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博洲直面台灣歷史,「我的書對『台獨』非常有殺傷力」

在陌生人面前,藍博洲會呈現出一種緊繃感。他總是雙眉緊鎖,好像在思索,或者有重重憂慮。採訪那天,他一身休閒裝束,藍灰格子襯衫,踩著一雙拖鞋,到賓館樓下抽菸,脖子上還掛著一副耳機。耳機並不是用來放音樂,而是隔絕噪音。他受不了賓館咖啡廳小噴泉淌水的聲音,也反感在說話時聽到手機鈴聲。他曾在臺北一個游泳池附近住過十多年,抽水的聲音讓他飽受困擾,可他沒有麻木,反而對聲音更加敏感了。

蓝博洲直面台湾历史,“我的书对‘台独’非常有杀伤力”

這像是他的生存狀態的一個縮影。在臺灣地區,藍博洲是“戰鬥在邊緣”的作家,長期處於這樣的處境,使他對外界的反饋變得非常警惕。1987年,他進入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工作,調查並撰寫有關“二二八”事件以及19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的個人史,這成了他此後30年的工作。這段歷史,曾是臺灣社會的重大禁忌,直到今天,也依然遭到刻意的掩埋和扭曲。

“在藍博洲的書裡,我們看到臺灣的歷史與大陸的歷史緊密關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於是他挑戰了‘臺獨方法論’。”臺灣東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趙剛說。

迄今為止,58歲的藍博洲已經出版了20多部小說及紀實報道。不久前由三聯書店推出的新版《幌馬車之歌》是他早年的重要作品。這本書還原了臺灣青年鍾浩東前往祖國大陸參加抗日,隨後又返回臺灣尋求解放、經歷“二二八”事件,最後在白色恐怖時期被國民黨情報機關處決的歷史。文稿發表的1988年,正是蔣經國宣佈“解嚴”的第二年,這樣一部作品,在當時是對40年政治禁忌的重大突破,在知識界引起極大轟動。

蓝博洲直面台湾历史,“我的书对‘台独’非常有杀伤力”

但邊緣的狀態並沒有改變。“我的作品依然不可能進入主流,再大的獎就不可能給我了。”他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己的第一部紀實文學在《人間》雜誌發表後,國民黨的政府工作人員曾把陳映真叫去談話,並在書報攤大量收購雜誌,以使社會影響降到最低。

導演侯孝賢這樣評價藍博洲:“歷史就是要有像藍博洲這般一旦咬住就不鬆口的牛頭犬。在追蹤,在記錄,在釘孤只。凡記下的就存在。”侯孝賢先後拍攝於1989年與1995年的兩部電影《悲情城市》和《好男好女》,就是基於《幌馬車之歌》中的情節,只是採用了比原著更迂迴的敘述形式。《好男好女》上映9年後,侯孝賢在為《幌馬車之歌》撰寫的序言中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看來形式複雜,野心很大,其實可能是一種閃躲,閃躲當時我自己在面對這個題目的時候,其實身心各方面皆準備不足的困境。如果今天我來拍,我會直接而樸素地拍”。

蓝博洲直面台湾历史,“我的书对‘台独’非常有杀伤力”

而藍博洲從一開始就選擇直面這段歷史,並不斷掘進。《幌馬車之歌》第一稿發表時,僅有三萬字,他隱去了主人公鍾浩東是共產黨員這個關鍵信息。“我只說他加入了一個組織,懂的人自然懂。要知道臺灣當時是反共的,寫出來肯定要被抨擊。”“逐步讓大家知道,鍾浩東這樣的人物就是共產黨”,這是藍博洲的策略。多年來,隨著更多檔案材料解密,越來越多的當事人願意出面說話,《幌馬車之歌》的故事也不斷擴充著。到了2015年的第三版,主文部分已經從第二版的6萬字擴充到9萬字。

《幌馬車之歌》與《幌馬車之歌續曲》中寫到的,大都是一些出生資產階級家庭的知識青年。藍博洲自己則出生在客家小鎮苗栗,父親是工人,母親是不識字的農民,家裡有9個孩子,他排行第八。小時候家裡連一本書都沒有,但家附近的電線杆上卻一定會有這樣的反共標語“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在這樣一種社會氛圍下長大的藍博洲,不可能是天生的左派和社會主義者。15歲時,因為貪玩任性而失學在家,藍博洲還做過油漆工、聖誕燈飾廠工人和送報工。也就是在那個階段,他接觸到了文學,並偷偷地大量閱讀毛澤東、魯迅等人的作品。他覺得,是早年進入社會工作的經歷和大量的閱讀,讓他形成了最初對社會的看法以及政治傾向。後來,隨著逐漸深入一批臺灣共產黨人的個人史,他才“更加清楚自己的世界觀,形成了關懷社會、追求社會平等的信念,和樸素的社會主義傾向”。

對話藍博洲:“這些人就代表著臺灣的希望、臺灣的理想”

偷偷學習馬克思主義

第一財經:可能很多人對你的質疑,在於你的政治傾向與寫作之間的關係。在最初接觸這一題材的時候,你已經形成一種清晰的政治認同了嗎?

藍博洲:當然,那時候已經有政治傾向了。要不然,在一個反共社會,大家對共產黨都是青面獠牙的宣傳,如果我不認同他們,我不可能客觀去寫,而是按照傳統把他們汙名化了。

只能說,是這些被採訪者本身感動了我。而且,他們當年的理想和人格狀態,在那時的臺灣社會已經看不到了,這就是問題所在。寫作的確有困難和危險,但我覺得我應該把他們寫下來,其他就不管了。也是在做了這些調查之後,我更清楚了我的世界觀。我是“左傾”,但我不是為了宣傳“左傾”政治去做他們的口述史,也不是奉命而為。

第一財經:1980年代後期,在做這些調查之前,你對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已經有了解了嗎?

藍博洲:有一點。當時就是偷偷看1930年代的文學作品。大學後期,兩岸關係開始有些鬆動,一些1930年代盜印本的書開始出來了。之後,又看了《毛澤東選集》。當然我們對共產黨的瞭解肯定沒你們多,你們是從小生活在這種環境下的。

我們是在另外一種情境下,我們是把共產黨放在近代史的脈絡裡去理解。那時候,臺灣很多人認為,共產黨都是不對的。後來,一些前輩把《毛選》交給我們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如果一個人讀《毛選》不流淚,那麼這個人是沒血沒肉的人。包括我們後來偷偷學習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學哲學。對你們來說,這些都是最基本的,但我們都是在偷偷學習。就這樣,我一點一點改變了世界觀。

第一財經:那麼關於“文革”,對你的政治認同有過沖擊嗎?

藍博洲:

我接觸這個都是後來了。“文革”結束以後,我們才開始接觸到這些東西。當時我們接觸的鋪天蓋地都是反共宣傳。直到1988年,我們看到的一些反共的書,裡面會引用一些原典。但是我們看的時候,反而是這些被引用的部分能夠吸引我,反共的書本身並不能讓我信服。我們的情境和你們是不一樣的。

我不知道你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因為你們問的這個問題是很敏感的,政治性的,我不認識你,我不曉得你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你們可能會問,為什麼你們那麼天真,那是你們的想法。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們剛剛認識大陸的時候,看了第五代導演很多作品,包括《黃土地》,至少我試著要去理解中國大陸。我有好幾年都在看中共黨史,當時臺灣沒有人在談論這些,沒有人關心。我是從這些東西后面瞭解,為什麼這些人會有這樣的信念。該看的我們都看了。

第一財經:只是想聽你談談,年輕時的政治傾向是否會經歷一些變化或反覆。

藍博洲:我現在想說,“臺獨派”就說我是因為政治傾向故意去寫的,但是在我看來,我寫的這些人就代表著臺灣的希望、臺灣的理想。不管中間有多困難,大概會有危險,但我根本不想這些問題。

要懂得人的複雜與脆弱

第一財經:《幌馬車之歌》的文體非常特殊,完全是由不同人的原話拼貼成了一段完整的個人史,一個波瀾起伏的故事。這雖然是一部非虛構的作品,但在當時還得了一個小說類的獎項。能談談為什麼選擇這種方式嗎?

藍博洲:當時我搜集了非常多的素材,怎麼梳理?這是一個問題。另外,臺灣當時有一個特殊的語境,這段歷史是被湮滅的,無人知道,國民黨不會讓人知道。之後,又有人開始扭曲這段歷史,將此說成是國民黨對臺灣人的迫害,是大陸人對臺灣原住民的迫害,這是在煽動臺灣人的情感。我希望我的寫作有可信度,希望還原歷史,所以我選擇讓當事人自己來講述,不要用“我”去寫。這當中沒有一點我的意見,我給讀者看的,都是客觀的事實。

第一財經:書的最後部分,鍾浩東接受庭審時,他的供述和他的同志王荊樹的供述有牴觸。這可能只是一個地方,事實上,你採訪了那麼多人,時隔那麼久,難免會出現一些相互牴觸的說法,好像是羅生門。遇到這樣的情況,你會怎麼處理?

藍博洲:這是我引用的審訊記錄。審訊的時候當然沒人會說真話。不過,當然也有每個人說法不同的時候,而且很多。如果我沒辦法弄清事實,我就會將他們都呈現出來。

第一財經:書中還有哪些地方會出現不同說法?

藍博洲:比如,鍾浩東他們一起到大陸參加抗戰。妻子蔣碧玉的回憶和李南峰不同,一個說是坐船去的,一個說是坐火車。他們都那麼大年紀了,又都堅持自己是對的,我只能把兩個人的說法都寫進去。很多時候,你搞不清楚,只能並呈。

當然,這種寫作和歷史研究是一樣的。你首先要把材料吃透,包括口述材料和文字材料。你需要進入材料裡面去理解。比如,你要去設想,如果你是鍾浩東,你要保護你的同志、組織和親人,你會怎麼辦?不可能什麼都講。包括藍明谷寫的自白書,如果你真的相信他在牢裡寫的自白書,那就太教條了嘛。你要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寫,為什麼說自己是受鍾浩東的騙,年幼無知之類的。

第一財經:那麼,你如何將你對歷史與人的理解融入到這些純粹客觀的材料裡?

藍博洲:就是按照情節的發展,把它放在該放的地方。比如鍾浩東當時已經處於這種狀況,他自己要被槍斃了,臺灣解放也不可能了,他要保存自己的親人,所以他試著去寫這些違心之言。當然,你要說他是叛徒,也是可以的。這就是牽涉到你怎麼去理解人,人的複雜性和脆弱性,你都要理解。

我們反“臺獨”,但不是“深藍”

第一財經:《幌馬車之歌》發表的1988年,是臺灣“解嚴”的第二年,也是蔣經國去世、李登輝上臺那一年。這本書剛出版時,面臨的是怎樣的反響?

藍博洲:轟動還是很轟動。這是對禁忌的突破,但在當時還是很小眾的,文化界的一些人會看雜誌。在這之後(1989年),有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是另一個重大的文化事件。這都是很大的突破,因為當時,連這些受難者的孩子都不清楚這段歷史。而且,當時統、獨鬥爭已經非常明顯。《幌馬車之歌》對“臺獨派”是非常有殺傷力的。我用歷史事實說明了,真正的臺灣歷史不是那樣的。

第一財經:具體來說,當時各方是什麼樣的反應?

藍博洲:當時,臺灣是一個假的自由社會,當局也不敢拿我怎麼樣。但像我這樣的人是進入不了主流的。我的文章不可能在報刊上發表,得的獎也是作家們選出來的。我當然是被打壓的,只能打邊緣戰鬥。最早第一篇在《人間》雜誌發表,因為這個雜誌影響力太大,陳映真的影響力也太大,所以臺灣當局就不敢查禁它,他們就把陳映真約去喝咖啡,警告他,還在臺北各個書攤收購這個雜誌,減少它的影響力。那是一個假的自由社會,他們只能做到這些。但是,它有它的作用,它的影響擋不住,比如這本書得到的那些獎項。

第一財經:1988年,你是在邊緣“打游擊”,30年過去,你對自身處境的看法有變化嗎?

藍博洲:越來越差,隨著兩岸形勢的變化,隨著民進黨執政,是越來越差的。民進黨執政以後,他們就不理我,不理我帶來一個問題,就是你在這個社會中消失了。你們對臺灣太不瞭解,一看我們反“臺獨”,就以為我們是“深藍”。這不怪你們,這是因為兩岸分隔太久。

每一個烈士都是能打動人的

第一財經:2015年在臺灣出的新版《幌馬車之歌》從6萬字擴充到9萬字,擴充的主要是什麼內容?

藍博洲:一些開放的檔案。以前看不到的,現在能夠看到了。還有一些採訪,有些以前人們不敢講的,現在敢講了。還有不少細節。以前我只知道鍾浩東是1950年10月14日被槍斃的,現在知道他從逮捕到槍決的整個過程了,包括送到哪裡、如何審判,包括槍決以後如何處理、家屬的反應。隨著時間演變,可能還會有新內容出來。架構不變,但是細節會不斷增加。

第一財經:哪些內容是以前不能說的而現在可以說了?

藍博洲:以前,我不能說他們是共產黨。第一版沒有說他們是共產黨,除了共產黨,該描述的都描述了,我只是說他們加入了一個組織,懂的人當然懂啦。因為你知道,在當時的臺灣還是反共的,所以,你要是寫他們是共產黨,肯定是更被抨擊的,就不會有影響力。隱去他是共產黨這個事實,“臺獨派”可以說他們是被國民黨迫害的,左中右派都可以各取所需,各做各的解釋。但後來,當我說他是共產黨,大家就沒話說了。

很多人都喜歡第一版,他們說這一版文學性比較強。在我看來,這就是自覺不自覺的反共思維在影響他們。他們可能會感到,鍾浩東是共產黨這件事很意外。這是我的策略,我希望逐步讓大家知道。

第一財經:這一方面是策略,另一方面,是否也是因為當時條件所限?

藍博洲:我不是一個單純的作家,我是要呼應現實的。我很知道現實有什麼限制,那我要尋求突破。這就是我的邊緣戰鬥,我是被壓制的。我可以把這本書的文學性和藝術性搞到你們非承認不可。我也想試著讓大陸人瞭解,臺灣也有共產黨,他們是一群什麼樣的人。什麼是初心?這些人就是初心。

共產黨人不一定都要唱《國際歌》,鍾浩東他們唱的就是《幌馬車之歌》,還是日文,因為這是人家談戀愛時候唱的曲子。把他們寫成樣板,就不能打動人了,而我想每一個烈士,都是能夠打動人的,大陸、臺灣都一樣。只是,很多事情被後來的拙劣宣傳搞得很討厭。就像你們對魯迅就和我們對魯迅感覺不同。你們是從小被逼要背誦,我們是不能讀,我讀魯迅是手抄的,我當然是讀進去了。還有我在日本、韓國的朋友,大家都是從小這樣讀魯迅的。不像你們覺得很煩,所以你們根本沒有認識魯迅。這方面,兩岸是逆反的情況,所以你們會喜歡余光中、龍應臺。

藍博洲作品簡體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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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幌馬車之歌(增訂版)》

三聯書店2018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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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幌馬車之歌續曲》

三聯書店2018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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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共黨人的悲歌》

中信出版社2014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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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祖國三千里》

新星出版社2018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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