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清華簡《系年》喊你重寫《史記》

作為“二十四史”的開篇,司馬遷的《史記》一直被視為良史範本,其中一些故事,也藉由太史公的生花妙筆而深入人心,被視為史實,但《史記》距離它所記載的上古三代,相隔已十分久遠,在當時的文字檔案條件下,司馬遷的研究可信度究竟有多高?一些晚出的史料和近世的研究,比如清華簡《系年》,已經揭示出《史記》的錯誤,一些重要章節,甚至有推倒重寫的必要。

一、烽火的真相

史記中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多年以來我們都信以為真,比如烽火戲諸侯。

話說西周末代天子周幽王,寵愛天生不愛笑的高冷美女褒姒,為博美人一粲,在首都鎬京點起烽火謊稱有敵情,召諸侯前來勤王,諸侯聞烽而至,卻不見敵蹤,看見他們瞎忙活的傻樣,褒姒終於笑了。如是再三,被當豬猴耍的諸侯終於不鳥幽王了。後來幽王欲廢來自申國的王后以及太子,惹惱了申國。聯合繒國(鄫國)、犬戎一起進攻鎬京。幽王再舉烽火,學乖的諸侯一個不來,幽王被亂軍殺死在驪山腳下,美人褒姒也被犬戎搶走成了壓寨夫人。最後是諸侯到申國擁立太子宜臼即位,就是周平王。因為鎬京被犬戎佔據,平王只好遷都洛邑(今河南洛陽),東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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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其實疑點重重

這個故事被稱為“烽火戲諸侯”,太史公將之記錄進了《史記·周本紀》,因為故事精彩有趣,歷來被視為正史。但細想之下疑點卻非常多。

錢穆先生早在《國史大綱》就指出了三個問題:“諸侯並不能見烽同至,至而聞無寇,亦必休兵信宿而去,此有何可笑?舉烽傳警,乃漢人備匈奴事耳。驪山一役,由幽王舉兵討申,更無需舉烽。”結論是,“此委巷小人之談”。

前兩點還只是基於常識分析,第三點,錢先生說驪山之戰起於幽王伐申,這個說法來自今本《竹書紀年》。《竹書紀年》有兩部,一部是清人從古籍中輯錄的殘本,今天稱為古本《竹書紀年》;另一部是宋明出現的完本,今天稱為今本《竹書紀年》。一般認為古本接近原著,今本則是後人的偽作。那麼,錢穆先生用今本的說法是否可靠呢?

2008年7月,清華大學收藏了一批戰國竹簡,被稱為“清華簡”。2011年,《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出版,該書收錄的是清華簡中的一部編年體史書《系年》,其中提供的新材料,證明錢穆先生的推測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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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系年》局部

其中有這麼一段:“幽王起師,圍平王於西申,申弗畀,鄫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說的是幽王出兵把平王圍在西申,申國不交出平王。而此時西戎、鄫國趁機對幽王側方攻擊,結果幽王玩砸了,和褒姒生的崽雙雙戰死!

既然烽火戲諸侯的故事錯了,那麼我們接下來,會發現還有很多問題,是需要重新定義和認識的。

二、多出的周攜王

倘若我們繼續開啟腦洞,會發現更加疑點重重:申侯不是和犬戎一起殺了幽王嗎,那應該是周朝的敵人吧。諸侯怎麼會願意跟這個弒君的申侯一起立弒父的平王?犬戎不應該是平王的支持者嗎,平王為什麼要避開支持自己的犬戎,而東遷洛邑呢?

要解決這一連串問題,我們先關注一個陌生的id:周攜王。

在《史記·周本紀》中,忽略了一個周天子,這個天子就是周攜王。而在戰國史料中,這個人物又的確存在。《左傳》和古本《竹書紀年》,作為可信度非常高的兩部史書,都提到了攜王其人。

原來幽王還在位的時候,申侯、魯侯(當為“繒侯”之誤)就和許文公一起擁立了周平王,西周進入了第一個“二王並立”時代。也許正因如此,才引起憤怒的幽王討伐。幽王戰死後,虢公翰又在攜地立幽王之弟餘臣,是為周攜王,西周進入了第二個“二王並立”時代。直到第二十一年,周攜王被晉文侯所殺,這才結束了“二王並立”局面。

這一點也被清華簡《系年》所證實,相對《史記》中周室東遷的一帆風順,《系年》中的刀光劍影無疑更讓人接受。

虢國在今天的山西平陸到河南三門峽,縱跨黃河兩岸,扼守了鎬京通往洛邑的道路,地理位置非常險要。據學者考證,攜地大致在虢的河西,今天陝西大荔一帶。申國的位置在哪裡呢?鎬京附近的申國被稱為“西申”,申國和齊、呂、許都是姜姓,姜姓本出於西戎,可見西申與西戎的關係密切。

司馬遷,清華簡《系年》喊你重寫《史記》

西周地圖

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勾畫出幽王死後的政治畫面。幽王死於戰場,這時候虢公翰站出來力挽狂瀾,在虢國的攜地擁立了攜王,把平王勢力阻擋在黃河以西。當時周王朝分成兩派:一派是西戎勢力,包括申、曾、許等支持的平王;一派是姬周勢力,包括虢、晉、鄭等東方諸侯,支持攜王。

然而,諸侯最終卻詭異地倒向了平王。

表面上看來,攜王繼承了幽王的遺志,理應取得諸侯的支持;但從嫡長繼承製的角度說,平王雖然弒君,但畢竟曾經更符合條件,他的被廢是因為幽王倒行逆施,更重要的是,對於傳統繼承製的尊重,是符合諸侯利益的。

周幽王的爺爺是周厲王,七十年前因為“專制”被國人驅逐,這就是歷史上重要的“國人暴動”。國人並非是底層平民,而是活動在宗周的各氏族。周厲王的失敗,正是因為集權觸犯了王族以外的氏族利益,所以他們才聯合廢黜了厲王。

之後厲王之子宣王對公卿妥協,才一度出現“宣王中興”的局面。但好景不長,宣王之子幽王上臺伊始,就和執政皇父決裂。面對周幽王的鐵腕與西戎的威脅,皇父、鄭桓公等卿士內心都已經放棄宗周,紛紛開始東遷避難。

所以西周的滅亡,非常類似商朝,很大程度是內部矛盾惡化,才能被外族有隙可乘。不同的是,西周初年推行了分封制,這一舉措使得大周續命八百年。

經過長期利弊的權衡,諸侯拋棄了攜王,轉而支持平王。晉文侯得到了虢公的默許,攻入攜地殺死了攜王,並把晉國勢力推入了河西。鄭武公則娶了西申公主武姜,並趁亂兼併了周邊的東虢國、鄶國、胡國等。鄭武公和姜夫人生了兩個兒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鄭莊公和共叔段了。

之後,平王被迎入成周。收穫最大的無疑是以晉、鄭為首的東方諸侯,其中晉文侯被賜方伯、鄭武公成為卿士,成為周平王的左膀右臂。他們的罪惡擴張很快被洗白,畢竟,平王自己不是這樣過來的嗎?

不過諸侯覺得申侯很不順眼,要論擁立之功,申侯和犬戎還是要比他們更多的,那麼,平王會不會更加親附他們?他們會不會想染指王權?而且,幽王怎麼說也是天子,他的死,總得找人背鍋吧?

於是,罪魁禍首申國、曾國被諸侯聯合絞殺,到春秋完全銷聲匿跡了。只有犬戎餘波一現,在公元前660年為虢國擊敗。

三、《史記》年代的秘密

《史記》的錯誤不僅限於“烽火戲諸侯”,以及“二王並立”的闕載,如果我們繼續挖掘,就會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史記》很多篇章也許真的需要重寫。

既然平王東遷不是一蹴而就,那麼到底是哪年完成的呢?我們發現有多種說法,而且跨度相當之大。

司馬遷,清華簡《系年》喊你重寫《史記》

紫色箭頭為平王東遷路線

按照我們最熟悉的《周本紀》,東周在前770年就開始了;古本《竹書紀年》用晉國紀年,晉文侯二十一年東遷,那麼就是前760年;今本《竹書紀年》用周王紀年,周平王二十一年東遷,那麼就是前750年。清華簡《紀年》用的也是周王紀年,但說法又有不同。

清華簡《系年》說:“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即周攜王)於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於周,晉文侯乃逆平王於少鄂,立之於京師。三年,乃東徙,止於成周。”這幾個年份如何計算,目前學界仍有很大爭議。個人認為應以前750年為周攜王死年,加上“無王”的九年,再加上三年平王才進入了洛邑,這年應該是前738年了。

這個年份居然和《左傳》的一處預言吻合:原來在平王東遷時,太史辛有路過伊川,發出不及百年此處將淪為戎地的感慨。然後正是在前638年,秦、晉兩國將陸渾之戎遷徙到了伊川。

眾所周知,《左傳》好預言,楊伯峻先生就認為,不少預言來自戰國偽託。那麼,偽託者應該是明確知道,平王東遷的年份正是前738年!

那麼,我們回過頭看《史記》,就發現太恐怖了。比如《秦本紀》說,秦襄公七年參與救周,被平王封為諸侯,賜之以岐山以西之地;襄公十二年伐戎至岐山而去世。《十二諸侯年表》的內容與之一致。

但是我們現在看來,《周本紀》的平王東遷時間是錯誤的,那麼其他世家、年表記載同樣錯誤!既然東遷的時間在前738年,或者保守點,按照前750年或者前760年。但秦襄公明明在前766年去世了啊,他無論如何不可能護送東遷。所以《秦本紀》一定有錯誤,要麼襄公不是在前766年去世,要麼襄公根本沒參與救周!

與之類似的是晉、鄭、衛三國。《晉世家》《鄭世家》《衛世家》記載與《周本紀》一致,分別提到晉文侯、鄭武公、衛武公參與救周。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認為,為了能讓平王依照禮法正常即位,諸侯史官煞費心機篡改了國史?

如果我們繼續深挖下去,似乎越來越接近真相,同時也越來越複雜。前面我們提到了,《左傳》和《系年》都只提到晉和鄭,那麼《史記》多出來的秦和衛,似乎自始至終都是孤證。

秦和其他諸侯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和西戎有血海深仇。先祖秦仲曾為西戎所殺,秦族一度危若累卵,正是周宣王賜給秦仲長子莊公七千兵,並冊封為西垂大夫。襄公又是莊公弟弟。所以,秦人是最堅定站在攜王一方的,秦又在宗周以西,和東方諸侯對平王形成左右夾擊之勢。

清楚了秦國的立場,再看《秦本紀》就好理解了。《秦本紀》信誓旦旦說周平王賜襄公岐西之地、秦文公還平王岐東之地。但是,不但平王賜岐西之地不合邏輯,岐東之地也一直掌握在秦手中。所以這裡的記載也是錯誤的,襄公、文公和平王在相當長時間是敵對關係,王玉哲先生甚至認為,平王東遷實際上是避秦而非避戎。

太史公撰寫兩週歷史,就曾經感慨文獻嚴重不足。唯一比較翔實的《秦紀》,也是“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那麼,《史記》關於兩週之際的歷史,存在年代的錯誤和史實的疏漏也是難以避免。隨著近代對《竹書紀年》的重視,以及今天清華簡《系年》發現。《史記》真的是要被重寫了。

當時,東周一位詩人路過宗周故地,看著當年繁華的宗廟宮殿,如今長滿了鬱茂的黍稷,不禁有感而發: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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