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滿一群“高富帥”

“高富帥”這個稱呼剛剛出現在郭莊的時候,這個擁有600多人口的中原村莊極少有人知道它的含義。一些上歲數的村民覺得是年輕人在“瞎混”,甚至有鄰村人嘲笑說,“又不是當官的,又不是富二代,名字倒響亮”。

今天,所有的嘲笑者都重新認識了“高富帥”。某種程度上,它改寫了村莊的面貌,村裡修廣場、挖魚塘、建書屋,都有它不可或缺的作用。連村裡的孩童都熟悉“高富帥”,他們宣佈自己是“高富帥下一代”,或者表示“長大了要當高富帥”。

最初,郭穎傑建群只是想找人拉拉家常,聽聽鄉音。他初中畢業後就外出打工,只在春節和村裡辦紅白喜事的日子回家。在整個國家的城市化進程中,像他這類年輕人的路徑就是告別農村外出打工。因此,和大多數村莊沒有什麼不同,郭莊日益安靜,日漸老去。

但話題繞來繞去,總是會落到郭莊的現狀。這樣的時刻人們總是面上無光。面對村莊坑坑窪窪的道路和遍地的垃圾,人們就不說話了,群裡會突然安靜了下來。

一年裡的多數時候,在郭莊能夠見到的青壯年男性不超過5人。年輕人大都在“郭莊高富帥”群裡,群成員61人,最小的20歲,最大的40多歲。

群裡有兩名理髮師、3個電工、3個快遞員、5個建築工人,還有保安、醫生、教師、銷售員……這些人在東北和華南架過橋修過路,在西北開過工廠。國家經濟的每一次潮漲潮落,從這些人的履歷裡都能找到痕跡。

跟他的名字一樣,37歲的群主“郭栓柱”是郭莊“拴住”的少數年輕人之一。

因為要照顧家裡的老人,他一直沒有出去打工,也因此被選為群主。

他懷念小時候村子熱鬧的樣子,家家戶戶都開著門,今天到這家吃飯,明天到那家打牌。而現在,村裡總是靜悄悄的,“站在村子這頭,一眼就能望到那頭,心裡覺得空落落的。”

國家正在經歷“扶貧攻堅戰”,郭莊的很多公共區域都刷上了扶貧標語。2016年的一天,郭栓柱在群裡提議,與其等著“國家”撥款扶貧,不如自己努力脫貧,讓村子有點變化。

他的想法跟少數人交流過,覺得可行才在群裡提議。但對他的提議,很多人在群裡沒有表態。有人告訴他,擔心萬一辦不成事情被人笑話。

郭栓柱乾脆擬出了一個文字版的細則。比如,他希望大家為老家捐款,細則裡就寫清楚怎麼捐款、怎麼記賬、怎麼使用,還把村裡有威望的人拉到群裡撐場面。在漯河市開文具店的郭照傑負責記賬。

他們定好規矩,每人每天省出5角錢——就是一根菸的錢,為了讓人不至於省吃儉用。後來,為了減輕記賬的壓力,改為按月捐款,每月捐10元。這些捐款的用途是,逢年過節時,買點米麵油,送給村裡的孤寡老人。

這一年年底,郭栓柱琢磨著“給村子整點兒不一樣的”。看著村裡人越來越少,很多人過年都不回家,他覺得沒有年味兒,村子“光禿禿的”,他在群裡提議全村聚餐,大家紛紛響應。他們用大紅燈籠和展板把村裡佈置得喜氣洋洋,全村男女老少五代人聚到一起吃飯,拍大合影,每人交費100元,60歲以上老人免費。 外村人到這裡走親戚見到,也紛紛表示羨慕,認為有過年的氣氛。

满满一群“高富帅”

郭莊村的聚餐

這種聚餐,起初還有人嫌貴,但等到下一個春節的聚餐,全村人基本到齊了,甚至有外村人願意出200元想要參加,但被拒絕了,理由是“姓郭才能參加”。郭栓柱解釋:“這件事本身不重要,但要讓郭莊村的人有意義感和自豪感。”

第一次聚餐時,郭栓柱和同桌人商量“想整個大的,搞出名堂來,讓老少爺們刮目相看”。

他們最後決定給村子修廣場、魚塘和書屋。他記得,一個當了十幾年建築工人的村民當場表示,自己要回來出力。

修書屋是“郭莊高富帥”群裡最快通過的方案,因為大家都很關心下一代的教育問題。另一位在外地打工的村民郭陽陽說,工友們聊得最多的就是孩子。有人跟家裡打完電話後沉著臉抽悶煙,“不用問都知道,家裡孩子又闖禍了。”很多人選擇在孩子大了後回家種地,因為不想孩子成為留守兒童,哪怕一年要少掙幾萬元。

這個27歲的年輕人即將成為父親。以前,他不懂為什麼要“好好學習”,如今在他看來,學習是唯一的出路,“沒學問,你給我一個公司總裁的位置我也做不了”。他從16歲那年開始四處打工,在不同的工地“爬上爬下”,不想自己的孩子將來也這麼危險,這麼辛苦。

群裡日常的捐款不夠,這種時候需要專項捐款。有人一聽說新項目,立即提出個人要捐2000元,群主趕緊定下規矩,每人最多捐500元,年輕人量力而行,出100元到300元不等。“避免讓收入不高的人沒有參與感,傷害了積極性。而且之前說好要立功德碑,不想讓孩子們看到了,去比誰的爸爸出錢多。”

满满一群“高富帅”

消息在群裡發佈一天時間,就籌集了近兩萬元。

用群友的捐款和村裡獲得的扶貧款,村裡購置了建築材料。建築工具是現成的——村裡並不乏在外面從事過建築業的村民。人工費也省了,村民們願意出力。一位在北京做建築業的村民,專程回村指揮大家刮膩子。一位在漯河打工的電工,請假回來幾天負責接電。

司機來送水泥時,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兩個小時,他以為沒有人接貨,沒想到看到人們都在拿著工具等他。他感慨這個村子人“心齊”。

修書屋的時候,天氣已經冷了,村民們穿著棉襖幹,從早上五六點鐘幹到晚上8點,最晚到了晚10點,一磚一瓦都是“自己整的”。

過去全村人傾倒垃圾的汙水坑,現在成了一處廣場。書屋是由一座老房改造而成的,政府出錢鋪了水泥地,種上了樹,很多人滿意地評價,“這小院子和北京四合院差不多”。

現在,書屋是郭莊和臨近村莊30多個孩子放學後的去處。村裡的一位退休教師義務在這裡幫忙照看,輔導功課。這位教師從前教“郭莊高富帥”群的成員,現在則在教他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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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莊的愛心書屋

在郭莊,以往老人大多看不住孩子。放學後,小孩把書包 “啪”地一扔,就到田裡玩去了,調皮的還鬧出過事故,把麥草垛給點著了。現在,他們傍晚先在廣場上做操,活動完了再進書屋寫作業。郭拴柱最初負責到家家戶戶“抓”小孩過來,現在不需要了。“一起玩的10個小孩,如果你能把8個帶到書屋來,剩下的兩個再貪玩,也受不了孤獨,會來書屋坐著。”

書屋開辦一學期後,村裡學生的成績明顯提升,還有人得了獎狀。

满满一群“高富帅”
满满一群“高富帅”

郭莊修建的魚塘

在其他很多方面,虛擬的群也改變了這個村莊。有人為了入群,把用了近10年的老式滑蓋手機換成了智能手機。郭栓柱承認,因為這個群他才學會了拍照和截屏。

在鄭州做生意的郭凱民說,他手機裡的“高富帥”群總在聊天界面第一條,比他的同學群還要熱鬧。他求學時,很多同學不知道他來自哪個縣,但知道郭莊。

對郭凱民這代人來說,鄉村已經是一個有些模糊的概念。不像父輩在田裡長大,他們甚至從來沒做過農活,不會澆水、插秧。進城以後,他們跟村莊的聯繫事實上逐漸切斷了,但融入城市是另一個難題。

被拉進群的時候,郭陽陽正在開車,他聽到自己的手機上消息不斷。晚上回到家,他一條條看完了上千條群消息,光語音就聽了兩個小時。很多人是他長大以後好多年沒見過的。

在外打工時,郭陽陽常常感到孤獨,每天都沒什麼人說話,晚上躺在床上,想的都是老家的人在做什麼。他曾在工地打工,因為衣服很髒,每次坐公交車都能感到異樣的眼光。

但他認為,自己會給人讓座,不亂扔垃圾,素質不比城裡人差。遇到歧視,他以前只能自己消化。“現在好了,我打工遇到煩惱,他們大多也經歷過,都能安慰我。”

他16歲打工。在深圳的玩具廠裡,他給一種小機器人做噴漆。那是一種出口的玩具,他成長過程中從沒見過,最後是在生產線上學會了玩那些玩具。他當過兵,賣過化肥,也在廣州的箱包廠做過錢包。他和十幾個老鄉一起在一個山溝裡修過橋,“除非下大雨,不然沒有休息”,半年瘦了60斤。他連高中都沒讀過,沒有一技之長也沒有高學歷,能找到的機會受限。那些年月,他3年多才回家一次,覺得村裡修路之類的事情和自己無關,村子也和自己無關,“現在不一樣了”。

“俺們農村人文化程度不高,看新聞、看電視,總覺得和自己沒關係,不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但群裡的東西都是關心的、想看的。”郭栓柱說,他被拉進過很多群,但總是過了幾個月就沒人說話了,只有“高富帥”群活躍著。每天幾千條消息,手機聽著聽著就沒電了。有時他晚上回家聽語音,要聽兩個小時,吃飯的時候一直放語音。在那些留言裡,人們過問村裡的大事小事。

“親戚不走動感情都會淡,有了這個群,大家的感情才不會斷。”郭栓柱說。他在地裡碰到誰家的老人,會拍下他們幹農活的小視頻發到群裡,農忙時誰家年輕人回不來,在群裡說句話,大家都去他家幫忙,有人把包的餃子、烙的餅發到群裡,在外打工的人會發各種新鮮事物。剛下手術檯的醫生,會在群裡忙裡偷閒,聊聊剛做完的手術。

每次發完語音,郭栓柱自己都要再聽一遍,確認沒有髒字,因為一條群規是不準說髒話,避免引發矛盾。

他解釋,這些人說話帶髒字都不是有意罵人,只是一種習慣,因為很多人在外面打工的環境就是這樣。有人會把別人說髒話的語音錄下來開玩笑,或是等無法撤回時再出來“提醒”。

定下這條規矩後,郭栓柱明顯感覺村裡的孩子們,說髒話都少了。

他們還定下規矩,誰家家屬在村裡亂丟垃圾,也要罰款兩元。發現家人被“舉報”後,他們趕緊打電話回家,反覆叮囑,“錢不重要,關鍵是丟面兒。”

據透露,半個月能收到的“罰款”,有近100元。

還有一些改變伴隨著眼淚:有人在外打工,幾年沒有回家,看到村裡過年拍的大合影,不停地流淚,連連表示來年一定要回來參加。

一戶村民舉家搬遷到新疆,離開村子已經30年了,去年回村辦事時驚訝得到處拍照。郭栓柱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這家人,對方當場拿出500元錢捐給村裡,還要求加入“高富帥”群,每個月堅持捐款。

每月捐款10元,有人嫌太麻煩,想一年一交,被郭栓柱拒絕了,“一個月一交,就是督促他關心村裡的事。”

對村委會來說,這個群還有“陽光政務”的作用,公示村裡的大小事務。“以前在村市貼張紙,不出門、在外打工的人都看不到。”郭陽陽說,現在他感到自己“被尊重”了。他甚至覺得,老了一定要回到村子,那是根所在的地方。

跟所有的聊天群一樣,“郭莊高富帥”群裡有過很多爭吵。修廣場、修路,人們都希望離自己家近。也有人因為修路被佔了地,很不樂意,都需要去做工作。這些都是爭吵的原因。有的人脾氣暴躁,前後退群好幾次。但郭栓柱說,群裡總有人進進出出,人們出去了覺得孤獨,“過兩天自己又回來了”。

他理解這些人,大家從小一起長大,脾氣多少都清楚,很多人在外面打工受了委屈,需要發洩。退群是發洩的一種方式。

村裡兩戶人家相鄰,一家新房蓋得更高,另一家覺得自己的運勢受影響,兩家大人見面經常吵架。後來有了群,兩家的兒子都被拉進來了,但是互不說話。群友就找各自的好朋友去勸,年輕人自己想了幾天,和好了,再去勸家裡老一輩,過了幾個月,老人也不鬧了。

當地過去有個俗語,“賀坡種蒜,管莊種煙,郭莊跟著圓圈轉”,是說郭莊村的人沒想法,別人幹啥都學著幹啥。這半年出門辦事,郭栓柱感覺腰板硬了很多。很多人一聽他來自哪兒,都打聽是不是有一群“高富帥”修了廣場和書屋。提起郭莊,他感到“臉上有光”。

2018年春節,郭莊不僅辦了聚餐,還辦了聯歡會,張羅了一個多月。舞臺上鋪著紅毯,大紅色的背景板上寫著“郭莊村春節聯歡會”,下面標註著贊助單位,包括市裡的駕校、農家樂和購物中心,兩邊各飄著4個氣球,每個都掛著條幅,“2018年新春快樂”。

面對臺下上百號父老鄉親,演員郭陽陽心裡想著“都是爺們兒,豁出去了”,拿著鑼就走上了臺。他參演的“三句半”節目,是4名村民花了5個晚上熬夜排出來的。他過了小年夜才回家,白天還得走親訪友,只有晚上有時間排練。

满满一群“高富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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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莊自己排節目演“村晚”

一個在外打工的村民,自掏腰包2000元,買了幾個打火機,刻上字送給“郭莊高富帥”群的7名管理員做聯歡會獎品,感謝這個群的存在。

很早以前,“郭莊高富帥”群的那些家屬們,看到丈夫每天抱著手機發消息、聽語音,會埋怨“有這時間不如多掙點錢”。她們對於捐款也曾不無怨言。現在,這個群的影響力體現在:由於群裡約定俗成只接受男性,村裡的年輕女性建起了另一個群,群名就叫“郭莊白富美”。

(實習生郭孟媛對本文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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