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八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八

《阿宮》

上官雲秀

上官雲秀是頻陽阿宮劇團的青衣,1951年劇團成立的時候,她就被選了進來,也算是劇團的“老人”了。但是她在劇團滿打滿算,只待了一年零九個月,就“走”了。“走”的時候,才二十四歲。

縣劇團是在民樂劇社和幾家戲班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剛開始那幾年,既唱秦腔,又唱阿宮,後來才專門演阿宮腔。當時演出的劇目,都是從皮影戲演變過來的,如《七箭書》《白河用水》《天台山》《蛟龍駒》《屎巴牛招親》等。那時沒有正式劇場,就在城隍廟的老戲樓上演,露天。臺下沒有座位,人們胳膊彎裡挎個小板凳,肩上扛個長板凳當座位,沒有板凳的屁股下就坐塊磚,有的乾脆袖著手,仰著脖,站著看。直到1953年,縣政府才投資修建了縣劇院,有八百個座,旁邊還能站一百多人。可惜那時,上官雲秀已經“走”了。

上官雲秀是金班主的小女兒,小時候不叫這個名,叫金雲秀。

有一年,金班主金成去劉集唱戲,看上了一戶人家的女子,託人送去三十兩銀子,就將那女子娶回來做了二房。那女子叫劉伶,眉清目秀,身材小巧,進門第二年,就給金班主生下了個女兒,取名金雲秀。

雲秀出生後,金家戲班的禍事就接連不斷。先是旦角蓮子帶著土匪朱老三的人票跑了,後來,朱老三又逼迫另一個旦角香草做了他的壓寨夫人,香草讓朱老三割了金班主的舌頭。沒過多久,金家戲班就散了。

雲秀之前,金成的大老婆生過三個女兒。金成娶劉伶,一是貪戀她年輕美貌,二是想讓她生個兒子。可是娶進家門後才發現,劉伶是個白虎星。他沒想到長相俊美的劉伶會是個白虎星,心裡有些失望。白虎星就白虎星吧,只要能生個兒子就行。可是劉伶肚子不爭氣,又給他生了個女兒。而且這個女兒一出生,家裡就接二連三地出事,最後連戲班也散了。金成斷定這母女是一對災星。雲秀不到一歲的時候,金成就將母女倆趕出了家門。

劉伶與女兒雲秀在劉集孃家住了一年,後來嫁給了東上官的上官青山,金雲秀便改名上官雲秀。

上官青山是村裡的私塾先生,先前娶過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女人,但是沒兩年就死了;後來又娶了一個年輕寡婦,不到一年也病死了;再後來就沒人敢嫁給他了。上官青山聽說了劉伶母女的事,很是同情,說白虎星就白虎星,我本來就是個喪門星,兩個災星湊到一塊兒,看他還能瞎成啥樣子!上官青山託人去說媒。劉伶打問清上官青山人很厚道,又有學問,就帶著女兒嫁了過去。

上官青山長得清瘦,一襲青布長衫,脾氣溫和,說話慢條斯理。他教學生《三字經》《弟子規》《朱子家訓》《幼學瓊林》,要求學生“入則誦詩讀書,出則親師會友”,但學生聽懂沒聽懂,他卻不管。他在西安上過學,但不知為什麼沒有在西安落住腳,回村裡當了私塾先生。有人說他是虎落平川,他笑笑說,我哪兒是虎呀,我只是隻貓。

上官青山待劉伶母女很好。他從私塾一回到家,就脫去長衫,捲起衣袖,幫劉伶幹這幹那。他也很疼愛女兒雲秀,沒事的時候,就將雲秀架在脖子上在村裡晃悠。雲秀有時尿他一脖子,他樂不可支,說是天女降甘霖。雲秀長到五六歲,上官青山帶她上私塾,教她讀書斷句。雲秀是村裡唯一進私塾讀書的女孩子。

雲秀七歲那年,縣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當時的縣長鬍子和是河南人,父輩逃荒到了西安,落腳在城北的窩棚裡,靠撿破爛打零工為生。父母西瓜大的字不識幾筐,卻偏偏生了個愛讀書的兒子,就拼了老命供養兒子讀書。這兒子也爭氣,考上了西安最好的中學,後來又考上了陝西師範,畢業後七混八混竟做了官,而且官越做越大。後來不知因為什麼事,被下放到頻陽當了縣長。

鬍子和到頻陽任職,老婆沒來,小舅子卻跟了來。小舅子叫高培文,遊手好閒,靠姐夫混吃混喝,又愛拈花惹草,看上人家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就要想方設法弄到手。

有一次,他將一女娃騙進客棧給糟蹋了。

女娃的哥哥叫楊更民,是頻陽有名的愣頭青,哪肯善罷甘休!他糾集一幫村民,扛著頭鐵鍁圍了縣城。附近的村民早就對官府越來越重的賦稅怨聲載道,一呼百應,城外很快就聚集了上千人,人們燒了城門,吶喊著要縣長交出小舅子高培文。

胡縣長一下慌了手腳,突然想起老同學“上官諸葛”就在頻陽,更重要的是,聽說楊更民是上官青山的學生,就急忙讓人將他請到縣府,商量對策。上官青山聽說有人主張去省城搬軍隊來鎮壓,便對老同學鬍子和說,萬萬不可,還是招安為上。一是事出有因,這是官逼民反;二是如若去省城搬救兵,上峰會覺得你這個縣長無能;三是發兵攻打民眾,會使民眾鐵了心與官府為敵,頻陽日後恐無寧日;四是久拖不決,民眾會越聚越多,局勢會失去控制。

上官青山說,辦法只有一個:儘快懲治高培文,以安民心。

鬍子和說岳丈一家對他有恩,他下不了手,請求上官青山出面去找他的學生楊更民商談。上官青山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只好去找楊更民。

上官青山對楊更民說,這畜生欺人太甚,確實該殺!但是你這樣圍城也不是個辦法,圍久了,勢必會招來省城的官兵,如果讓人家當土匪來剿,那局面就不好收拾了,到時候丟了命不說,也無法為你妹妹報仇。

楊更民一聽也是,但畢竟咽不下這口氣,問老師,您說咋辦?

上官青山說,這畜生是很可惡,但也罪不該死,照我的意思,讓他蹲幾年牢獄,再給咱賠上一百兩銀子,你看咋樣?

楊更民想,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個事,就說,我聽老師的。

鬍子和覺得這樣處理也算公平,當下就將小舅子收進牢獄,賠償了楊更民一百兩銀子,楊更民撤走了人馬。一場民亂就這樣結束了。

上官青山用那間小鋪做了一個書畫坊,取名“上官書齋”,經營西安書畫名家的作品。幾年下來,也賺了一些錢,日子越來越滋潤。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八

上官書齋東隔壁是個布莊。布莊老闆姓何。何掌櫃四十多歲,紅臉膛,不愛說話,整日低著頭,好像跟誰生氣,只有在顧客來了的時候才仰起臉來,露出謙和的笑容,“來啦?”“吃啦?”“走好!”除此之外,再無多餘的話。何掌櫃的話都讓他那年輕俊俏的媳婦說了。

那女人叫秋蘭,比何掌櫃小十多歲,原來在董家戲班唱阿宮腔,後來嫁給何掌櫃,何掌櫃就不讓她拋頭露面唱戲了。不讓去外面唱,她就一個人在家裡唱。秋蘭在院子裡一唱,何掌櫃就在前櫃皺眉頭。

雲秀喜歡聽秋蘭唱戲。只要秋蘭一亮嗓子,不管是早是晚,雲秀就跑到隔壁院子裡來,一個人站在那裡認真地聽。秋蘭見有觀眾,越發唱得起勁。天長日久,秋蘭將小云秀當成了自己的知己,後來乾脆教雲秀學唱戲。沒想到雲秀悟性很高,一點就通,而且嗓子又出奇的好。

劉伶得知雲秀跟秋蘭偷偷學唱戲,不好怪人家秋蘭,就將雲秀摁在膝蓋上拍了一頓屁股,不准她往後再去隔壁。上官青山卻勸劉伶說,你的心思我知道,但孩子喜歡,就讓她去唱吧。上官青山收留了她們母女,劉伶一直心懷感激,他這麼說了,她也不好再說什麼。

雲秀長到十歲,就在頻陽城唱出了名氣。上官青山乾脆花錢將雲秀送到西安易俗社學藝。三年後,雲秀回來進了縣城的民樂劇社。新中國成立後,縣政府以民樂劇社為基礎組建了縣劇團,雲秀便成為最早的女演員。看過雲秀戲的老人都說,活脫脫一個當年金家班的蓮子。

劇團組建半年多,從西安來了一個年輕編劇,叫朱子良。

解放軍收編“觀音土匪”香草的隊伍時,朱子良正在西安上中學。朱子良六歲時,就被香草送進了西安寄宿學校上學。香草是個聰明的女人。自己無奈當了土匪,總不能讓兒子接著當土匪。朱子良在西安上學,很少與母親見面。香草不允許兒子再回西山。每年春、秋兩季,香草都會悄悄去西安城看望兒子,給兒子交了來年的所有費用,跟兒子待上十天半月,然後留下足夠他零花的碎銀子,又返回西山。這樣一來,倒鍛鍊了朱子良獨立生活的習慣。更重要的是,朱子良從小遠離西山,漸漸淡化了小時候的土匪生活記憶。這也正是香草所希望的。

1949年春,渭北四股土匪被解放軍剿滅了三股,只剩下了香草這一股。解放軍先派人上山跟香草談判,香草不願意交出武器。香草不信任解放軍。不信任解放軍,不是因為以前跟解放軍打過交道,上過解放軍的當,而是因為她以前吃過國民黨軍的虧。在香草眼裡,軍隊都一樣,以勝敗論英雄,從來不講江湖義氣。

幾年前,國民黨想收編香草,曾派人上西山談判,說只要她願意接受收編,讓她當中校團副。但是就在交接的前一夜,香草得到消息說,國民黨軍準備在她交接時幹掉她。她派出探子去偵察,在交接地點的山林裡果然發現了國民黨軍的伏兵。香草殺了接頭的國民黨軍官,重新返回西山。國民黨軍惱羞成怒,集中兩個營的兵力,攻打了七八天,也沒有攻下來。後來解放軍開始大反攻,國民黨軍只好放棄西山,倉皇向南逃竄。

解放軍沒有強攻,只是將西山團團圍住,不打也不撤。雙方僵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山下走上來一個人,赤手空拳,走到山門跟前,說要見香草。一個老土匪突然認出來人,驚叫道:這不是二當家嗎?

來人點點頭說,是我,快去稟報嫂子。

老土匪跑去稟報,很快又跑回來說,二當家,快快有請。

香草見到來人,先是愣了半天,然後說,你是鮑義兄弟?

來人說,是我,嫂子。

十七年不見,你可見老了。

嫂子還像從前那樣,年輕,漂亮。

香草攏了攏頭髮說,都四十多歲的女人了,能年輕個啥?你也別叫我嫂子了,你比我還大兩歲呢。看你這一身行頭,一定在解放軍裡當了大官。

鮑義說,啥官不官的,一個營長而已。

鮑義原來是朱老三的二當家。朱老三死後,香草當了家。鮑義一直暗戀香草,覺著自己繼續留在山上,說不定哪天把持不住,做出對不起朱老三的事來,壞了山上的規矩,就悄悄一個人下了山。他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駐守在臨潼。後來隨部隊東渡黃河,在中條山與日本人打仗。一次戰鬥失利,全營三分之二的人犧牲了,他被俘虜,關押在日本人的俘虜營裡。在那裡,他結識了一個八路軍的連長。兩人經過半個月的密謀,一天半夜打死了哨兵,逃出了俘虜營。後來找到了八路軍的隊伍。鮑義由連長保舉,加入了八路軍,隨著部隊又跟日本人打了幾仗。幾年後到了延安,被提升為副團長。之後因為一次指揮失誤,被降為營長。

鮑義對香草說,解放軍向來說話算數,只要你答應接受改編,肯定會給你一個職位。你看我,現在不是挺好?

在鮑義的勸說下,香草同意改編。但是她拒絕在解放軍隊伍裡擔任職務,提出讓共產黨安排她在西安定居,陪伴兒子,過一種隱居的生活。

香草在西安定居後,改名朱琴。她先是隱居在家,但畢竟才四十多歲,日子久了又憋得難受,就去找鮑義,想找個工作。新中國成立後,鮑義脫了軍裝,在區政府當了科長。牛娃子的表哥頻陽鄉黨王天祥,是區委書記。鮑義向王天祥彙報了香草的事,王天祥批示後,安排香草在區文化局當了一個普通職員。香草對這份工作很滿意,白天上班,晚上回來給兒子朱子良做飯。有時飯做好了,不見朱子良回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問他他也不說。問多了,朱子良說,我已經長大了,您就別為我操心了。

朱子良大學畢業後,在報社找了一份工作。一次採訪中,結識了易俗社的著名編劇王紹猷先生。其時王先生編寫的《秦腔記聞》一書剛出版,報社讓朱子良去採訪。見面一聊,才知道王先生也是頻陽老鄉。

王先生畢業於陝西巡警學堂,後來加入了同盟會、渭北民團和陝西靖國軍,參加過討袁護國運動。再後來,又加入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直到20世紀30年代初,才退出軍界,從事秦腔編劇和研究工作。王先生創作和改編過大小四十餘個劇本,如《鍘美案》《周仁回府》《新紫霞宮》《解甲封王》《法門寺》《蛟龍駒》《拷紅娘》《雙愚記》,等等。新中國成立前夕,他以明代農民起義為背景,編寫了《金光玉》,演出後在西安轟動一時,但很快就被國民黨封殺,說他“鼓吹反叛”“影射當局”。幸虧省府社會處邵滋甫等人從中斡旋,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朱子良讀過《秦腔記聞》之後,對戲曲編劇產生了濃厚興趣,經常去向先生討教,想跟王先生學習當戲曲編劇。王先生對朱子良說,現在秦腔劇目已經不少了,如果你真想在這方面有所建樹,就得另闢蹊徑,我建議你在老家頻陽的阿宮腔上下功夫,將來說不定會弄出些名堂。但要學習阿宮腔,就得回頻陽,那裡是阿宮腔的故鄉。朱子良當即表示願意去頻陽。王先生說,頻陽縣劇團馬團長我很熟,你要真想去,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你在那裡幹幾年,一定能寫出好東西來。

朱子良辭了報社的工作,準備去頻陽縣阿宮劇團。他知道母親不會同意他去頻陽,更不會同意他去劇團當編劇,所以就沒有給母親說實話,謊稱報社讓他去三原下鄉,鍛鍊兩年。

既然是報社安排的,朱琴還能說什麼呢?

就這樣,朱子良背上行囊,一個人去了頻陽。

頻陽縣劇團的院子很破舊,也很偏僻,朱子良找了半天才找到。走進院子,迎面碰上一個六十多歲的乾瘦老頭。

朱子良問,馬團長在哪?

老頭上下打量了一下朱子良,問,你是朱子良?

朱子良感到很驚訝,說,是我,您是……

老頭說,王先生說你這兩天要來,我估摸著就是你。

您就是馬團長?

老頭點點頭說,我是馬亞民。

馬團長將朱子良領到院子西南角的藏書樓,說你先住在這裡,既可以寫劇本,還可以照看道具和樓上那些舊書,我已經讓人打掃過了,缺啥東西,你再吭聲。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八

馬團長走後,朱子良打開行李,鋪好床,在藏書樓上下轉了一圈。說是藏書樓,其實只有兩層,下面兩間,一間住人,一間堆放著劇團的道具行頭;上面兩間,全是舊書,書架東倒西歪,書籍散落一地,上面落滿了灰塵。朱子良愛乾淨,也愛書,見屋裡凌亂,就想動手打掃。剛拿起掃把,只聽有人在門外喊:人哩?

朱子良說,在這兒呢。

朱子良從裡屋出來,見一個瘦高女娃站在門口。由於是背光,看不清臉面,只看見兩根辮子搭在肩上。女娃懷裡抱著一床被子。

馬先生說你的被褥薄,讓給你送一床厚點的來。

馬先生是誰?

就是馬團長啊。我們都叫他馬先生。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團長。

朱子良“噢”了一聲,說,謝謝你!

女娃把被子抱進屋子,動手要給朱子良鋪上。

朱子良攔住說,不敢勞駕,我自己來。

女娃“撲哧”一聲笑了,學著朱子良的口氣說,不敢勞駕,你們讀書人就是客氣!

朱子良這才看見女娃的臉,膚色白淨,眼睛黑亮,牙齒雪白,一笑倆酒窩。朱子良有些慌張,急忙把目光轉向別處。

女娃說,那你自己鋪吧,我走呀。

沒等朱子良反應過來,女娃已經到了屋外。

朱子良站在屋裡待了半天。他沒想到在這小縣城裡,還有如此美麗的女子。痴痴迷迷地想著,正要鋪床,聽到身後“哎”了一聲,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又是那女娃。

給你。

女娃手裡舉起一個銅臉盆。

團長——馬先生給的?

不是。是我的,你先用。

不用不用。

咋?你們西安人不洗臉?

朱子良有些窘迫,不知說什麼好。

嫌髒?

朱子良急忙說,不是不是,我是說,我用你的,你用啥?

我家近,回去再拿一個就是了。

那多不好意思,我明天出去買一個。

我放這兒,用不用隨你。

女娃有些不高興,將臉盆放在地上,轉身走了。

朱子良“哎”了一聲,追到門口,想說什麼,女娃已經走遠了,兩根辮子賭氣似的,一甩一甩的。朱子良又站在門口待了半天。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女聲在藏書樓後面咿咿呀呀地吊嗓子,那聲音清麗婉轉,悠揚悅耳。朱子良想去看看是誰,又不好意思。

早飯後,馬團長來了,看見一夜之間變得整潔有序的藏書樓,高興地說,小夥子,難得難得。馬團長將七八本手抄劇本交給朱子良說,這是我這幾年整理的流傳在民間的阿宮腔戲本,你看看,或許對你寫劇本有幫助。

朱子良很是感激,說,謝謝團長!

團長說,以後甭叫我團長,我以前在國民黨軍隊裡幹過,聽見這麼叫不舒服,好像我是個老軍閥似的,就叫我馬先生好了。

朱子良說,好的,馬先生。

馬先生說,等會兒排練《鳳儀亭》,你跟我去看看,認認團裡的人。

朱子良跟著馬團長來到城隍廟戲樓下,看劇團排練。一個青衣正在臺上表演,背身、顫身、翻身、旋身、下腰、搶背、臥魚,碎步、雲步、催步、跨步、扭步、橫步、退步、醉步,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看得朱子良目瞪口呆。定睛一看,竟是送被褥臉盆的那女娃。

馬先生說,她叫雲秀,上官雲秀,是劇團裡最好的青衣。

後來馬先生介紹了好幾個人的名字,朱子良也沒有記住。只記住了一個雲秀,上官雲秀。

劇團正在排練《貂蟬》,雲秀扮演貂蟬。

一連多日,朱子良每天清早都能聽到那個女聲在藏書樓後面吊嗓子。會不會是上官雲秀?朱子良好奇,又不好意思去看個究竟。一天早上,他洗漱過後,裝著在門前掃地,等那人吊完嗓子出來。

果然是上官雲秀。

雲秀見朱子良掃地,說,朱先生真是個勤快人。

朱子良直起身說,醒來早,活動活動筋骨。

不會是我吵著你了吧?

不是不是。你的聲音真好聽!

朱子良沒話找話說,問雲秀《貂蟬》的劇情。

雲秀就對朱子良說,貂蟬是東漢末年司徒王允的義女,為拯救漢朝,由王允授意施連環計,使董卓和呂布反目成仇,最終借呂布之手除掉了董卓。之後,貂蟬成為呂布的妾,董卓部將李傕擊敗呂布後,她隨呂布來到徐州。下邳一役後,呂布被曹操所殺,貂蟬跟隨呂布家眷前往許昌……

雲秀說完,朱子良嘿嘿一笑說,我知道。

雲秀紅了臉說,你知道,還讓人家說,你可真壞!

這麼一來二去,兩人越來越熟悉,有時在一起還開兩句玩笑。雲秀知道朱子良比自己小一歲,就說你該叫我姐。朱子良說,你看著比我還要小,叫你姐也不像呀。雲秀說,小啥小,我都二十三了,老姑娘了。朱子良就叫了一聲“姐”,問,姐夫在哪裡公幹?雲秀“撲哧”一聲笑了,說,還姐夫呢,人老珠黃了,嫁不出去了。朱子良說,你這麼漂亮,怕是說媒的踢破了門檻,挑花了眼。

說笑一會兒,兩人東拉西扯,話題後來扯到了馬先生的身上。

朱子良覺得馬先生就是一部好戲,想以此為題寫個阿宮劇本。

朱子良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馬先生。馬先生說,我的經歷是有些坎坷,但對社會沒有啥教育意義,再說你寫我,別人會認為你是在拍我馬屁,對你不好。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米家村瞭解一個人,這人叫李介民,早去世了。李介民小時候跟隨鄉鄰遠走新疆,當過商店學徒,也在政府當過職員,後來逃到蘇聯,參加了布爾什維克,之後又被派回伊犁,秘密開展地下黨活動。新疆當局得到密報,到處捉拿他,他才逃回老家頻陽,繼續開展革命活動,組織農民協會、示威遊行,不久被國民黨當局逮捕……他的經歷很有意思,戲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回鄉》。

朱子良去米家村詳細瞭解了李介民的情況,很是興奮,回來後把自己關在藏書樓裡,開始創作阿宮腔新劇《回鄉》。

朱子良編好幾段,就把雲秀叫到藏書樓,試唱一下,看上不上口。雲秀很樂意幫他,用“一起清雪”“遷仙客”“春宴開”“點絳唇” 等各種曲牌試唱。朱子良一邊聽,一邊在劇本上修改。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八

一天下午,雲秀幫朱子良試唱完,說父母回了東上官,家裡還有幾隻雞等著喂,就匆匆走了。雲秀剛出門,天上一道閃電,白雨就噼裡啪啦地下起來了。朱子良正擔心雲秀被雨淋了,雲秀又落湯雞似的跑了回來,說鑰匙忘在桌子上了。拿了鑰匙,扭身要走,這時雨越下越大,跟臉盆往下倒一樣,根本無法出門。

朱子良拿來毛巾,讓雲秀擦擦頭上的雨水,說等雨小了再走吧,小心著了涼。雲秀擦著頭髮,真的“阿嚏”了一聲。雲秀的衣衫溼透了,緊貼在胸上,飽滿的奶子隨著手的動作一顫一顫的。朱子良看傻了眼。

天色變得昏暗,院子裡雨水橫流,不見一個人影。

雲秀見朱子良看她,就說,看啥?

看你。

雲秀臉騰地紅了,扭過頭去說,我有啥好看的。

你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雲秀臉更紅了。

朱子良顫聲說,我想抱抱你……

雲秀背過身去說,我是你姐,甭胡說!

我真的想……

我比你大,我是你姐……

朱子良不管,一把抱住了雲秀……

多日後,雲秀將朱子良帶回家,見了自己的父母。

母女倆在廚房炒菜,雲秀問母親,咋樣?母親故意問,啥咋樣?雲秀紅著臉說,你再裝傻,我就一輩子不嫁了。母親劉伶笑著說,人乾淨清爽,又有學問,你看上的還能有錯?

父親上官青山見到朱子良,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兩人談天說地,之乎者也,喝了不少酒。

朱子良經過半年的苦心寫作,完成了《回鄉》,交給馬先生過目。馬先生看過之後說,我看很好,你回一趟西安,讓王先生再看看,他是戲曲專家,讓他提提意見,你再好好修改一遍,咱們就可以排演了。

朱子良回到西安,拜訪了王先生。王先生對劇本非常肯定,提了點意見,讓朱子良好好修改一下。朱子良很高興,晚上回到家,有些忘乎所以,就給母親說了實話,說自己不是去三原鍛鍊,而是去了頻陽阿宮劇團當了編劇。朱琴一聽很生氣,但是木已成舟,罵了幾句,只有認了。

朱子良得寸進尺,對母親朱琴說,他在頻陽找了一個未婚妻。朱琴一聽就炸了,堅決不同意,說,你去了頻陽也就罷了,你還去了我最不喜歡的縣劇團;去了縣劇團也就罷了,還私自找了一個戲子當未婚妻,而且還比你大一歲,這門親事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你自己看著辦!

母子倆不歡而散,朱子良第二天賭氣回了頻陽。

事隔不久,省上舉辦戲曲培訓班,馬先生讓朱子良帶著雲秀和幾個年輕演員去參加,說等他們從培訓班一回來,就開始排演《回鄉》。

朱子良想借這個機會,與母親緩和一下矛盾,就帶著雲秀經常回家看望母親朱琴。朱琴繃著個冷臉,看也不看雲秀。朱子良提早做了雲秀的工作,雲秀並不生氣。雲秀很會來事,一回到家,就捲起袖子進廚房做飯,朱子良暗中指點,全做的是朱琴愛吃的頻陽小吃。拾掇完碗筷,又掃地,又抹桌子,又洗衣裳,忙完之後向朱琴告別:姨,你忙,我走呀。也不管朱琴理識不理識,自己笑笑,就走了。

日子一久,朱琴的臉上繃不住了,慢慢開始跟雲秀說話。這一交流,發現雲秀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心裡也就漸漸默許了這個未來的兒媳。

一天,朱子良培訓結束後,去找王先生請教修改劇本的事。雲秀一個人回到家。朱琴正在做飯,雲秀洗洗手,進廚房幫忙。兩人一邊做飯,一邊說著閒話。朱琴問了雲秀家裡的一些情況,雲秀如實說了。又問雲秀是跟誰學的戲,雲秀說小時候跟董家戲班一個叫秋蘭的學過一陣,後來在易俗社又學過三年。朱琴到底是唱過戲的,心裡癢癢,就說你唱一段,讓姨聽聽。雲秀一邊擇菜一邊清唱了幾段。

朱琴說,真是好嗓子,地道。

雲秀說,其實我家以前就是開戲班的。

朱琴一愣,說,你家不是開書畫坊的嗎,咋又說是開戲班的?

雲秀說,書畫坊是我後大開的,我親大以前是開戲班的,當年在頻陽很有些名氣哩,後來不知因為啥原因,戲班散了……

你親大?叫啥?

金成。

金成?

朱琴手裡的碗“叭”地掉在地上,碎了。

雲秀嚇了一跳,問,姨,你咋啦?

朱琴臉色煞白,盯著雲秀看,你是金成的女兒?

雲秀點點頭說,咋啦,姨?

朱琴痛苦地閉上眼睛,往後踉蹌了一下。

雲秀急忙扶住朱琴。姨,姨,你這是咋啦?

雲秀將朱琴扶到客廳坐下。朱琴半天才睜開眼睛,眼窩裡是一泡淚。

雲秀嚇壞了,說,姨,你這是咋啦?哪裡不舒服?

朱琴突然一把推開雲秀說,你快走,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雲秀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說,姨,你這是咋了嘛?剛才還好好的……

朱琴搖了搖頭,搖落一串淚水,說作孽呀作孽,這都是報應啊。我求你了,你趕快離開子良!

雲秀跪倒在朱琴面前,哭著說,姨,我喜歡子良……

你必須離開子良!

朱琴用力推了雲秀一把,雲秀倒在了地上。她爬起來,又一次跪倒在朱琴面前說,姨,我離不開他,我們已經……

天哪!真是作孽啊!朱琴仰頭大叫一聲說,你要真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朱琴把如何被金成糟蹋,懷了朱子良,然後又如何當了朱老三的壓寨夫人,一五一十地說給雲秀聽。朱琴說,子良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你知道嗎?

雲秀慘叫一聲,跑出了家門……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八

黨益民,陝西富平人,訴訟法學研究生,武警西藏總隊政治工作部主任。2次榮立二等功,11次榮立三等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六所高校客座教授。出版長篇小說《喧囂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裡的西夏》《父親的雪山,母親的河》《阿宮》《根據地》《雪祭》、長篇紀實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10餘部文學著作。《一路格桑花》入選“青少年喜愛的百部圖書”,被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劇,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播出;《喧囂荒塬》獲“中國作家”年度大獎和四川巴金文學院年度大獎;《守望天山》獲“北京文學獎”“徐遲文學獎”,被改編成電影和歌劇;《石羊裡的西夏》獲陝西省第二屆“柳青文學獎”;《用胸膛行走西藏》獲全軍文藝一等獎、國家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被翻譯成英文、法文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阿宮》在大陸和港臺出版,其中《桃花刀》入選中國年度優秀短篇小說;《根據地》獲陝西省“五個一工程獎”;《雪祭》入選“讀者喜愛的50本圖書”,榮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