冷的廚房裡看出做飯的痕跡。就知道他是怎麼打發自己的一日三餐。在這樣的環境裡,房偉常常要伏案寫到半夜。也難怪房偉的睡眠很好,躺下呼呼一覺就到天明,很像一個沒有心事的人。

後來我也尋租了住處。房偉來看房子,我請他出去吃飯,他堅持要在家裡自做。他很不相信我的廚藝,要親自下手。因為沒有冰箱,他先把買來的肉全切了煮好備用,再切菜。菜是西葫蘆。見他“咔嚓咔嚓”,把西葫蘆切成了大塊,我暗自一驚,因為我覺得西葫蘆應該切成均勻的薄片才對。

過了幾天,我還是按自己的方式做西葫蘆炒肉,兒子就有意見了,說,你怎麼不像房叔叔那樣做菜啊?西葫蘆切塊燉肉才好吃!

房偉君,從我兒子的角度去看,也該是一個“美食家”了吧。哦,所有美食家應該都是快樂的人。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房偉每天樂呵呵的,但我知道,他非常想念他那可愛的兒子。他希望每天都能跟他的兒子、他的家庭在一起。去年下半年,他過上了一段真正快樂的幸福的日子,因為他的妻兒來到了濟南。由於無法克服的原因,這樣的好日子只維持了半年,現在又與妻兒分居兩地。思妻盼兒之苦,房偉卻是真切地感受著的。但願他們一家團圓之日,早日到來。

7

房偉有個討喜的小毛病,不記路。到我家多次了,還不記得怎麼走。那天他要到我家來,我再次告訴他:

“記住文化東路67號。左拐,右拐。”

“好的。”

“再左拐,右拐。”

左拐右拐。左拐右拐……到了。房偉君,是不是看到了一把金椅子?嗯,那是你的。

2011.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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