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與傅斯年的交惡始末

作者|袁一丹

周作人与傅斯年的交恶始末

箭弦文章

1945年12月周作人以漢奸罪被捕,次年5月解至南京,關押於老虎橋監獄。獄中周氏作打油詩度日,後來結集為《老虎橋雜詩》。這批規模不小的獄中詩,大多心氣平和,或感懷往昔,或追憶兒童生活;但也有極辛辣怨毒,“缺少溫柔敦厚之致”的“箭弦文章”,透露出周作人身陷囹圄時的心緒起伏。

《老虎橋雜詩補遺》(即《忠舍雜詩》)題識寫道:“前錄雜詩多所遺棄,近日重閱,覺得亦是前塵夢影,遺棄亦屬可惜,因復加甄錄數首,其比較尖刻者仍在刪薙之列,唯首尾二章仍其舊,蓋所謂箭在弦上之勢也”。明知“尖刻”,有違詩教傳統,為何不忍捨棄?試看《忠舍雜詩》首章,題為《騎驢》,詩云:

倉促騎驢出北平,新潮餘響久銷沉。

憑君篋載登萊臘,西上巴山作義民。

值得注意的是詩後的一條自注:“騎驢系清朝狀元傅以漸故事,此乃謂傅斯年也。”傅以漸,山東聊城人,清朝開國狀元,因身形肥碩不便騎馬,常騎驢上朝。順治帝賜《狀元騎驢圖》並題詩云“一色杏花紅十里,狀元歸去驢如飛”。周作人《騎驢》詩後兩句,則化用南宋筆記《雞肋篇》中登萊義民食人肉的故事,諷刺忠義之士的假面背後躲著野蠻的食人者。

這首不忍刪薙的“箭弦文章”,頗有“掐臂見血”的痛感,指向抗戰勝利後出任北京大學代理校長、主導教育復員工作的傅斯年。周作人對傅斯年的惡感,不止獄中這一兩首打油詩,詩中不得不發的怨氣直至建國後仍未消退。1950年6月作的《〈新潮〉的泡沫》一文中,周作人斥傅氏為“偽君子”、“‘蔣二禿子’的幫兇”,說他“始終打著北大、蔡孑民、胡適之的旗號,在文化文物上做特務的工作”。該年12月傅斯年以腦溢血猝死於臺灣,周作人還不依不饒,繼續作文揭他的老底:以黃侃門生的資格參入《新青年》陣營,痛罵秋水軒一派的文筆,枕頭底下卻藏著一本《秋水軒尺牘》云云,視其為舊文學的叛徒、新文化的奸細。

周作人与傅斯年的交恶始末

風雨欲來

按理說傅斯年是周作人的學生輩,周氏為何對一後輩大動肝火,其怨氣由何而來?周、傅二人之交惡,起因於1945年抗戰勝利後教育復員及接收偽北大的風波。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北大師生分批南遷,與清華、南開合併為西南聯大。與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相對的,是日偽扶植的“偽北大”。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告投降後,偽北大成為周作人最後的避風港。7月底周氏本已送還了偽北大的聘書,8月20日又同意就任文學院國文系主任一職。據鄧雲鄉回憶,其時重慶接收人員尚未北上,偽北大在8月末照常註冊開學,周作人為文學院開的課是“佛典文學”。9月13日周作人日記稱“上午九時往文院,十時上課一小時,收本月款”;9月27日仍“往文院上課”,10月19日“上佛教文學班”。但在鄧雲鄉記憶裡,9、10月間周作人雖每日仍坐著白銅飾件的自用洋車到沙灘紅樓來,卻並未上課,課是由老友許壽裳之子許世瑛代上的。

抗戰勝利、北平光復後,曾出任偽職的周作人心境如何?是愧疚悔恨,還是忐忑不安?據留居北平的常風回憶,1945年9月15日《華北日報》頭版頭條登出國民政府任命的接收平津兩地各部門的大員的名單,二人閒談中,周作人提及《華北日報》上接收大員的名單,說:“(沈)兼士是文教部門的接收大員,如果能見到他,我倒想請他派我到日本接收被劫走的文物。” 常風注意到,周氏說這話時“還是和平時一樣微笑著,坦然自若”,彷彿“目前發生的重大事件對他竟然毫無關係似的”。

周作人的這種鎮靜,或者說天真的樂觀,未必是人前的偽裝。抗戰時期與周作人關係密切的上海文人周黎庵,對1945年8、9月間的周作人日記很感興趣。因為8月中旬正是日本向作戰盟國無條件投降之時,而9月底又是國民黨北平當局進行肅奸大規模逮捕之日,以周作人之明,當然知道難逃此劫。這一個多月以待罪之身,他究竟做了什麼?在周黎庵看來,是很有意味的事。據周黎庵所見之《秋鐙瑣記》,在那四十多天的自由生活中,周作人還是照常逛琉璃廠舊書鋪,照常收購書畫古玩,表面上鎮靜自若,一點不露風雨欲來的恐懼情緒。這也可以與常風的觀察相印證。

讓周黎庵記憶猶新的一點是,周作人這一時期購置的書畫,多與“性”有關。有一篇日記中提到他買到了一幅《宋太宗強幸小周後圖》,實際上是一幅工筆精繪的春宮圖,畫四個宮女捉住小周後的手足,宋太宗襆頭紗袍,站在小周後身前。這則日記一反過去流水賬式的記法,周作人細寫了許多李後主與小周後偷情,以及入汴後小周後每次逢召入宋宮,出必唾後主之面的故事。周黎庵以為,周作人自是研究性心理的專家,在這幅春宮圖中,“性”指代的是“一旦歸為臣虜”的倫理困境。

不堪得說

1945年10月6日,周作人日記謂“擬寄信諭傅斯年,但亦不堪得說,故且止也”。 “諭”字已端出上告下的姿態,但什麼事令周氏欲言又止,他為何要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上給遠在西南的傅斯年寫信?10月7日周作人日記稱“寫致傅書了,以稿示紹原,但仍不擬寄去也”。江紹原系苦雨齋四大弟子之一。向來寫文章不打草稿的周作人,為何要將寫給傅斯年的信稿先給身邊親近的弟子看。信既然已經寫好了,為何不打算寄出去,周作人到底在顧忌什麼?10月8日周氏“上午抄改傅書,擬仍託空郵寄去”。9日“上午抄致傅函”,寄給原北大校長蔣夢麟。10日“印抄致傅書一份,擬寄給朱騮先教部長一閱”。朱騮先即教育部長朱家驊。同日下午“又抄一份訖,擬存”。11日“寄朱騮先、傅斯年信”。從10月6日打算給傅斯年寫信,到11日正式寄信,周作人猶豫再三,可見信中所言之事確實“不堪得說”。此信除寄給傅斯年外,還先後抄送給原北大校長蔣夢麟、教育部長朱家驊,並自家存底一份,可謂慎重其事。而這封信正是周、傅二人戰後交惡的導火索。

從近年整理出版的《傅斯年遺札》三卷本中,筆者尚未發現與此信直接相關的線索。去年12月有機會赴臺灣“中央研究院”調閱歷史語言研究所收藏的“傅斯年檔案”,然而在傅斯年圖書館提供的紙本目錄中,也沒有找到這封信的蹤跡。但幸運的是,“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藏朱家驊檔案中,存有此信的一份撮述。這頁檔案被歸入“人才人事”系列,“周作人”名下僅有此頁材料,檔案號為77220/2880。“來文機關或姓名”一欄填的是周作人,“文到日期”為“卅四、十、廿六”,即1945年10月26日。此頁檔案上注有“原函特存”的字樣,表明周作人抄送給朱家驊的這封信“見特存卷”。雖然目前尚未見到“特存卷”中周作人致傅斯年的原函,但據朱家驊檔案,該信要點如下:

一、聞傅孟真君在教育復員會議中主張新定辦法,學校停閉,學生重行甄別分發,稍涉苛細,如能賜予救濟,萬眾感戴。

二、弟留滯北方,辱在泥途,唯自問對於中國略有所盡。

三、抄致傅函,請察閱。

信末註明寄信地址:“北平新街口八道灣十一號”。這頁檔案貼在一張稍大的“教育部用箋”上,箋紙上印有“1946.8”。

李逵打先鋒

除了為自己“事偽”辯解,周作人信中首先批評傅斯年在教育復員會議上的主張“稍涉苛細”,這或許是促使他“寄信諭傅斯年”的動機。1945年秋傅斯年被任命為北京大學代理校長。抗戰勝利後,文教界面臨著學校回遷、淪陷區與大後方的教育資源重新整合的難題。在這一非常時刻,傅斯年“貿然代理”北大校長一職,自知是“跳火坑”。他向友人訴苦道:“北大之敵人多矣,隨時可來算帳,且此時不攘外即無以自立,此尤使弟鬥志奮發,而又不得不戒懼者也。”“不攘外即無以自立”,是傅斯年掌校期間的基本“國策”。對於民族意識極強的傅斯年而言,使其“鬥志奮發”的北大之敵,無疑是打著“北大”招牌的偽北大,及盧溝橋事變後“留滯北方、辱在泥途”的偽北大教授。

傅斯年接手北大代理校長一職後,卻沒有即刻北上,9月上旬一直在重慶積極參與全國教育善後復員會議的籌備工作。他向友人透露:“此間事,看來與北大無關,實皆息息相關,故教育會議不得不努力”。從周作人的反應可知,傅斯年在教育復員會議上的一番努力,確實關係到北大戰後之運命。9月20日教育復員會議揭幕,21、22日分組審查,第一組審議關於內遷教育機關之復員問題,傅斯年為召集人之一。會後他向夫人俞大綵倒苦水說,從20日正式開會到25日,“發言至第二多,真正累死我,不得不幫騮先(筆者注:朱家驊)忙,結果我捱許多罵”,“事實是,騮先好與我商量,而十之七八不聽”,“然而外人不知也,以為他的一切事由我負責,一次教育會,弄得我成眾矢之的。重慶再不可久居矣”。這封家書道出教育復員會議上傅斯年在臺前幕後的影響力,尤其是教育部長朱家驊對傅氏的倚賴。老友蔣廷黻調侃傅斯年大包大攬的辦事風格,戲封他為“太上教育部長、太上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太上北大校長”。由這一長串封號,可知號稱“傅大炮”的傅斯年在戰後教育復員工作中扮演的關鍵角色。

在胡適回國前,由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這個辦法,用傅斯年自己的話說,是“宋江出馬,李逵打先鋒”,一個唱紅臉,一個扮白臉,有利亦有弊。傅斯年明知是火坑,還要縱身跳下去,因為對戰後的北大而言“此時關鍵最大”。文教界對“黑旋風”反應不一:“校中同人,高興得要命,校外關切者,高興得要命。一般社會,未嘗沒有人以為來勢太猛,因而疑慮”。對於北大內部,特別是國文系的狀況,傅斯年的看法是:“孫子書、孫蜀丞、俞平伯在北平苦苦守節(三人似可擇聘)”,“此係絕對有辦法,但主任無人。”明顯把時任偽北大國文系主任的周作人排除在外。傅斯年去信催促胡適趕緊回來,他用半開玩笑,半是威脅的口吻說:“我這幾個月必然鬧得空氣很緊張。非先生早回來,有出大岔子之可能。”

又聞巷內驢鳴

北大回遷,矛盾重重;教育復員,前景亦不明朗。在這一過渡時期,身兼“太上教育部長、太上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太上北大校長”三職的傅斯年,精神處於極度的不安與緊張中。傅斯年向胡適交底說:“騮先性情倔強,能支持到何時,全不可定。北大事騮先絕對支持”,“無論前途如何,我們抖起精神去幹,總可以比得過(outlive)這些妄人”。在北大的事情上,傅斯年自信能得到教育部長朱家驊的“絕對支持”,但教育復員不僅關涉到北大一家的利益。如何處置收復區的偽大學、偽教授、偽學生?在這個敏感問題上,“太上教育部長”便與教育部長存在分歧。

1945年11月教育部長朱家驊赴京滬平津等地視察教育復員情形,方才意識到“收復區學生眾多,就學問題確甚嚴重,尤以各地四鄉治安未復,失學青年日增,亟待安置救濟”。如何安置這些面臨失學的“偽學生”,據11月28日《申報》報道,北平各大學一律改稱“補習班”,如偽北大文學院改第二補習班,主任鄭天挺,待補習完畢,則與回遷各大學合併。對於教育部發明的“補習班”這一緩衝裝置,正統意識甚強的傅斯年大為光火,他在家書中抱怨:“北平方面,弄得極糟。騮先去,因環境空氣,軟化了。我欲去糾正之,他不讓我去。”可見在偽北大的處置上,朱、傅二人未必步調一致,傅斯年急於為北大爭正統,而朱家驊作為一部之長,為穩定大局不得不有所妥協。

以補習班的名義吸納偽學生、偽教員,無異於變相承認了偽大學的合理性,傅斯年即刻對朱家驊的態度“軟化”進行糾正。據北平各報載11月30日重慶專電,傅氏已由昆明返回重慶,準備飛赴北平,同時對記者重申了其對偽北大的處置辦法:

偽北大之教職員均系偽組織之公職人員,應在附逆之列,將來不可擔任教職;至於偽北大之學生,應以其學業為重,已開始補習,俟補習期滿,教育部發給證書後,可以轉入北京大學各系科相當年級,學校將予收容。

傅斯年雖然態度強硬,但仍將偽教員與偽學生區別對待。12月7日傅斯年在重慶向《申報》記者更詳盡地闡述了自己在偽北大問題上的立場。他強調專科以上學校須要為下一代青年對於“禮義廉恥”四字,做一個不折不扣的榜樣;並指出偽北大教授與北大毫無關係,因為七七事變後北大教員分批內遷,除周作人一二人外,留平的少數教員亦均轉入燕京、輔仁等教會大學任職。傅斯年以北大代理校長的身份公開聲明:

自大觀點言,本校前任校長蔣夢麟,明春返國之胡適校長,以及北大教授團體,渝昆兩地同學會,和本人意見,完全一致,無論現在將來,北大均不容偽校偽組織人士插足其間。

這篇談話最後,傅斯年再度以朱家驊作後盾,堅稱“北大有絕對自由不聘請任何偽校偽組織之人任教,此點已獲朱部長同意”,其目的在“求確保北大幹乾淨淨之聲譽”。傅斯年這番表態徹底堵死了周作人的後路,難怪周氏日記稱:“見報載傅斯年談話,又聞巷內驢鳴,正是恰好,因記之文末。”將傅斯年的談話比作“驢鳴”,是暗用明遺民傅山的典故:“此乃驢鳴犬吠,何益於國家?”

兩腳羊

傅斯年並沒有公開回應周作人的“求情信”,但從他對偽教員的處置辦法可知,絕不會念及往日的師生情分,在北大復員後為周作人留一席位。被“掃蕩”出北大,等待周作人的是大規模的漢奸搜捕及更嚴格的漢奸審判。1945年12月5日晚,北平首次搜捕漢奸,就逮者約二百四十名,包括王蔭泰、王克敏、王揖唐等偽華北政務委員會的首腦人物。北平當局此次逮捕漢奸的標準,為只問行為、不問動機。周作人被捕時據說堅決不承認自己是漢奸,或許如他致傅斯年信中所言,“自問對於中國略有所盡”。且不論“中國”之所指,周作人反覆剖白“吾所用心”,則是純粹的動機論。

12月7日傅斯年在偽北大問題上的公開聲明,有先斬後奏的嫌疑,未必得到教育部長朱家驊的“絕對支持”。12月13日傅斯年得知偽北大教員要求聘書,並得到北平行營主任李宗仁的同情,致朱家驊急電謂“如李主任對此輩偽校教員再讓步,以後各收復區教育政令皆不能實行,不特北平而已”。

1946年初北大可以說是“兩頭著火”。傅斯年家書稱,昆明這邊正鬧學潮,而北平方面辦補習班,“大妥協”,“大批偽教職員進來,這是暑假後北大開辦的大障礙”。他決心“掃蕩”偽教員,決不為北大留下隱患。傅斯年坦言,在矛盾叢生尤其是人情與法理衝突的局面下,“胡先生辦,遠不如我,我在這幾個月給他打平天下,他好辦下去”。接收偽北大,牽涉到偽教員的生計、偽學生的前途,再加之中央與地方的角力、教育部接收政策的反覆,勢必是場惡仗,這也就是為何宋江出馬前,要派李逵打先鋒。

1946年4月5日傅斯年跟同事湯用彤分析形勢說,西南聯大解體後,清華、南開可走、可不走,北大則沒有選擇的自由。因為北平有幾千學生,假如補習班不斷然結束,必然會“反客為主”。這些學生必要求掛起北大的牌子來,偽教員又必因繼續開班而留任,甚至要求正式聘請。眼下政府權威一落千丈,地方勢力已準備讓步;若沒有朱家驊的支持,教育部也極可能妥協。所以北大之存亡,在傅斯年看來,取決於能否儘早回遷。如果不趕在1946年暑假復員,恐怕偽北大借屍還魂,搖身一變,也許客氣些,叫“北京大學分班”,或更客氣些,叫“北平臨時大學”,無“補習班”三字,然必有“北”、“大”二字,必簡稱“北大”,“從此據我們的房子,用我們的儀器,而以正統自居”!於是北大以偽教授為主體,“尚堪問乎”?

5月4日傅斯年由重慶飛抵北平,主持北大遷校事。7月胡適回國,9月接任北大校長,傅斯年終於跳出火坑,結束了“為人拉夫”的苦差。而此時周作人已在南京老虎橋獄中,只能靠打油詩發洩他的怨嗟:

哀哉兩腳羊,束身就鼎鼐。猶幸制燻臘,咀嚼化正氣。

食人大有福,終究成大器。講學稱賢良,聞達參政議。

千年誠旦暮,今古無二致。舊事儻重來,新潮徒欺世。

“兩腳羊”云云,仍是沿用南宋筆記《雞肋編》中義民吃人的故事,被食者中“老瘦男子謂之饒把火,婦女少艾者名之為美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周作人《老虎橋雜詩》題記自稱“猶幸制燻臘,咀嚼化正氣”兩句,彷彿是神來之筆,“可以算是打油詩中之最高境界”。“食人大有福”至“新潮徒欺世”,均針對傅斯年而言。在自比於“兩腳羊”的周作人看來,昔日新文化運動的學生領袖、《新潮》月刊的發起者已躋身“食人”者的行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