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個平淡無味的早上,司馬遷持笏站在屬於他的末位,雙唇緊閉。
耳邊響起的,全是汙言穢語。
這些是非不辨,滿口江山社稷的棟樑之才,把髒水一盆盆潑向李陵,還無恥地把飛將軍李廣給噁心了一番。
司馬遷的兩隻手抖上了,血在燒,心在跳。
千萬不能開口呀······千萬·····
他壓抑了自己千萬遍。
可雙腿還是不由自主,噌地跨前一步走出去了,他 “出班”,表示“微臣”有話要講。
漢武帝冷眼瞅著他。一個太史令,你要說些什麼?
雖然由於亢奮而講得結結巴巴,漢武帝還是聽清楚了,司馬遷大意是說:李陵以一支偏師血戰強敵,連最後一支箭都射完了,在沒有任何援軍的情況下殺敵近兩萬,他投降有罪,但皇上能不能考慮將功折罪呢?
武帝眼射寒光,而司馬遷還在發感慨:當初李陵立下戰功人人奉承,現在兵敗了,奉承過他的人又惟恐唾之不及,這譭譽是不是來得太快了?
話一出口,不僅犯了龍顏,而且犯了眾怒。馬上有人反駁他,指控他暗示海西侯李廣利沒去救援李陵,才導至戰事失利。
李廣利,李延年,李夫人,不是武帝的大紅人,就是武帝心尖尖上的人,百官趨之若騖,這小小太史令司馬遷,是吃了豹子膽還是犯了病?
漢武帝手一揮,將司馬遷下獄。罪名是“沮貳師”,沮通詛,是攻擊貳師將軍李廣利的意思。攻擊武帝的愛將,不等於攻擊武帝本人嗎?這個罪名不小。
他為什麼要站出來?是啊?為什麼?
講到這裡就不得不提起另一個人,李廣。
飛將軍李廣是三朝老將了,匈奴人聽到她的名字就聞風喪膽。
可他是關西人,封不了侯,將士為他抱不平,又不敢聲張。
漢文帝曾撫他的背,安慰說:你呀,生在高皇帝時代就好啦。
漢武帝打匈奴,李廣碰上機會了,沙場拼老命,胡人聞風喪膽,但拚了幾十仗,武帝仍然不提封侯的事兒。
大將軍衛青還處處防他,給他兵力少,又讓他對付匈奴主力。
有一年衛青大舉進攻,卻打得不順手,匈奴單于跑掉了。他立即嫁禍李廣,把貽誤戰機的罪名扣到李廣頭上。
這六十多歲的關西老將氣得揮劍自殺,一腔熱血噴向漢軍帳篷。將士們全都哭了,消息傳到長安,百姓的哭聲數日不絕。
而衛青回朝,武帝設宴款這位大舅子。
李廣的死,哭聲在民間。
百官都在喝酒,趨附大將軍。
衛青有個妹妹叫衛子夫,是武帝的寵妃,衛青本人又娶了武帝的姐姐平陽公主,難怪他兄妹二人權傾一時。
司馬遷聽到這些事,心裡不是滋味。
年輕人血氣方剛,不知道朝廷這潭水有多深,有多渾。
父親司馬談則提醒他,凡事要往大處看,要有全局意識。
漢武帝倚重衛青,也是形勢的需要。
衛青能打仗,衛青的侄子霍去病同樣是有勇有謀的名將。
司馬遷夜裡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
作為父親事業的繼承者,他讀書行路還不夠,他還得學會思考,包括很多痛苦的思考。
獨立思考,意味著質疑佔絕對優勢的官方意志,將自己劃入異類。
這樣的思考,不能不痛苦。
長夜漫漫,年輕的思想者守著孤燈和書卷,徘徊的影子投到牆上。
他崇拜李廣,這一點毋庸置疑。
後來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他這樣寫道:
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餘年,家無餘財,終不言家產事。……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
李廣終身不言家產事,愛士卒勝過愛自己,如此高風亮節,任何時代都是英雄。
而司馬遷這樣的人,怎能不崇拜他?
他在追隨心中英雄的時候,離統治者也越來越遠了。
2.
接下來,李廣的小兒子李敢也是一員猛將,幾次跟霍去病遠征匈奴,立下戰功。
李敢的脾氣比死去的父親還火爆,他當然知道內情:父親是被衛青害死的。
他可不管什麼大將軍,什麼皇親國戚,有一天早朝碰上衛青,拳頭立刻就出去了,一頓暴打,把衛青打得鼻青臉腫。
衛大將軍掩面而逃,也不去找武帝告狀,大臣們就在背後議論說:看來大將軍的確心中有愧,才不敢去告狀。
司馬遷想了很久,對父親議論說:衛青心中有愧,表明他還不是壞人。如果他去告狀,皇上會聽他的,降罪於李敢。可他沒去,捱了打一聲不響,這恐怕也是一種風度吧?
司馬談捋著鬍鬚對兒子說:你有長進了……
可是沒過多久,就發生了駭人聽聞的慘劇:霍去病、李敢陪武帝打獵,霍去病張弓射鹿,箭頭一轉射向李敢,當場射死這位將門虎子。而武帝隨即下令:誰也不許聲張,對外要統一口徑,只說李敢墜馬而死。
司馬遷是親眼看見這樁慘劇的,驚悸沒完,武帝的命令更是叫他目瞪口呆。
回家後,司馬遷抑鬱了。
司馬遷對李廣父子的死憤憤不平,但只能壓在心頭,寫進筆記。
他也試著從武帝的角度想問題:統治天下用人第一,武帝重用衛青、霍去病,有些真相就不能公開,必要的時候,白的還要說成黑的。
司馬遷從正反兩方面想問題了,而他讀過並尊崇的老子、莊子,都是能看透事物的大智者。他逐漸懂得了,什麼叫學問?學而問,問老師,更要問嚴酷的現實。
李廣李敢死了,引發司馬遷痛苦的思考,但和他本人的命運還沒有直接的牽連。
後來又來了一個李陵,李廣的孫子。這個鬧得滿城風雨的李陵事件就牽連到司馬遷了。
李陵打仗勇敢被提升為騎都尉,他身先士卒並且待人謙和,在軍中聲望很高。
這兩點,李陵酷似爺爺李廣。
司馬遷和他交情一般,雖然懷念他爺爺,欣賞他的為人,但並未與他深交。
司馬遷交朋友很少,一是他忙,二是他窮。
朝廷很多事,他默默看在眼裡,回家寫到書上。
有個人叫李廣利,和衛青一樣與漢武帝有裙帶關係,他妹妹生得天姿國色,這樣的女人漢武帝是不會放過的,讓她做妃子,稱做李夫人。
“南國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這首詩就是專門講李夫人的,後世所謂傾城傾國貌,因她而起,可見她美到何等程度。
她還有一個哥哥李延年,在宮中譜曲,弄樂器,稱為伶人。
李延年譜曲,司馬相如這種文人填詞,皇帝聽了很喜歡。
李延年也生得有模樣,做伶人很有一套,時常向武帝拋去媚眼。
以前和皇上“同起臥”的韓嫣,現在年紀大了,李延年正好補缺,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和皇上睡到一張床上。
這樣,兄妹二人輪番侍寢,雙雙受寵。
不久,李廣利也開始飛黃騰達了。
兄妹三人權傾朝野,司馬遷不禁聯想到衛青、衛子夫和霍去病。
史書有個常用詞:外戚專權。封建王朝,這種現象不新鮮。
衛青、霍去病能打匈奴,可是李廣利呢?
武帝繞著彎兒要讓他立功,只因礙於劉邦定下的鐵律:無大功者不得封侯。
不會打仗的李延年帶著幾萬軍隊到大宛國搶良馬,被幾千大宛人打得丟盔卸甲逃到敦煌,派人回長安報信。
武帝一點都不責怪他,再給他六萬人,其中三萬是精銳騎兵,外加輜重無數,還是去搶馬。武帝下令從各地調集十八萬軍隊,到酒泉作李廣利的後衛,為舅子立功封侯,這皇帝花血本輕描淡寫。
他先封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因大宛國的良馬集中在貳師城。
這次李廣利搶到馬了,好馬六十多匹,損兵折將五萬人。
武帝為他慶功,下令官員和伶人稱頌他的豐功偉績,封為“海西侯”,食邑八千戶。
注視著這一切的司馬遷仰天長嘆,心頭不知道是否閃過一萬句惡毒的草尼馬。
而李陵感到羞辱:他爺爺李廣身經七十餘戰也未能封侯。他拒絕做李廣利的部下,得罪了這位貳師將軍。
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武帝派李廣利帶三萬人出酒泉攻打匈奴右賢王,派李陵帶五千人攻擊匈奴大單于,牽制匈奴主力,確保貳師將軍打勝。
李陵行軍三十天到達預定位置,畫好地形圖派部屬陳步樂向武帝報告,武帝一看高興了,封陳步樂為郎官。
可是沒過多久,前方傳來壞消息:李陵的五千人被匈奴大軍擊敗,李陵投降,剩下四百人逃回邊境。武帝大怒,李陵的三族(父族、母族、妻族)被投入大牢,剛剛當上郎官的陳步樂畏罪自殺。
這次戰役,李廣利以強擊弱,殺敵一萬,自損兩萬。
而李陵的五千人在草原深處和匈奴主力廝殺,遲遲不見援兵。匈奴單于以八萬之眾圍攻五千人,十餘天血戰三次,拋下兩萬具屍體才擊潰李陵。
前方的戰況陸續傳回長安,百官交頭接耳,同聲譴責李陵。
司馬遷聽了很不舒服,但他沒說什麼。
武帝召集大臣議論這件事,板著面孔,“龍顏不悅”,大臣們爭先恐後斥責李陵變節投降。
他一般不發言,因為輪不到他說話。
漢代的文職官員分九等,司馬遷就是第九等,秩比六百石,排在末位。
他要說就回家說去,拿著毛筆,對著汗青。
他叩問歷史,把聲音傳給後世,實在沒有必要跟眼前的這些官員面紅耳赤爭個高低。
不過,他又是西北漢子,是性情中人,是飛將軍的崇拜者,是李敢被暗殺的目擊者,這就麻煩了,矛盾了。
而矛盾一旦激化,就要惹出禍端。
禍從口出,古今同理,多少知識分子恨不得撕爛自己的嘴巴。
3.
獄中,他見識了酷吏的兇殘,曾經的“據說”,現在用親身去驗證——“見獄吏則頭搶地”,折磨啃噬著肉體和靈魂。
那些變著花樣的罪名,那些殺人如麻的猙獰面孔,是武帝最得意的酷吏。
有個叫義縱的酷吏,竟在一天之內砍下四百多顆頭。
另一個酷吏抓緊時間在冬天殺犯人,因為按劉邦定下的規矩,入春停止行刑,這酷吏喟嘆說:再給我一個月該有多好,我把那些傢伙全殺光!
司馬遷寫《酷吏列傳》,寫到後來用了四個字:“上以為能”——皇上認為這些酷吏很能幹。
司馬遷落到酷吏手中,被提審,拷打,驚嚇。
能不能活著,要靠天意了。
變數也是有的,得看事態如何發展,而武帝本人向來喜怒無常。
有一天,他忽然覺得李陵可能的確是奮勇殺敵,彈盡糧絕才做了俘虜,於是派公孫敖帶一支人馬到匈奴境內瞭解情況,有機會就搶回李陵。
公孫敖卻很快回長安,向武帝報告:李陵正忙著給匈奴人訓練軍隊,訓練的項目全是針對漢軍戰法。
“龍顏大怒”,滅李陵的父族,母族,妻族,數百口人被誅殺於市,其中大半是婦女兒童。
著名酷吏張湯,精心安排步驟,先用小刀在死刑犯臉上刺字,然後逐一割掉鼻子,然後齊嶄嶄切下腳趾頭,然後行刑隊高舉棍子將鮮血淋漓的犯人活活打死,然後砍頭掛在旗杆上,然後將屍身剁成肉醬。
可是事情竟然搞錯了,替匈奴人訓練軍隊的人叫李緒,不是李陵。
公孫敖是邀功心切,聽了半截掉頭就走。
滅三族的消息傳到塞外,李陵哭天搶地,將李緒一刀砍死,從此死心塌地投靠匈奴,娶單于的女兒重新繁育後代。
司馬遷有了一個新罪名叫“誣罔罪”:無中生有地欺君罔上。
判死刑,等著砍腦袋。
那日子不好過,鋼鐵男兒以淚洗面。
書沒寫完,有女兒缺男丁,這香火如何傳下去?
兩樁心事未了,死不暝目。
然而絕處逢生,武帝不知為什麼事情又高興了,大赦天下。
死刑犯個個狂喜,包括我們的司馬遷。
可是,宣旨的人緊接著宣佈附加條件:花錢才能買得完軀出獄,數目是五十萬錢。湊不足這個數的,割“勢”保性命。這就是所謂宮刑,也叫腐刑,女人閉陰,男人割勢。古漢語中,人和動物的睪丸叫勢。
五十萬錢對司馬遷等於天文數字。家人為他奔走,到處敲門借錢,碰釘子看冷臉。他本來朋友就少,有些親朋還躲開了。這倒不全怪人情如紙,親朋怕株連,李陵遭滅族的慘劇還歷歷在目。司馬遷因李陵下獄,萬一武帝翻臉,他們為司馬遷湊錢要受追究的。
司馬遷受宮刑,七尺男兒失掉睪丸。
為《史記》,他選擇了活下去。
他把人生分為十個等級,第一有不辱祖先的光榮,第十接受宮刑辱盡列祖列宗,第九才是砍斷四肢後死去。
行刑的地方叫“蠶室”,取養蠶的暖室之意,因受宮刑者畏風寒。
劊子手亮出尖刀和猥褻的笑容了,司馬遷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喊出百代偉人的奇恥大辱。
司馬遷出獄倒升官了,武帝把這個有才華的人安排在身邊,封他為中書令,相當於貼身秘書。羨慕他的人不少,包括他的朋友任安。
他有資格出入宮禁,靠近天子,在奼紫嫣紅的女人們中間走動。
武帝用他的筆墨功夫,毫不擔心他作為男人的功夫,因為那已經不存在,去掉了,手術乾淨利落。
歷代太監都有手術不夠徹底的,他們在宮中和女人廝混,像趙高,還在民間留下了私生子:宮女懷孕跑出去了。
武帝對司馬遷很放心,呼來喚去的,包括在龍床上喚他,陽具還在妃子體內。
司馬遷從來就鄙視太監,但他現在連太監都不如。
他有男人的自尊,自尊生恥辱,而太監沒有恥辱。
《報任安書》用了一個詞:狂惑。——內心的痛苦與矛盾足以令人瘋狂。
《報任安書》中,他描繪受刑後的處境與心境:“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他上班儘量顯得恭敬,對皇帝和他的女人們陪笑臉。
“大勢已去”的人通常都是這樣的,一切都很正常。
下班他閉門寫書。拒絕所有的交遊和應酬。
司馬遷大約四十二歲開始寫《史記》。現在他年近半百,寫了七八年了。
也許他以前的文章比較平和,自從受了宮刑,文風為之一變,充滿了戰鬥性。
戰鬥性來自屈辱感,來自鬱積在心中的許多事。
文字的巨大張力源於高強度的擠壓,猶如地下的化石能源。
情緒,處境,思想,使傑出的語言在擠壓中成形。
司馬遷的文字滾燙,冷卻後再入火,再受壓。
長時間的狂惑,五內俱焚,使他的文字像鑽石般堅硬和漂亮。
提到司馬遷,我們不能不提起史學界的巔峰之作《史記》,這部書的地位和一個殘缺的文弱書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人們世代仰望著他的高度。
那些既有戰鬥性,又有公正性;既有鮮明的立場,又有冷靜而客觀的描述。
恰似不動聲色冰層,下面岩漿汩汩,火烈奔騰。
這一點又何嘗不是他個人的真實寫照啊!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最大的屈辱莫過於剝奪他做男人的權利。
在浩大的官場遊戲中,這種事情或許可以小到忽略不計,但對於一個文弱書生來說,這或許比死更讓人崩潰和殘忍。
濁世中,他劈開濁浪,讓我們窺探到歷史的真相。
亂世中,他隱忍獨行,用屈辱和頑強傳遞著正義。
他是中國世代文人中殘缺而又最健全的物種。
他以一個殘缺之軀撐起了史學界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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