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陕籍军旅作家党益民长篇小说《阿宫》节选连载之八

著名陕籍军旅作家党益民长篇小说《阿宫》节选连载之八

《阿宫》

上官云秀

上官云秀是频阳阿宫剧团的青衣,1951年剧团成立的时候,她就被选了进来,也算是剧团的“老人”了。但是她在剧团满打满算,只待了一年零九个月,就“走”了。“走”的时候,才二十四岁。

县剧团是在民乐剧社和几家戏班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刚开始那几年,既唱秦腔,又唱阿宫,后来才专门演阿宫腔。当时演出的剧目,都是从皮影戏演变过来的,如《七箭书》《白河用水》《天台山》《蛟龙驹》《屎巴牛招亲》等。那时没有正式剧场,就在城隍庙的老戏楼上演,露天。台下没有座位,人们胳膊弯里挎个小板凳,肩上扛个长板凳当座位,没有板凳的屁股下就坐块砖,有的干脆袖着手,仰着脖,站着看。直到1953年,县政府才投资修建了县剧院,有八百个座,旁边还能站一百多人。可惜那时,上官云秀已经“走”了。

上官云秀是金班主的小女儿,小时候不叫这个名,叫金云秀。

有一年,金班主金成去刘集唱戏,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女子,托人送去三十两银子,就将那女子娶回来做了二房。那女子叫刘伶,眉清目秀,身材小巧,进门第二年,就给金班主生下了个女儿,取名金云秀。

云秀出生后,金家戏班的祸事就接连不断。先是旦角莲子带着土匪朱老三的人票跑了,后来,朱老三又逼迫另一个旦角香草做了他的压寨夫人,香草让朱老三割了金班主的舌头。没过多久,金家戏班就散了。

云秀之前,金成的大老婆生过三个女儿。金成娶刘伶,一是贪恋她年轻美貌,二是想让她生个儿子。可是娶进家门后才发现,刘伶是个白虎星。他没想到长相俊美的刘伶会是个白虎星,心里有些失望。白虎星就白虎星吧,只要能生个儿子就行。可是刘伶肚子不争气,又给他生了个女儿。而且这个女儿一出生,家里就接二连三地出事,最后连戏班也散了。金成断定这母女是一对灾星。云秀不到一岁的时候,金成就将母女俩赶出了家门。

刘伶与女儿云秀在刘集娘家住了一年,后来嫁给了东上官的上官青山,金云秀便改名上官云秀。

上官青山是村里的私塾先生,先前娶过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但是没两年就死了;后来又娶了一个年轻寡妇,不到一年也病死了;再后来就没人敢嫁给他了。上官青山听说了刘伶母女的事,很是同情,说白虎星就白虎星,我本来就是个丧门星,两个灾星凑到一块儿,看他还能瞎成啥样子!上官青山托人去说媒。刘伶打问清上官青山人很厚道,又有学问,就带着女儿嫁了过去。

上官青山长得清瘦,一袭青布长衫,脾气温和,说话慢条斯理。他教学生《三字经》《弟子规》《朱子家训》《幼学琼林》,要求学生“入则诵诗读书,出则亲师会友”,但学生听懂没听懂,他却不管。他在西安上过学,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在西安落住脚,回村里当了私塾先生。有人说他是虎落平川,他笑笑说,我哪儿是虎呀,我只是只猫。

上官青山待刘伶母女很好。他从私塾一回到家,就脱去长衫,卷起衣袖,帮刘伶干这干那。他也很疼爱女儿云秀,没事的时候,就将云秀架在脖子上在村里晃悠。云秀有时尿他一脖子,他乐不可支,说是天女降甘霖。云秀长到五六岁,上官青山带她上私塾,教她读书断句。云秀是村里唯一进私塾读书的女孩子。

云秀七岁那年,县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时的县长胡子和是河南人,父辈逃荒到了西安,落脚在城北的窝棚里,靠捡破烂打零工为生。父母西瓜大的字不识几筐,却偏偏生了个爱读书的儿子,就拼了老命供养儿子读书。这儿子也争气,考上了西安最好的中学,后来又考上了陕西师范,毕业后七混八混竟做了官,而且官越做越大。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被下放到频阳当了县长。

胡子和到频阳任职,老婆没来,小舅子却跟了来。小舅子叫高培文,游手好闲,靠姐夫混吃混喝,又爱拈花惹草,看上人家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就要想方设法弄到手。

有一次,他将一女娃骗进客栈给糟蹋了。

女娃的哥哥叫杨更民,是频阳有名的愣头青,哪肯善罢甘休!他纠集一帮村民,扛着头铁锨围了县城。附近的村民早就对官府越来越重的赋税怨声载道,一呼百应,城外很快就聚集了上千人,人们烧了城门,呐喊着要县长交出小舅子高培文。

胡县长一下慌了手脚,突然想起老同学“上官诸葛”就在频阳,更重要的是,听说杨更民是上官青山的学生,就急忙让人将他请到县府,商量对策。上官青山听说有人主张去省城搬军队来镇压,便对老同学胡子和说,万万不可,还是招安为上。一是事出有因,这是官逼民反;二是如若去省城搬救兵,上峰会觉得你这个县长无能;三是发兵攻打民众,会使民众铁了心与官府为敌,频阳日后恐无宁日;四是久拖不决,民众会越聚越多,局势会失去控制。

上官青山说,办法只有一个:尽快惩治高培文,以安民心。

胡子和说岳丈一家对他有恩,他下不了手,请求上官青山出面去找他的学生杨更民商谈。上官青山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只好去找杨更民。

上官青山对杨更民说,这畜生欺人太甚,确实该杀!但是你这样围城也不是个办法,围久了,势必会招来省城的官兵,如果让人家当土匪来剿,那局面就不好收拾了,到时候丢了命不说,也无法为你妹妹报仇。

杨更民一听也是,但毕竟咽不下这口气,问老师,您说咋办?

上官青山说,这畜生是很可恶,但也罪不该死,照我的意思,让他蹲几年牢狱,再给咱赔上一百两银子,你看咋样?

杨更民想,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就说,我听老师的。

胡子和觉得这样处理也算公平,当下就将小舅子收进牢狱,赔偿了杨更民一百两银子,杨更民撤走了人马。一场民乱就这样结束了。

上官青山用那间小铺做了一个书画坊,取名“上官书斋”,经营西安书画名家的作品。几年下来,也赚了一些钱,日子越来越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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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书斋东隔壁是个布庄。布庄老板姓何。何掌柜四十多岁,红脸膛,不爱说话,整日低着头,好像跟谁生气,只有在顾客来了的时候才仰起脸来,露出谦和的笑容,“来啦?”“吃啦?”“走好!”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话。何掌柜的话都让他那年轻俊俏的媳妇说了。

那女人叫秋兰,比何掌柜小十多岁,原来在董家戏班唱阿宫腔,后来嫁给何掌柜,何掌柜就不让她抛头露面唱戏了。不让去外面唱,她就一个人在家里唱。秋兰在院子里一唱,何掌柜就在前柜皱眉头。

云秀喜欢听秋兰唱戏。只要秋兰一亮嗓子,不管是早是晚,云秀就跑到隔壁院子里来,一个人站在那里认真地听。秋兰见有观众,越发唱得起劲。天长日久,秋兰将小云秀当成了自己的知己,后来干脆教云秀学唱戏。没想到云秀悟性很高,一点就通,而且嗓子又出奇的好。

刘伶得知云秀跟秋兰偷偷学唱戏,不好怪人家秋兰,就将云秀摁在膝盖上拍了一顿屁股,不准她往后再去隔壁。上官青山却劝刘伶说,你的心思我知道,但孩子喜欢,就让她去唱吧。上官青山收留了她们母女,刘伶一直心怀感激,他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云秀长到十岁,就在频阳城唱出了名气。上官青山干脆花钱将云秀送到西安易俗社学艺。三年后,云秀回来进了县城的民乐剧社。新中国成立后,县政府以民乐剧社为基础组建了县剧团,云秀便成为最早的女演员。看过云秀戏的老人都说,活脱脱一个当年金家班的莲子。

剧团组建半年多,从西安来了一个年轻编剧,叫朱子良。

解放军收编“观音土匪”香草的队伍时,朱子良正在西安上中学。朱子良六岁时,就被香草送进了西安寄宿学校上学。香草是个聪明的女人。自己无奈当了土匪,总不能让儿子接着当土匪。朱子良在西安上学,很少与母亲见面。香草不允许儿子再回西山。每年春、秋两季,香草都会悄悄去西安城看望儿子,给儿子交了来年的所有费用,跟儿子待上十天半月,然后留下足够他零花的碎银子,又返回西山。这样一来,倒锻炼了朱子良独立生活的习惯。更重要的是,朱子良从小远离西山,渐渐淡化了小时候的土匪生活记忆。这也正是香草所希望的。

1949年春,渭北四股土匪被解放军剿灭了三股,只剩下了香草这一股。解放军先派人上山跟香草谈判,香草不愿意交出武器。香草不信任解放军。不信任解放军,不是因为以前跟解放军打过交道,上过解放军的当,而是因为她以前吃过国民党军的亏。在香草眼里,军队都一样,以胜败论英雄,从来不讲江湖义气。

几年前,国民党想收编香草,曾派人上西山谈判,说只要她愿意接受收编,让她当中校团副。但是就在交接的前一夜,香草得到消息说,国民党军准备在她交接时干掉她。她派出探子去侦察,在交接地点的山林里果然发现了国民党军的伏兵。香草杀了接头的国民党军官,重新返回西山。国民党军恼羞成怒,集中两个营的兵力,攻打了七八天,也没有攻下来。后来解放军开始大反攻,国民党军只好放弃西山,仓皇向南逃窜。

解放军没有强攻,只是将西山团团围住,不打也不撤。双方僵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山下走上来一个人,赤手空拳,走到山门跟前,说要见香草。一个老土匪突然认出来人,惊叫道:这不是二当家吗?

来人点点头说,是我,快去禀报嫂子。

老土匪跑去禀报,很快又跑回来说,二当家,快快有请。

香草见到来人,先是愣了半天,然后说,你是鲍义兄弟?

来人说,是我,嫂子。

十七年不见,你可见老了。

嫂子还像从前那样,年轻,漂亮。

香草拢了拢头发说,都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能年轻个啥?你也别叫我嫂子了,你比我还大两岁呢。看你这一身行头,一定在解放军里当了大官。

鲍义说,啥官不官的,一个营长而已。

鲍义原来是朱老三的二当家。朱老三死后,香草当了家。鲍义一直暗恋香草,觉着自己继续留在山上,说不定哪天把持不住,做出对不起朱老三的事来,坏了山上的规矩,就悄悄一个人下了山。他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驻守在临潼。后来随部队东渡黄河,在中条山与日本人打仗。一次战斗失利,全营三分之二的人牺牲了,他被俘虏,关押在日本人的俘虏营里。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八路军的连长。两人经过半个月的密谋,一天半夜打死了哨兵,逃出了俘虏营。后来找到了八路军的队伍。鲍义由连长保举,加入了八路军,随着部队又跟日本人打了几仗。几年后到了延安,被提升为副团长。之后因为一次指挥失误,被降为营长。

鲍义对香草说,解放军向来说话算数,只要你答应接受改编,肯定会给你一个职位。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

在鲍义的劝说下,香草同意改编。但是她拒绝在解放军队伍里担任职务,提出让共产党安排她在西安定居,陪伴儿子,过一种隐居的生活。

香草在西安定居后,改名朱琴。她先是隐居在家,但毕竟才四十多岁,日子久了又憋得难受,就去找鲍义,想找个工作。新中国成立后,鲍义脱了军装,在区政府当了科长。牛娃子的表哥频阳乡党王天祥,是区委书记。鲍义向王天祥汇报了香草的事,王天祥批示后,安排香草在区文化局当了一个普通职员。香草对这份工作很满意,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给儿子朱子良做饭。有时饭做好了,不见朱子良回来,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问他他也不说。问多了,朱子良说,我已经长大了,您就别为我操心了。

朱子良大学毕业后,在报社找了一份工作。一次采访中,结识了易俗社的著名编剧王绍猷先生。其时王先生编写的《秦腔记闻》一书刚出版,报社让朱子良去采访。见面一聊,才知道王先生也是频阳老乡。

王先生毕业于陕西巡警学堂,后来加入了同盟会、渭北民团和陕西靖国军,参加过讨袁护国运动。再后来,又加入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直到20世纪30年代初,才退出军界,从事秦腔编剧和研究工作。王先生创作和改编过大小四十余个剧本,如《铡美案》《周仁回府》《新紫霞宫》《解甲封王》《法门寺》《蛟龙驹》《拷红娘》《双愚记》,等等。新中国成立前夕,他以明代农民起义为背景,编写了《金光玉》,演出后在西安轰动一时,但很快就被国民党封杀,说他“鼓吹反叛”“影射当局”。幸亏省府社会处邵滋甫等人从中斡旋,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朱子良读过《秦腔记闻》之后,对戏曲编剧产生了浓厚兴趣,经常去向先生讨教,想跟王先生学习当戏曲编剧。王先生对朱子良说,现在秦腔剧目已经不少了,如果你真想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就得另辟蹊径,我建议你在老家频阳的阿宫腔上下功夫,将来说不定会弄出些名堂。但要学习阿宫腔,就得回频阳,那里是阿宫腔的故乡。朱子良当即表示愿意去频阳。王先生说,频阳县剧团马团长我很熟,你要真想去,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你在那里干几年,一定能写出好东西来。

朱子良辞了报社的工作,准备去频阳县阿宫剧团。他知道母亲不会同意他去频阳,更不会同意他去剧团当编剧,所以就没有给母亲说实话,谎称报社让他去三原下乡,锻炼两年。

既然是报社安排的,朱琴还能说什么呢?

就这样,朱子良背上行囊,一个人去了频阳。

频阳县剧团的院子很破旧,也很偏僻,朱子良找了半天才找到。走进院子,迎面碰上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

朱子良问,马团长在哪?

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朱子良,问,你是朱子良?

朱子良感到很惊讶,说,是我,您是……

老头说,王先生说你这两天要来,我估摸着就是你。

您就是马团长?

老头点点头说,我是马亚民。

马团长将朱子良领到院子西南角的藏书楼,说你先住在这里,既可以写剧本,还可以照看道具和楼上那些旧书,我已经让人打扫过了,缺啥东西,你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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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团长走后,朱子良打开行李,铺好床,在藏书楼上下转了一圈。说是藏书楼,其实只有两层,下面两间,一间住人,一间堆放着剧团的道具行头;上面两间,全是旧书,书架东倒西歪,书籍散落一地,上面落满了灰尘。朱子良爱干净,也爱书,见屋里凌乱,就想动手打扫。刚拿起扫把,只听有人在门外喊:人哩?

朱子良说,在这儿呢。

朱子良从里屋出来,见一个瘦高女娃站在门口。由于是背光,看不清脸面,只看见两根辫子搭在肩上。女娃怀里抱着一床被子。

马先生说你的被褥薄,让给你送一床厚点的来。

马先生是谁?

就是马团长啊。我们都叫他马先生。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团长。

朱子良“噢”了一声,说,谢谢你!

女娃把被子抱进屋子,动手要给朱子良铺上。

朱子良拦住说,不敢劳驾,我自己来。

女娃“扑哧”一声笑了,学着朱子良的口气说,不敢劳驾,你们读书人就是客气!

朱子良这才看见女娃的脸,肤色白净,眼睛黑亮,牙齿雪白,一笑俩酒窝。朱子良有些慌张,急忙把目光转向别处。

女娃说,那你自己铺吧,我走呀。

没等朱子良反应过来,女娃已经到了屋外。

朱子良站在屋里待了半天。他没想到在这小县城里,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痴痴迷迷地想着,正要铺床,听到身后“哎”了一声,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又是那女娃。

给你。

女娃手里举起一个铜脸盆。

团长——马先生给的?

不是。是我的,你先用。

不用不用。

咋?你们西安人不洗脸?

朱子良有些窘迫,不知说什么好。

嫌脏?

朱子良急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说,我用你的,你用啥?

我家近,回去再拿一个就是了。

那多不好意思,我明天出去买一个。

我放这儿,用不用随你。

女娃有些不高兴,将脸盆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朱子良“哎”了一声,追到门口,想说什么,女娃已经走远了,两根辫子赌气似的,一甩一甩的。朱子良又站在门口待了半天。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女声在藏书楼后面咿咿呀呀地吊嗓子,那声音清丽婉转,悠扬悦耳。朱子良想去看看是谁,又不好意思。

早饭后,马团长来了,看见一夜之间变得整洁有序的藏书楼,高兴地说,小伙子,难得难得。马团长将七八本手抄剧本交给朱子良说,这是我这几年整理的流传在民间的阿宫腔戏本,你看看,或许对你写剧本有帮助。

朱子良很是感激,说,谢谢团长!

团长说,以后甭叫我团长,我以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听见这么叫不舒服,好像我是个老军阀似的,就叫我马先生好了。

朱子良说,好的,马先生。

马先生说,等会儿排练《凤仪亭》,你跟我去看看,认认团里的人。

朱子良跟着马团长来到城隍庙戏楼下,看剧团排练。一个青衣正在台上表演,背身、颤身、翻身、旋身、下腰、抢背、卧鱼,碎步、云步、催步、跨步、扭步、横步、退步、醉步,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看得朱子良目瞪口呆。定睛一看,竟是送被褥脸盆的那女娃。

马先生说,她叫云秀,上官云秀,是剧团里最好的青衣。

后来马先生介绍了好几个人的名字,朱子良也没有记住。只记住了一个云秀,上官云秀。

剧团正在排练《貂蝉》,云秀扮演貂蝉。

一连多日,朱子良每天清早都能听到那个女声在藏书楼后面吊嗓子。会不会是上官云秀?朱子良好奇,又不好意思去看个究竟。一天早上,他洗漱过后,装着在门前扫地,等那人吊完嗓子出来。

果然是上官云秀。

云秀见朱子良扫地,说,朱先生真是个勤快人。

朱子良直起身说,醒来早,活动活动筋骨。

不会是我吵着你了吧?

不是不是。你的声音真好听!

朱子良没话找话说,问云秀《貂蝉》的剧情。

云秀就对朱子良说,貂蝉是东汉末年司徒王允的义女,为拯救汉朝,由王允授意施连环计,使董卓和吕布反目成仇,最终借吕布之手除掉了董卓。之后,貂蝉成为吕布的妾,董卓部将李傕击败吕布后,她随吕布来到徐州。下邳一役后,吕布被曹操所杀,貂蝉跟随吕布家眷前往许昌……

云秀说完,朱子良嘿嘿一笑说,我知道。

云秀红了脸说,你知道,还让人家说,你可真坏!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熟悉,有时在一起还开两句玩笑。云秀知道朱子良比自己小一岁,就说你该叫我姐。朱子良说,你看着比我还要小,叫你姐也不像呀。云秀说,小啥小,我都二十三了,老姑娘了。朱子良就叫了一声“姐”,问,姐夫在哪里公干?云秀“扑哧”一声笑了,说,还姐夫呢,人老珠黄了,嫁不出去了。朱子良说,你这么漂亮,怕是说媒的踢破了门槛,挑花了眼。

说笑一会儿,两人东拉西扯,话题后来扯到了马先生的身上。

朱子良觉得马先生就是一部好戏,想以此为题写个阿宫剧本。

朱子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马先生。马先生说,我的经历是有些坎坷,但对社会没有啥教育意义,再说你写我,别人会认为你是在拍我马屁,对你不好。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米家村了解一个人,这人叫李介民,早去世了。李介民小时候跟随乡邻远走新疆,当过商店学徒,也在政府当过职员,后来逃到苏联,参加了布尔什维克,之后又被派回伊犁,秘密开展地下党活动。新疆当局得到密报,到处捉拿他,他才逃回老家频阳,继续开展革命活动,组织农民协会、示威游行,不久被国民党当局逮捕……他的经历很有意思,戏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回乡》。

朱子良去米家村详细了解了李介民的情况,很是兴奋,回来后把自己关在藏书楼里,开始创作阿宫腔新剧《回乡》。

朱子良编好几段,就把云秀叫到藏书楼,试唱一下,看上不上口。云秀很乐意帮他,用“一起清雪”“迁仙客”“春宴开”“点绛唇” 等各种曲牌试唱。朱子良一边听,一边在剧本上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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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云秀帮朱子良试唱完,说父母回了东上官,家里还有几只鸡等着喂,就匆匆走了。云秀刚出门,天上一道闪电,白雨就噼里啪啦地下起来了。朱子良正担心云秀被雨淋了,云秀又落汤鸡似的跑了回来,说钥匙忘在桌子上了。拿了钥匙,扭身要走,这时雨越下越大,跟脸盆往下倒一样,根本无法出门。

朱子良拿来毛巾,让云秀擦擦头上的雨水,说等雨小了再走吧,小心着了凉。云秀擦着头发,真的“阿嚏”了一声。云秀的衣衫湿透了,紧贴在胸上,饱满的奶子随着手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朱子良看傻了眼。

天色变得昏暗,院子里雨水横流,不见一个人影。

云秀见朱子良看她,就说,看啥?

看你。

云秀脸腾地红了,扭过头去说,我有啥好看的。

你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云秀脸更红了。

朱子良颤声说,我想抱抱你……

云秀背过身去说,我是你姐,甭胡说!

我真的想……

我比你大,我是你姐……

朱子良不管,一把抱住了云秀……

多日后,云秀将朱子良带回家,见了自己的父母。

母女俩在厨房炒菜,云秀问母亲,咋样?母亲故意问,啥咋样?云秀红着脸说,你再装傻,我就一辈子不嫁了。母亲刘伶笑着说,人干净清爽,又有学问,你看上的还能有错?

父亲上官青山见到朱子良,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两人谈天说地,之乎者也,喝了不少酒。

朱子良经过半年的苦心写作,完成了《回乡》,交给马先生过目。马先生看过之后说,我看很好,你回一趟西安,让王先生再看看,他是戏曲专家,让他提提意见,你再好好修改一遍,咱们就可以排演了。

朱子良回到西安,拜访了王先生。王先生对剧本非常肯定,提了点意见,让朱子良好好修改一下。朱子良很高兴,晚上回到家,有些忘乎所以,就给母亲说了实话,说自己不是去三原锻炼,而是去了频阳阿宫剧团当了编剧。朱琴一听很生气,但是木已成舟,骂了几句,只有认了。

朱子良得寸进尺,对母亲朱琴说,他在频阳找了一个未婚妻。朱琴一听就炸了,坚决不同意,说,你去了频阳也就罢了,你还去了我最不喜欢的县剧团;去了县剧团也就罢了,还私自找了一个戏子当未婚妻,而且还比你大一岁,这门亲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看着办!

母子俩不欢而散,朱子良第二天赌气回了频阳。

事隔不久,省上举办戏曲培训班,马先生让朱子良带着云秀和几个年轻演员去参加,说等他们从培训班一回来,就开始排演《回乡》。

朱子良想借这个机会,与母亲缓和一下矛盾,就带着云秀经常回家看望母亲朱琴。朱琴绷着个冷脸,看也不看云秀。朱子良提早做了云秀的工作,云秀并不生气。云秀很会来事,一回到家,就卷起袖子进厨房做饭,朱子良暗中指点,全做的是朱琴爱吃的频阳小吃。拾掇完碗筷,又扫地,又抹桌子,又洗衣裳,忙完之后向朱琴告别:姨,你忙,我走呀。也不管朱琴理识不理识,自己笑笑,就走了。

日子一久,朱琴的脸上绷不住了,慢慢开始跟云秀说话。这一交流,发现云秀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心里也就渐渐默许了这个未来的儿媳。

一天,朱子良培训结束后,去找王先生请教修改剧本的事。云秀一个人回到家。朱琴正在做饭,云秀洗洗手,进厨房帮忙。两人一边做饭,一边说着闲话。朱琴问了云秀家里的一些情况,云秀如实说了。又问云秀是跟谁学的戏,云秀说小时候跟董家戏班一个叫秋兰的学过一阵,后来在易俗社又学过三年。朱琴到底是唱过戏的,心里痒痒,就说你唱一段,让姨听听。云秀一边择菜一边清唱了几段。

朱琴说,真是好嗓子,地道。

云秀说,其实我家以前就是开戏班的。

朱琴一愣,说,你家不是开书画坊的吗,咋又说是开戏班的?

云秀说,书画坊是我后大开的,我亲大以前是开戏班的,当年在频阳很有些名气哩,后来不知因为啥原因,戏班散了……

你亲大?叫啥?

金成。

金成?

朱琴手里的碗“叭”地掉在地上,碎了。

云秀吓了一跳,问,姨,你咋啦?

朱琴脸色煞白,盯着云秀看,你是金成的女儿?

云秀点点头说,咋啦,姨?

朱琴痛苦地闭上眼睛,往后踉跄了一下。

云秀急忙扶住朱琴。姨,姨,你这是咋啦?

云秀将朱琴扶到客厅坐下。朱琴半天才睁开眼睛,眼窝里是一泡泪。

云秀吓坏了,说,姨,你这是咋啦?哪里不舒服?

朱琴突然一把推开云秀说,你快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云秀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说,姨,你这是咋了嘛?刚才还好好的……

朱琴摇了摇头,摇落一串泪水,说作孽呀作孽,这都是报应啊。我求你了,你赶快离开子良!

云秀跪倒在朱琴面前,哭着说,姨,我喜欢子良……

你必须离开子良!

朱琴用力推了云秀一把,云秀倒在了地上。她爬起来,又一次跪倒在朱琴面前说,姨,我离不开他,我们已经……

天哪!真是作孽啊!朱琴仰头大叫一声说,你要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朱琴把如何被金成糟蹋,怀了朱子良,然后又如何当了朱老三的压寨夫人,一五一十地说给云秀听。朱琴说,子良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你知道吗?

云秀惨叫一声,跑出了家门……

著名陕籍军旅作家党益民长篇小说《阿宫》节选连载之八

党益民,陕西富平人,诉讼法学研究生,武警西藏总队政治工作部主任。2次荣立二等功,11次荣立三等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六所高校客座教授。出版长篇小说《喧嚣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里的西夏》《父亲的雪山,母亲的河》《阿宫》《根据地》《雪祭》、长篇纪实文学《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10余部文学著作。《一路格桑花》入选“青少年喜爱的百部图书”,被改编成20集电视连续剧,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喧嚣荒塬》获“中国作家”年度大奖和四川巴金文学院年度大奖;《守望天山》获“北京文学奖”“徐迟文学奖”,被改编成电影和歌剧;《石羊里的西夏》获陕西省第二届“柳青文学奖”;《用胸膛行走西藏》获全军文艺一等奖、国家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被翻译成英文、法文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阿宫》在大陆和港台出版,其中《桃花刀》入选中国年度优秀短篇小说;《根据地》获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雪祭》入选“读者喜爱的50本图书”,荣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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