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那是元和六年的一个雨夜,雨水打湿碧纱窗下的芭蕉,冷风轻叩,银钩敲着帘拢,一阵乱如鼓点的响声。他独宿在寂静的空堂里,听着雨声,点起一盏残灯。是夜窗透初晓,一灯如豆,《夜雨》诗成: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不惑之年的白居易,承诺给一座故城,承诺给一个故人: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那一座心心念念的远乡,不是他的故里新郑,不是见证他宦海沉浮的都城长安,不是他栽下白堤柳的杭州,不是他修凿七里山塘的苏州,甚至不是他晚年长居于此,千亭错落的洛阳香山,而是他称为“故园”的符离。

“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余。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

太多故去几千年的旧事传说,美人迟暮,英雄叹恨,古往今来,在这四方古城里一遍遍重演,其中有一个故事,属于白乐天。

唐建中三年,朝廷益弱、战乱迭起,白居易随升任徐州别驾的父亲到符离寄居,那是十二岁的他第一次来到徐州,楚水吴山里的清越之地,地杰人灵。

那是最为轻狂恣意的少年时光,秋灯夜写联句诗,春雪朝倾暖寒酒,偶语闲攀芳树立,相扶醉蹋落花归。过了几年,结识了三两知己,并称“符离五子”,励志求名,终日攻经读史,操词握赋,以求文场告捷,名登甲榜,正是心怀天下之志,鲜衣怒马时。

让他牵念了一生的湘灵姑娘,便是在他年少得意时来到他的生命里。十五岁的邻家子,娉娉婷婷、情窦初开,青梅竹马时天真美好的相许,最是刻骨铭心,他为她写下十几首相思的诗句,写她的婉转歌喉、一颦一笑,那笑容明媚美好,以至于日后他辗转洛阳、襄阳、浮梁等地,心上却一刻也没有放下那个笑容,那位故乡的邻家婵娟子。

白居易在这座城里度过了几乎整个少年时光,哪怕已是旅居他乡多年,醉酒之后仍是梦到重游故地,小心翼翼地打听北巷邻居几家去,东林旧院何人住,仍是梦到少年时的鲜衣怒马,天地入怀,长叹君不见买臣衣锦还故乡,五十身荣未为晚。徐州已是故乡,承载了他太多年少时的美好和梦想。

贞元十四年,白居易27岁,离开符离去投奔江南的叔父,途中写下《寄湘灵》、《寒闺夜》和《长相思》三首诗,他说自己每经高处即回头,想象着她在故乡凭栏远眺的模样,一路上,每一段檐角雕梁,都是一段守望。

这不是一段门当户对的慕恋,当年的白居易不过寄居符离,他注定只是这座城的匆匆过客。两年后,考取了进士的白居易再次回到符离,恳请母亲同意自己和湘灵的婚事,依旧被毫不留情的拒绝,并惹得母亲大发雷霆,不许他再提此事,甚至不许他们再见面。

举家远迁长安的白居易,徐州于他,真真只是应了当年那句诗,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余。

那之后,白居易心里牵念湘灵,一直未娶,直至37岁那年,母亲以死相逼,才和同僚杨汝士的妹妹匆匆结下了姻缘,可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如同徐州在他的心中已是故乡一般,湘灵也随着年少往事成了他心头那一枚朱砂痣。那之后,他们再未相见,潜别离,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十几载白马过隙,又一次回洛阳,途经徐州,他特意去寻曾经的住处,只可惜已是物是人非,战火劫掠一空的徐州城,,变换旧村邻,再寻不到故人的音讯,这一次重回故地,只剩下满心的沉重和怅然。

没有见到故人湘灵的白居易,却受到徐州守帅张愔的宴请,偶识了另一位千古佳人,燕子楼的主人关盼盼。

燕子楼上,那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的佳人,水袖翩跹,轻盈婀娜,一曲《长恨歌》唱腔婉转,一曲霓裳舞惊鸿绝艳,燕子楼,成了他和徐州又一个冥冥之中的牵连。

白居易欣赏关盼盼的才情,却也因此承下了一桩冤案。两年后张愔病逝于徐州,府中姬妾很快风流云散,各奔前程而去。只有年轻貌美的关盼盼无法忘记夫妻的情谊,矢志为张愔守节。听说她独守着燕子楼整整十年,白居易忍不住感慨唏嘘,作诗三首赠与她。

没想到的是,读罢诗作之后的关盼盼,毅然跃下燕子楼殉了张愔,历代文人都喜欢将罪名归到白居易的身上,说是他“诗杀”了这么一个女子,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诗句字里行间只见怜惜之意,“诗杀”之说又从何而来?

可是关盼盼到底是死了,成了这高楼之上的一只燕,春去时,随十里春风跃下了燕子楼。

生死楼前十年事。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他最后一次回徐州,是长庆四年,看到山河破碎、故土凋敝,心下凄然,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寻不到旧时邻舍的故人,再寻不到燕子楼上倾城的歌舞,那锁在楼中的燕子,不只是关盼盼,还是他念念不忘了一辈子的湘灵,是他此生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徐州。

关盼盼的死隔断了他和这座故城最后的牵连。

白居易一生里去过太多地方,留下太多烟霞之笔,西湖十里白堤上的垂柳,浔阳江头嘈嘈切切如玉珠的琵琶声,江南山寺月中落下的桂子,吴宫前一杯醉饮的春竹叶,晚年结香火社,白衣鸠杖于洛阳香山寺,甚至在临终之时,也叮嘱家人将他葬于此地,共洛阳山水为伴;白居易的一生里也太过多情,太过薄情,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在他的诗文里,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从不缺乏欢笑,从不缺乏美人。

可偶有一日,拾掇旧物时偶见故人所用匣中镜,故人所赠故乡履,年过半百的老人依旧忍不住泪湿青衫,“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永愿为履綦,双行复双止。”这是最为朴素也最为艰难的祈愿,他说他是漂泊三千里的长情人,他说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他的记忆里始终有一方净土,属于他的故城徐州,他的千千结始终有一缕,属于他的故人湘灵。不是多情,不是薄幸,是太过恋旧、太多长情。

这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城池里,上演过太多兴衰聚散,见证过太多悲欢离合,看过四面楚歌声里,一曲剑舞惊鸿,不肯过江东的霸王自刎,赤水染了乌江;看过高祖锦衣还乡,醉意中长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看过汉家八王之乱,陵阙前草木芊芊,解忧公主和亲的车马一路远去了塞外;看过首唱汉初四言的韦孟,匡谏之义名垂千古;看过明主起江左,英雄出少年,江东猛虎割据天下一方……辉煌有时,落魄有时;欢歌有时,悲戚有时。

如今,伫立在这燕子楼下的诗人,也成了这故城里的一个过客,两鬓斑白,重游故地,已是画眉人远,燕子楼空。

几十载年华老去,他身边再没有莺歌燕舞,那无数个沉寂的雨夜里,听着雨打碧纱窗下的芭蕉,冷风吹着帘拢乱响,忍不住又忆起曾经那个东邻故人。

他的姑娘眉眼弯弯,碧纱窗下央着自己教她识字,他也隔着绿纱窗,笑着看她逗弄梁上那一只鹦鹉,一字一句教念他写的诗。

故城的雨依旧下个不停,听着听着,往事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他已年过古稀,垂垂老矣,而她依旧美好,依旧是十五岁那年,他们初见的模样。

慕兮,95后作者,大学在读。一枚往来于徐州和南京的汉服同袍,愿执笔写情怀,愿每个故事都被喜欢。微博@慕兮啊慕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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