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菊&楊超越,殊途同歸的命運

龔菁琦 羅婞 梁靜怡 李莎 李曉芳/文

號稱制造中國第一女團的綜藝《創造101》中,胖黑的王菊和走調的楊超越一直是焦點,她們獨立於女團話語體系之外。在對兩人相貌、個性、能力鋪天蓋地爭議的同時,女團的定義正在改變。一個獨立,一個弱勢,啟動著不同的價值體系,對於如何走紅,和他們真實的人物畫像,人們始終抱持好奇。然而看似兩極,實則有殊途同歸的命運。

01

投射

王菊&楊超越,殊途同歸的命運

楊超越坦陳,自己是個會因為小事哭的人,比如照片不好看了,眉毛畫醜了,哭完立馬又笑起來。當人質疑他賣智障人設時,她笑道,“我性格就是這樣吧,因為一個人裝不了多久的。”

登臺時,她像是幹壞事的小孩被拎出來,瞪眼,拖著哭腔。她混混沌沌地說著怕村裡人知道在幹這個(選秀),對於從小成績不好,唯一愛好是看修仙小說的“普通女孩”來說,她感到高處不勝寒,“沒什麼敢期待的”,而之前決定排名的那首歌,她只負責單獨唱其中的一句,還走了調。現在回憶起來,楊超越也覺得,自己紅的“不科學,沒想明白為什麼,他們都說是粉絲投的,挺感性的。”

今年23歲在香港讀大學的文菲為楊超越投過票,當時是看到喜歡的男生投她,非常好奇,想去了解。一開始感覺並不好,“弱智,有點假”。看多了之後,發現她可能真是那樣,“蠢蠢的,讓人有了保護欲”。

文菲奇怪這麼多漂亮女生,自己為什麼總願意盯著她,後來她想可能與相似的童年有關。楊超越很小時,母親因為貧窮離開家,在江蘇鹽城農村,中學就輟學的她與父親相依為命,很早被迫出來打工賺錢。文菲看出她不是很自信,想到自己在湖南農村老家時,常常坐很久的火車去找媽媽,也是一直的不安定感,於是,她想要支持楊超越,“保護她也是保護過去的自己”。

還有粉絲從她身上看到了一種努力去做也改變不了的絕望:“看到她我就想起大一軍訓時打軍體拳一直記不住動作,被教官狂噴到哭的自己。”“沒有跳舞基礎,狂練一晚上膝蓋都腫了,比不上別人一小時的效果,這時我會想到她。”

文菲坦言,喜歡楊超越的人在她身上投射的,很可能是努力還平庸,但依然努力的自己。天生不完美的人類必須面對各自內心的楊超越。

每個喜歡楊超越的人,似乎都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一開始楊超越並沒有打算爬這麼高,才不配位時的自卑、侷促、慌慌張張,都讓人有共情。一位在高校工作的“佛系散粉”說,正是楊超越,讓她想到自己被領導過分關注的日子。“我沒那野心,不想升官發財,有時就希望領導別看重我。楊超越也是被人推上去,就是裝也得在那裝,挺可憐的其實。”

接受本刊專訪時,楊超越也談到,“按別的版本里,我都應該翻盤了,但到現在還是有一點弱弱的感覺,不是不努力,是真的力不從心,而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02

“置換”

王菊&楊超越,殊途同歸的命運

事實上,除了粉絲,更多的人是對這種喜歡的不解。當一位粉絲和同事聊起楊超越,同事一臉詫異,說怎麼真的會有人喜歡她。並認定他們都是託。

“其實不喜歡楊超越也是自己的一種投射”,資深娛樂媒體人孟靜告訴本刊,這裡有出身階級的問題,暗含所謂中產階級精英的優越感,即,“你不要在我面前裝可憐,這些對於我來說沒有用,因為你沒有能力資格這麼做”。現實生活中,楊超越成為職場、學校裡兩種人格的投射代表:“沒有實力、投機取巧”。

曾有媒體報道,楊超越讓人想起了“自己努力做事卻還比不過屁事不幹、嘴甜會邀功的同事”,“職場有個能力很差的人,東西做得巨差無比,但展示的時候人家哭了,於是領導給人家升職加薪。”有人說,她意識到自己討厭的不是楊超越本人,而是曾經的室友。室友虛假、喜歡撒嬌,總覺得全世界要讓著她。

心理學上“置換”的攻擊性防禦機制,可以解釋這一情況。這個機制指,原先對某些對象的情感、慾望或態度,因某種原因如不合社會規範,或具有危險性不為自我意識所允許等,無法向其對象直接表現,而把它轉移到一個較安全、較為大家所接受的對象身上,以減輕自己心理上的焦慮。換句話說,平時對生活中某些對象的不滿與憤怒,被投射在了楊超越身上。

各人眼裡的楊超越不同,或是因共情能力不同。很多年前,霍金被問世間最讓他感動的是什麼,他回答:遙遠的相似性。“當喜歡同一個偶像,看同一本書,欣賞同一部電影、駐足於同一步畫面時,我們感覺到了自己。這種遙遠的連接,讓孤獨感變得沒那麼可怕。”當人們談論楊超越時,談論的可能是惱人同事,或是曾經在公眾場合緊張的自己。

03

有想法

王菊&楊超越,殊途同歸的命運

王菊走過來,一臉平靜。她完全是楊超越的對立面,網友評價其有頭腦、獨立、霸氣。她妙語連珠,對所有問題都對答如流,對於敏感話題也委婉說著不,而不是像其他女生,說了之後才後悔。

見過本人後,不少人都說她比電視上漂亮。漂亮這一點,成為她在女團選秀中最爭議之處,最初黝黑和圓滾的身材,曾被網友刻薄地稱為,“土肥圓”,在一群腰肢纖細,盈盈淺笑的少女群中,十分扎眼。

上高中的胡一文是帶著“你們討厭我偏愛”的心態去喜歡王菊的,他是最早期的粉絲,當時粉絲們還沒有把王菊做成表情包、“菊花寶典”。

情商是胡一文認為王菊能吸引自己的最重要原因。胡一文十分清楚地記得一次黃子韜問王菊,你希望yamy排第幾名,她隨口回答,“她站在任何地方你都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她排第幾名,是不是C位都不重要,因為她本身就很閃耀。”

對這個回答,胡一文大嘆折服,他說自己平時就比較欣賞懂得人情世故之人,“不會去想什麼城府深,反而覺得她們會比較容易抓住成功的機會”。

機會果然到來,從5月13日在淘汰邊緣又回到舞臺並發表“追夢感言”,到5月20號從容面對網友的嘲諷,王菊大方念出“地獄坦蕩蕩,王菊在土創”。自信且能自黑的王菊,迅速被貼上獨立、歐美範兒等標籤,並開啟一次“pick(投票)王菊”的互聯網狂歡。

清華大學研究生林芳正是在這一系列轉變後開始關注王菊,“腦子特別清楚”,她強調,在之前韓版的創造101裡,她發現女孩們被訓練得說話都差不多,很難看出誰頭腦特別,甚至,很多女生說話都沒有腦。“每次發言或是表現,王菊算是所有女孩裡面腦子最清楚的,我要挑一個跟自己價值觀接近的,才能愛得起來。”

王菊確實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也瞭解自己的短板。接受本刊專訪時,她談起自己之所以決定美黑,是因為喜歡蕾哈娜和碧昂絲,嚮往棕黑膚色,“我先拿自己的一張照片,P黑了發給朋友看,發現挺好,就去專門曬黑。”

她參加《創造101》也並不是一時衝動的冒險,她知道進入演藝行業沒有出眾外表、雄厚背景會很艱難,也不想把所有時間放在上面,這一次她搭模特公司順風車和自己作為經紀人的模特一起來參加節目時,也留好了退路。“我沒有辭職,”王菊說,“我要試過了不行,回去接著上班。”

此外,上海師範大學畢業,高中與宋氏三姐妹同校,都成為粉絲認為王菊“有想法”的根據。“小時候演出機會很多,之前去過巴黎、澳大利亞、朝鮮等地方。”王菊對本刊談到,小時候參與一個促進文化交流的培訓,經歷非凡,回來後老師也刮目相看。

王菊的高中同學王靜回憶,王菊是一直愛跳舞、唱歌,學校的文藝活動先鋒,舞一直跳得不錯。“當時也是有點肉肉,但還是算漂亮的。”

王菊坦言,她對舞臺的渴求是天生的。“有人喜歡做電腦編程,安靜編碼會有成就感,從小我就喜歡站在舞臺,燈光照在我身上,有音樂有舞蹈,做這件事本身就是極度享受。”

林芳加入幾個粉絲群,發現大部分女生喜歡她的點是,“走了很多彎路,但是還有勇氣去追求自己的夢想,而且內心堅定,起碼錶現出來很堅定,讓人覺得不會去在意其他人眼光。在其他女孩哭哭啼啼的時候,她永遠是要抓住機會的那種。我們都比較需要這樣的人。”

顯然,王菊的粉絲們,把她當成了追求成功的動力來源。胡一文也談到,自己需要王菊這樣的勇氣。他從小生長在單親家庭,是性少數派,“對強大的女性很有依賴感。”

04

“創始人”

王菊&楊超越,殊途同歸的命運

人紅是非多。

6月10日,女孩們第三次公演之後,微博上爆出鬧劇,王菊和楊超越的粉絲在“全國文化市場舉報平臺”互懟。王菊粉絲被舉報用惡搞方式博取眼球,自稱“陶淵明”,玷汙歷史文化名人。另一邊則舉報楊超越靠各種低俗手段博出位,違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雖然最後,這場舉報風波不了了之,每一個接受本刊採訪的粉絲——無論是支持楊超越還是支持王菊,都否認自己這一方曾經參與過舉報的事情。但這場風波,仍然讓人們感受到這場娛樂節目背後,競爭暗湧。

《創造101》這檔節目,把粉絲稱為“創始人”,也就是說,每一個粉絲,都可以成為創造偶像的一份子。在這檔節目裡,創始人被賦予極大的權利,他們的選擇決定誰出道以及其未來命運。

“這是這個節目的精髓”,孟靜說,粉絲就是創始人,可以把選手推上去,“王菊可以從90名一度衝到了第二名,粉絲肯定大大得到了滿足,非常欣慰,覺得是自己的力量讓她上去的”。

當然,這些“創始人”,也真的像一家公司一樣,運營這些舞臺上的女孩們。

王靜作為王菊的高中同學,是從她開始被黑時關注《創造101》的,“真受不了他們那樣說她。”雖然畢業後聯絡不多,但出於一種義氣,王靜決定幫她。她擔任王菊粉絲後援會會長,與騰訊對接。“很多後援團都是從親戚、同學開始建立的。”

王菊的走紅,原本是以調侃、自嘲開始,粉絲後援得益於這種風格,也迅速鞏固這套方式,讓王菊的名氣快速傳播。

有一次,王菊公演後,指著別家的應援手幅和燈牌說,“我也想要這個”。後援會會長王靜感到心酸,自此開啟後援美工瘋狂模式。

最近王靜的朋友圈曬出“百萬美工”們做出的周邊,一個印著王菊波普頭像的手機殼,寫著菊字的帆布包,王菊素描頭像的T恤。他們把這些放在平臺上賣,賣得還不錯,有些買家並不認識王菊,也有他選手的粉絲來買。王靜感到這變成一種標榜反叛的時尚,“畢竟我們的東西都挺洋氣”。

在楊超越的粉絲群裡,沒有王菊的“百萬美工”,大家發的是楊超越的美圖、節目裡的視頻,包括之前在快手上直播的小短視頻。

這些粉絲群,還承擔著籌款為偶像打榜的功能。在楊超越的粉絲群裡,籌款最有名的是由敦男為她建立的“楊超越減肥俱樂部”,第一天即籌款15322元。而在籌款平臺“Owhat”上,王菊的粉絲們也在為她進行“決賽衝刺應援”,截止到6月23日上午十點,已經籌到了10.8萬元,打破了籌款10萬元的目標。

每一個《創造101》的選手,都要依靠創始人們的真金白銀,才有可能上位、出道。這些粉絲們,像一個軍團,分工明確,責任明晰,戰鬥力爆棚,他們像培養自己的孩子一樣,投入時間和精力,陪伴著王菊、楊超越這些女孩們,走過了3個月的培訓和競爭。

05

養成

王菊&楊超越,殊途同歸的命運

6月21日,杭州,楊超越等選手在工作人員陪同下出門開工(@視覺中國 圖)

一個獨立、霸氣,一個脆弱、無助,看似是兩極,但在節目中她們有殊途同歸的意義。

在資深娛樂媒體人孟靜看來,王菊和楊超越之所以能出圈,是社會賦予了她們其他東西,楊超越的階級,讓人想到階級的天花板。王菊的平權,人可以逆風翻盤,得到命運的垂青。這都不是女團歌舞、姿色等等範疇裡討論的東西。

林芳也觀察到,這兩人的散粉很多,大多是第一次追星,且不是對女團、日韓歌舞那一套十分熟稔的“飯圈”(資深粉絲)。“說明粉絲們的需求點不在歌舞長相上,從兩人的表現也可以看出,大家不是以偶像女團的標準看,而是以女性的標準看她們。”

在樂評人耳帝看來,日本養成偶像的崛起,極大地改變了偶像的定義,在養成系偶像選拔中,唱歌跳舞、甚至於身材長相都不是選拔的重要標準,最重要的標準是一個人的號召力,被粉以及被黑的能力。

養成系偶像如果要去韓國比賽,面對韓國工業體系下相對完美的成品式偶像,會顯得不堪一擊,因為養成系偶像不要求你一定要成功,而是看你如何在這條道路上生存下去,至於最後無論走到了哪裡,都是一種歸宿,一種人生。

耳帝說,養成系偶像與粉絲的關係比起傳統偶像更具有人情味,更貼近生活,那些常常情緒崩潰失控哭笑誇張極有煽動力的場面,都是養成系偶像的天然殺手鐧,日常被黑就是本身屬性的一部分。王菊和楊超越在節目中的本質是一樣的,都不是靠唱歌跳舞這樣的傳統偶像的業務能力取勝,而是靠養成系偶像的“生存能力”取勝。

文菲坦言除了喜歡楊超越,也很喜歡王菊。“一個是欣賞,一個是保護欲,這兩者並不衝突。”且她們身上都有共同的特質,獨立。“王菊是受了教育後,她知道獨立是女性應該要做到的事情,而楊超越是成長環境逼迫她不得不去獨立,都有可愛之處。”

採訪中,不少人雖沒有親自投票,但都能說出關於楊超越印象深刻的小細節。耳帝記得,楊超越出道前拍過一組cosplay照片,有一群摳腳宅男粉在微博下面起鬨調戲她,說想要她的襪子,結果她真的把定價8塊8的女士襪子商品鏈接甩出來,說要的自己拍。粉絲見面會,現場有粉絲給她一根烤腸,她拿過來當場就吃起來,“有幾個公眾人物敢在公共場合當場吃粉絲給的食物?更不用說楊超越這種hater(黑粉)如此多的人了。”

當然,很難用一個標準去衡量這些女孩在這個夏天的遭遇,養成並不是她們忽然爆紅的唯一原因。在孟靜看來,王菊的粉絲,很多就不會有養成心理, “做偶像的話,年齡還是很重要的,可以是妹妹、女兒,但不能是他們的大姐姐,沒有人天生喜歡受教育,沒辦法養成。王菊一上來很成熟,情商各方面無懈可擊,粉絲就會覺得沒意思。很多時候,一些粉絲是拿她來搞怪,表達態度。

耳帝也觀察到,王菊事實上是一個非常社會化、機靈且圓滑的人,網民賦予了太多她本身沒有的東西,“她在節目中講的那些獨立女權的話,其實都是一些很常規的東西,然而在這種選秀節目中比較少見,”耳帝說,王菊歐美範兒下面,包裹著一種中國式的世俗人情味。“每個人喜歡一個偶像的角度都不同,難以拿群體與群體做比較。但有一個有趣的點是,喜歡王菊的多是喜歡她身上附加的東西,而喜歡楊超越多是喜歡這個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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