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斯謨那一代的男女 ,是第一批見識到梅毒的歐洲人;至少,他們是如此表示。英格蘭人稱之為“疹子”的這個惡疾,於15世紀最後幾年間如雷電倏然擊來。可是它卻不似其他也是如此突兀而至的疾病,後者往往迅速填滿墓園,然後便隨之遠揚,另擇他日再行歸來出擊 ,或永遠不再露面。反之,梅毒從此駐足不走,與人類世世永遠共同存在。
歷史學者對梅毒有一股特別的著迷,因為在肆虐人類的所有重要疾病之中,它最獨具“歷史性”。多數疾病之始,早在人類最早記憶之前。只有梅毒,擁有一個所謂的歷史起始時刻 。自15世紀最後10年以來,不乏有人堅稱:自己幾乎可以確切指出梅毒現身於世界舞臺的那個時間點,甚至知道來源地所在。“1493年左右,”伊拉斯謨通信對象之一的當代人文主義者胡滕寫道,“這個最汙穢、最悲慘的惡疾,開始在眾人中散播了。”另一位同時代人、西班牙醫生迪亞斯也表示同意,認為1493年是梅毒元年,並表示 “此病原生之地,來自那座現稱埃斯帕諾拉的島嶼” 。哥倫布把它帶了回來,連同玉米和其他美洲新奇事物的樣本。
來勢洶洶
第一起記錄在案的梅毒暴發,發生於15世紀90年代中期的意大利。1494年,法王查理八世為聲張自己對那不勒斯王位的權力,帶領著分別來自法蘭西、意大利、瑞士、日耳曼與其他地方的約5萬名兵士,翻過阿爾卑斯山脈進入意大利。這場戰役本身並沒有任何全面戰鬥壯其聲色 ,反而是這支軍隊,身後帶著那支常有的隨軍隊伍,一路同時演出慣常的燒殺淫掠。那不勒斯人堅壁清野,向自家城池退卻。一俟查理的大軍攻進那不勒斯城穩坐下來,他就發現意大利各地因他的長驅直入大感震驚,已立時將個人歧異放到一旁,聯合起來共同對付他。此時西班牙的費迪南德與伊貝貝拉也備感焦慮,不想見法蘭西在意大利地區稱霸,正趕忙派軍前來。查理只好收拾行李,返回法蘭西。於是整個過程—戰鬥、淫虜 、燒殺,又再度反方向上演一遍。
之前只是慢慢、悄悄散佈歐洲的梅毒,一如梅毒流行病學所言給人的印象,卻在這場侵襲行動中一下子如火烈燒,在意大利蔓延成一場瘟疫。斑疹傷寒可能也同時快速傳播—它是另一支典型的隨軍隊伍。也正是在意大利,日後伏爾泰那句諷刺警句的真實性首度獲得展示:“若有3萬人正與敵人進行殊死戰,雙方人馬勢均力敵,那麼我敢說 ,雙方鐵定也各有2萬人身染皰疾。”
查理在1495年11月回到里昂,在那裡解散了他的人馬。而這些成員,血液裡帶著幾十億螺旋體各自四散,或解甲回到他們散居十幾處地方的家園,或繼續加入別處新的戰爭。隨著這支軍隊成員的四處散佈,梅毒以閃電速度前進全歐與舊世界其餘地區,其勢已不可擋。
及至1495年夏,梅毒身影早已在日耳曼地區出現 ,因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馬克西米利安曾在沃爾姆斯發出敕令,稱它為“邪惡痘瘡”,並歸罪於褻瀆上帝之故。同一年裡,瑞士與法蘭西人都抱著恐怖心情記錄它的到來。最遲不過1496年,梅毒抵達了荷蘭、英格蘭。同年,希臘也知道它了,1499年輪到了匈牙利與俄國。
及至世紀之交,從倫敦一直到莫斯科,大量歐洲人“ 為這個新來的法國痘瘡所苦,悲慘、待援,臭不可聞,簡直在地面腐爛……(忍受著)不可忍受的爛瘡與灼痛折磨,手臂、肩膀、頸脖、腿脛,全都劇痛不堪,因為骨頭與肉都分離了”。全歐洲都在一場性病疫病的魔掌緊箍之下。疫病一路前進,進入非洲,在那裡“ 如果任何野蠻人染上了這個一般稱為法國皰的疾病,多半都會死去 ,很少治癒”。它也在中東出現,時間早在1498年,結果亦大同小異。葡萄牙人是最早得到這個感染的一群,可能也把它帶得最遠,繞過好望角東去。1498年,梅毒在印度現身,然後又快馬加鞭趕在葡萄牙人前頭,1505年不到便抵達廣州。於是10年之內,它從加勒比海進入了中國海,為人類的航海天才,也為人類社會的愚昧歷歷做證。
所幸當初一開始,“恥辱感”並未加諸梅毒此病,我們今天才得以研究它早期的歷史。早期有關梅毒的記載,一大特徵多屬傳記性質。比方幽默大家胡滕,就彷彿想要一示那個年代的坦白風格,把自己所受的病情折磨寫了一本小冊子,內容詳盡,令人毛骨悚然。而且還多此一舉奉告他老爹也得了同樣的病,更把整本書題獻給一位樞機大主教!
1494—1516年這段時間裡面,得病的最初跡象是生殖器出現小潰瘍,然後各式紅疹長遍全身(早期相關文獻對此紅疹現象都有生動描繪,包括1496 年文藝復興畫家丟勒所繪)。隨著皰疹蔓延到身上,病人的口腔、上顎、小舌、下顎、扁桃體也常遭破壞。大型黏性腫瘤屢見不鮮,病人痛楚不堪,肌肉、神經無一不痛,夜間尤其嚴重。然後整體身體狀況惡化, 經常導致早期死亡。
1516—1526年。梅毒病情出現兩大新症狀:骨頭髮炎,造成嚴重疼痛,最終造成骨頭與骨髓腐壞。有些病人的生殖器會出現硬膿塊,類似疣或雞眼。
1540—1560年。一些比較嚇人的症狀持續減少。淋病現象成為梅毒早期病症的“ 最主要(若非長期)症狀” 。在此之前,以及此時之後的許多世紀,都常把淋病與梅毒混為一談。
1560—1610年。梅毒的致命性繼續降低,此時只出現一種新症狀:耳鳴。
及至17世紀,梅毒已變成我們今日所見的狀況:非常危險的感染,可是對病人的侵襲已經不能稱得上猛烈攻擊。有關病勢減緩的記錄,令阿斯特呂克深受激勵 ,開始懷抱起希望—縱非滿懷信心—認為此病最終將完全消失。
病急亂投醫
Courtesy The Wellcome Trustees
不幸的是,水銀被過度使用;許多病人病是好了,卻也死了。當時主宰歐洲觀念的疾病體液學說,主張人生病是因為四大體液失衡。要治好梅毒,必須放血、排便、出汗,唾出體內那個導致失衡的過多體液:就梅毒而言,即是黏液質體液。最明顯的水銀中毒症狀,是唾液滴流 ,甚至一天高達好幾品脫。但是看在16 世紀醫生的眼裡,還有比這更可喜的現象嗎?這表示身體在進行清除,把造成自己生病的毒素排得一乾二淨。於是造病的多餘壞東西排出來了,連同病人的牙齦、牙齒以及體內各種碎片斷片,也都一起出走。克洛斯是英國都鐸時期一位還算有點兒概念的醫生,便如此生動地描繪某位水銀受害者的可憐困狀:“大量、異常的惡性、腐敗體液,源源從他口中湧出, 辛辣、燒灼、強烈,因為他的牙齦都已腐壞,發出惡臭,同時伴有高燒。”“許多人情願死掉”胡滕說,“也不想這樣紓解病情。”
梅毒流行猖獗,愈瘡木又如此有效,不但可治此惡疾,還可以用來對付“ 腳痛風、結石、癱瘓、 麻風、水腫、中邪以及其他疑難雜症”,於是把它哄抬到令人眩暈的高價。一如窮人家的骨頭湯,愈瘡木的鋸屑被人一煮再煮,二煎三煎,給那些喝不到或喝不起第一煎的人服用。假愈瘡木氾濫市場,一片片在教堂高懸掛起供最窮困的梅毒患者膜拜祈禱。而且大家都療愈了。他們的確療愈了嗎?低語,不久升高為喊叫,這玩意兒根本沒效的呼聲開始在16世紀30年代發出。帕拉塞爾蘇斯就是其中一位,公然指稱這木頭根本不值一文 ,水銀才是梅毒患者的真正希望。但是新世界來的這株聖木的流行熱,幾代之後又再度興起,而且始終未曾完全斷絕使用—最後直到1932年才從大英藥物百科內除名—可是它作為梅毒救星的聲名早已蒸發無形。歐洲又重回中國茯苓、黃樟、祈禱之法,尤其是水銀。
大文豪們筆下的梅毒
不過梅毒螺旋體也帶來一些“好事”,雖然受惠者只是極少數人。 內科醫生、外科大夫、庸醫、偽醫,都從梅毒開發出一大財富來源。有個故事便是說,法王弗朗西斯一世的隨軍醫生名醫埃裡曾跪在查理八世雕像前,解釋道:“查理八世對我而言,真是個很不錯的聖者。他把梅毒帶到法蘭西,因此也把3萬法郎放進我的口袋。”當日最有勢力的銀行家族—日耳曼奧格斯堡的富格,也將這個法國佬病的散佈轉換成亮晶晶的銀子。他們成為歐洲最主要的愈瘡木進口者,也是哥倫布帶進梅毒起源說最熱心的宣揚者 。胡滕說,當時至少有過一位頗有頭腦的醫生,曾對愈瘡木及其藥效表示懷疑,說“ 它根本無效,一文不值;可是那些商人卻假稱它很有效用”。
對於那些被梅毒、痛風折磨的可憐傢伙,我能怎麼說呢?多少次,他們出現在我們面前,渾身塗滿了油膩的汞膏、油劑。他們滿臉油光,好像食物儲藏間的鑰匙孔……他們的牙齒在腦袋瓜裡跳躍起落 ,好似風琴或立式小鋼琴的鍵盤按在大音樂家的指下……他的咽喉起白沫,如同被一群獵犬圍困的野豬……陷入這種危境中,他們怎麼做呢?他們唯一的安慰,就是請人念幾頁我這本書給他們聽。
伊拉斯謨筆下也多次提到梅毒。他在《對話錄》中的一篇向世界宣佈:“除非你是個擲骰子的好手,是綠燈戶尋芳客,是個大酒鬼,是個胡亂揮霍者,是浪子 ,又欠下一屁股債,而且身上還妝點有那個法國皰腫,很難有人會相信你真的是個貴族騎士。”而莎士比亞也幾乎像是從這個描繪中獲得靈感,創造出他筆下那位狂飲作樂的騎士法斯塔夫爵爺。這位爵爺擔心自己染上了那可怕的法國病,於是就像後來許多人一般,把自己的尿液取樣送去檢驗。醫生的報告表示:“這尿本身倒是挺好挺健康的尿,可是那撒尿的人可能很多病,他自己還不知道。”法斯塔夫爵爺決定將自己這身毛病轉為有用之途:“ 哦,這該死疹子的痛風!或是這該死痛風的疹子!它們兩個總是有一個跟我的大腳趾頭幹上了。我走路瘸著點兒不礙事;我有戰爭做掩護,我那撫卹金也就可以更像樣了。人要是會動腦筋,什麼東西都能有用:我要用自己這些病,發點兒財。”沒多久,他已病倒在床,臨終悲悔地說起女人:“她們是魔鬼的化身。”
被梅毒所徹底改變的歐洲
然而對多數人而言,梅毒可不是好笑的事,而是無法緩和的災難。梅毒無視階級身份,因此對政治、教會的歷史都造成直接且陰暗的打擊。迪亞斯就聲稱他知道“一些國王、公爵、大人物等,都死於此疾”。但凡熟悉16 世紀曆史的人都不會駁斥他的這個說法。當時就有兩大王朝在那個年代絕了後:法國的瓦盧瓦與英國的都鐸, 這兩個王室的成員可都不是以恪守一夫一妻制而聞名。當然,這些事往往很難證明,可是王后老是生不出活嬰這個明明白白的事實,難免令人疑心梅毒在這些家族的血脈斷絕一事上扮演了某種角色,因此也在其國的政治紛亂插上一腳。因帕維亞一役“失去所有,只餘生命與榮譽”而聞名天下的法王弗朗西斯一世,最後連這兩件餘物也都丟失在梅毒手裡;此事無可懷疑,非常確定。蘇格蘭瑪麗女王的其中一任丈夫,甚至可能兩任丈夫在內,無疑也都有此病, 可能連女王自己也有。1500年,意大利軍事家、政治家、樞機主教波吉亞曾拒絕接見謁客,因為他正受“潰瘍”與“腹股溝長瘡”所苦。三年後,他“臉上被紅色斑塊與丘疹毀了形貌”。這一前一後點點滴滴資料,是分別指涉梅毒的主要與次要症狀嗎?如果他的確染患梅毒,他這病對他的治國政策又有何影響呢?教皇尤利烏斯二世不準別人親吻他的腳,因為他腳上被梅毒瘡弄得變了形, 此事是真的嗎?然而到底是真是假,都無關緊要了:因為更正派新教徒都深信這一切傳言屬實。
但是,如果我們只將目光囿於經濟、文學、政治、宗教,那麼梅毒的全面衝擊將永遠無法衡量。梅毒螺旋體主要是一種社會性的惡疾,是伊拉斯謨、莎士比亞、弗朗西斯一世那整個年代中最最邪惡的東西之一。深恐遭感染的忌諱心理, 往往蝕去了原本將人與人系在一起的敬重心與信任感。妓女獲得基督愛寬恕的機會消失了。“若我是法官,”路德咆哮道,“我會用車輪刑把這些有毒的梅毒婊子分屍、剝皮,因為這些髒女人對年輕人的加害實在無法估量。”至於那些沒有這麼明顯觸犯社會規範的人,也因這場新瘟疫造成的恐怖氣氛飽受傷害。在原本可以獲得接待的地方,病人、陌生人如今卻吃了閉門羹。友誼也發生變化,改以冷淡相交, 大家開始某種程度地限制自己的交往對象,避免任何想來可能會被梅毒觸碰過的人。
我們找到零星資料,顯示社會上發生的這類改變。公共浴池不流行了,因為大家普遍意識到許多從不胡來、純潔如新生兒的人,就是在這類地方染上法國佬病。共享杯子的做法也落伍了。
梅毒對一般人之間的來往接觸造成何種影響?我們不妨回想一下,1529 年樞機主教伍爾西在國會受審 ,被控的其中一項罪名—也許是誤控—就是“ 明知自己身上有那個會傳染的梅毒髒病……卻還每天來到陛下(亨利八世)您的座前,在您的耳邊密語,把他那會傳染人的可怕毒氣吹在你最最尊貴之身,對皇上您造成極大危害”。
梅毒對當代行為舉止造成的衝擊,普及而深長,伊拉斯謨那篇活潑愉悅的對話正可以將之總和具現。對話者是某位甲君與他的友人乙君—甲:像這麼致命的病,至少應該像對待麻風病般同等小心地處理 。可是如果這樣要求太過分,那麼每個人的鬍子就都不該刮掉。如若不然,每個人就都應該自己刮自己的鬍子。
乙:如果大家都把嘴巴閉上呢?
甲:他們還是會通過鼻子傳染。
乙:這煩惱倒是有個法子可治。
甲:什麼法子?
乙:叫他們模仿鍊金術士:戴上面罩,只讓光線通過玻璃小窗,口鼻可以呼吸,但是用根管子從罩子延伸過肩,從背後垂下。
梅毒造成的最嚴重破壞,顯然以男女關係最巨。性這個問題,歷來文明從未能滿意解決 。就算世上沒有這所謂性病,性關係仍會為人類製造出不信任、害怕與痛苦,也會帶來信心、愛與安慰。在這一層已經很複雜的正常情感難題之外,現在又加上了不只是淋病的痛苦,還有那更恐怖且常有致命危險的梅毒。原本必須有信任之處,現在卻一定也有了猜疑。原本應該是完全將自己交給對方,如今卻必然也添上了精明計較未來健康的考量。否則,如果肉體和心靈還繼續保持慷慨大方,或許會落入16 世紀末那位英國梅毒病患者的可笑處境: 他的情人堅持“要不是因為他,還有她丈夫,她本來會如同剛從母腹生出的處子般完好”。
16 世紀意大利解剖學家法洛皮奧在其論梅毒的著作《法國病》(De Morbo Gallico,1564)中建議,性交之後,男人應小心清洗並弄乾自己的生殖器。一種精明、謹慎情人的年代,已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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