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周作人

文/宋釗

書架上放著一套《周作人自編文集》,厚厚薄薄,35冊。實在不想看什麼書時,就順手抽一本出來翻翻。

周作人,字豈明,號知堂,是魯迅(周樹人)的弟弟。兄弟二人不僅在新文化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百年後的今天,他們的文字依然具有生命力。

普通人或許更關注弟兄倆生前身後頗富戲劇性的命運,無論是魯迅被捧上雲端,之後又走下神壇;還是周作人頭頂“漢奸”帽子,從被嚴厲打壓,到現在青雲直上;凡此種種,都易引發人們的好奇心理。更不用說沒有答案的兄弟失和,以及49年後兩家後人的恩怨,簡直都披上了娛樂外套。

其實,魯迅也好,周作人也罷,歸根結底還是以文字聞名。因此,拿起他們的書好好讀幾頁,似乎比津津樂道人家家事要有意義得多。

就我個人經驗,現在看周作人的時候多,魯迅反倒少。

究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魯迅看了太多。我是讀著魯迅文字長大的一代,一點不誇張,那15本全集從頭到尾不止讀了一遍。隨便翻開一頁,讀上一兩行,後面寫的什麼就能想起來。而周作人九十年代才陸續解禁,還沒顧上細看。

其二,隨著年齡增長,對文字風格的喜好改變不少。魯迅文字犀利,觀點鮮明,是很好的議論文;而周作人的文風自三十年代起改變,沖和平淡,毫無煙火氣。對某個年齡線以上的人,反而顯出好來。

有一階段,周作人文章裡喜歡大段抄錄古書,一度被譏為“文抄公”。對此他辯解:“不佞抄書並不比自己作文為不苦,然其甘苦則又非他人所能知耳。”

意思是,“抄”也不容易,是披沙瀝金的過程,除了博覽群書,還得找到最合用的工具,不是隨手抄幾段就完事。

這一點,寫作的人也許有同感,有時覺得某個觀點很難精準表述,怎麼寫都像隔靴搔癢。若是此時見到前人切中要害的表達,定會生出“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感慨——既然都有這麼好的現成文字,自己何須重新沙上建塔?

周作人晚年的文字更加平淡,全是大白話,而且不帶任何情緒。比如五十年代,出於政治原因大捧魯迅,人們一窩蜂在寫回憶紀念文章,包括與魯迅最親近的許廣平和周作人。

現在回頭看,許廣平的回憶錄基本沒法看,出於揣測上意的考慮,裡面假大空話太多,甚至不惜篡改史實。而當時政治上位於最底層的周作人,在回憶魯迅時,絕無肉麻吹捧,更沒有故作親近拉扯。就事論事,文章中保存了很多風俗史料,今天依然具有很高價值。

中國人喜歡用文采來形容好文字,似乎唯有花團錦簇才好,平淡表達就沒有文學性。但事情往往是:絢麗不能長久,空白才有懸想。

典型代表是魏晉六朝賦,初讀時文采斐然,可仔細再讀,就覺得累贅。明明很簡單的事,何以用那麼複雜的表達方式?

潘安仁《秋興賦》裡有一句形容服裝華麗官員的話,表述成“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要看懂它,你得先明白“珥”為何意,蔡邕如何解釋“蟬冕”的寓意,鄭玄如何說明“襲”的用法,最後還得清楚班固《漢書》裡怎麼使用“紈綺”這個詞。

是不是很麻煩?

其實,好的文字就像山泉水,平淡,但深具實用價值,敏銳者能品出別樣韻味。

前幾年,董橋迷倒了不少文藝女青年。他有本書名字就叫“文字是肉做的”,估計那也是他對文字的態度。可那是一鍋怎樣的肉啊,花椒大料生薑桂皮香葉茴香生抽老抽白糖赤醬,濃得簡直化不開。

文字無需矯情。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對我來說,這就是重讀周作人的意義。

重讀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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