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原上飄過的白鹿——《白鹿原》節選

夢原上飄過的白鹿——《白鹿原》節選

鹿子霖按照習俗為兒媳舉辦簡單的葬儀的那天晚上落了一場大雪。白嘉軒那天晚上失眠睡不著,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這是他平生很少發生過的現象。剛睡著又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來,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便柱著柺杖在茫茫雪原上連滾帶爬朝北走去,天明時便跨進白鹿書院,讓大姐夫朱先生給他解夢,那時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裡晨讀。


朱先生依然保持著晨讀的習慣。他開開門看見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書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樹小樹的枝枝杈杈都裹著一層白雪。天闊地茫冰清玉潔萬樹銀花。世間一切汙穢和醜陋全都被覆蓋得嚴絲不露了。雪景瞬間消除了他許久以來的鬱悶。他漱口洗罷臉,就取來書站在庭院裡朗聲誦讀。他大聲朗讀,古代哲人鏤刻下來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聲在清冷的空氣中顫響。


朱先生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動,卻沒有理睬,聽到叫“哥”的聲音才扭過頭去,一個渾身粘著雪的人正朝他走來,像從雪窩裡滾過來的。那佝僂匍匐的形狀,朱先生幾乎誤看成一條凍得無處躲藏的野狗。聽見聲音,看見了柺杖,才辯認出白嘉軒來。朱白氏聞聲連忙給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團兒,強迫他換下溼透的棉鞋棉襪。白嘉軒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說:“我做了個怪夢——”朱先生驚訝地笑問:“就為了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來?”朱白氏斥責弟弟說:“也不怕滾到雪窖栽死凍死?”白嘉軒滿臉嚴肅的神色,鄭重地說:“這夢怪得很——



“我一輩子有一樣好處,就是頭一落枕就打呼嚕。鹿子霖拆我們房門樓,我黑天照樣睡下不醒。我只記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個黑怪。喝了湯跟咱娘問安時,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點歇下。剛睡下,覺得心口憋得心慌氣短,就披上皮襖坐在炕上吸菸。吸菸嘛,火鐮急忙打不出火,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額頭冒汗。總算是打著火了,可剛吸了一口,就把水煙壺裡的苦水水吸進喉嚨,整得我嘔了一陣子,還是燒躁瞀亂坐不住睡不下。

我想我一輩子沒害過人,沒虧過人,沒做邪事惡事,這是咋麼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軒陽壽到頭了,閻王爺催我起程去陰家哩!這也好嘛,該去就去,我也活夠數了,總不能掛在枝上不落喀……折騰到後半夜才睡著。剛睡著,就看見咱原上飄過來一隻白鹿,白毛白蹄,連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從遠處朝我飄過來,待飄到我眼前時,我清清楚楚看見白鹿眼窩裡流水水哩,哭著哩,委屈地流眼淚哩!在我眼前沒停一下下,又掉頭朝西飄走了。剛掉頭那陣子,我看見那白鹿的臉變成靈靈的臉,還委屈哭著叫了一聲‘爸’。我答應了一聲,就驚醒來了……


“我越加睡不著,聽見咱娘在屋裡呻喚。我穿了衣服過去看咱娘咋麼了。咱娘說她做了個夢……那夢跟我的夢一模一樣!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奇事?我沒敢給咱娘說我的夢,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撫了她幾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兒媳死得冤苦給我託夢?昨日晌午剛把那可憐媳婦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鳴冤?可怎麼又變成靈靈的模樣呢?我睡不住,我就尋你來了。”


朱先生聽罷,沒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驚訝地說:“天哪!我昨個黑也夢見白鹿了,可沒有看出靈靈的模樣。白鹿飄著飄著忽兒栽進一道地縫裡……”
白嘉軒更加驚訝地盯著朱先生。


朱先生心裡說:白靈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給妻弟白嘉軒說這種凶兆,便不經意地說:“是雪的影響。乾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潤天地萬物也滋潤人。人就發生異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夢。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軒對這個解析不甚折服,來時蒙結在心頭的緊張怯懼情緒卻鬆弛下來,但願如此更好。這時候他才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憊不堪,兩條腿已經僵硬,須得用手扳著挪到炕邊上。姐姐和言勸導他現在應該什麼事情都不要管,家裡族裡的事都交給兒子們去辦,這樣年齡和這樣身體(佝僂)的人只圖心情寬暢就夠了。白嘉軒說:“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駁說:“為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幾十裡,還說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書房去做文墨事,叮囑白嘉軒說:“不過你要記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絕妙而詭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靈正是在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盡頭的。

(選自《白鹿原》二十八章片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