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美食

愈是飢餓,味蕾愈是發達。老右派們餓著肚子在牛棚回憶美食的滋味、做精神會餐的時候,我這個鄉村的小屁孩,也曾聽到過一場關於食物的對話。那是幾個來我家串門的老太婆們在閒談。

甲問:“毛主席吃的是什麼東西哦?”

乙答:“肯定是餐餐吃肉!”

丙質疑:“未必餐餐都有肉吃!”

老太婆們沒有讀過書,他們應該不知道晉惠帝那個“百姓無慄米充飢,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只是吞嚥著口水,做些有趣的判斷。其間有麻雀在簷下嬉鬧,它們因為和飢餓的人群爭食,曾被作為天敵大規模捕殺,現在又強勢地穿插進人們關於美食的談話與想象。

曾經的美食

老太婆們懸而未決的問題在我這裡不是問題。因為我關心的不是毛主席吃什麼,而是我自己吃什麼。飢餓好像不僅僅是大躍進時期的事情,在我的記憶中,整個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都是艱難困窘,饑饉薦臻。我的父母常常感念一個姓肖的人,他在大隊油廠當保衛,油廠周圍種了很多南瓜,他看我們一家人餓得不行,就給了我們很多南瓜,幫我們度過了饑荒。我記得小時候吃的飯裡,放了很多野菜,極難下嚥。那種野菜可不是如今我們餐桌上那珍饈一般的美味,那時候沒有任何調味品,最基本的油和鹽也非常短缺。學校搞憶苦思甜,煮了野菜讓我們吃,我倒是覺得那比我家裡平時吃的要好,因為那裡面有油有鹽。有一次我去一個叫沈倫乾的同學家裡玩,我和他兩人吃飯,他炒了一個萵筍,我覺得非常美味,他解釋說:“因為我放了很多油。”

我讀初中的時候,學校離家七八里,午餐往往難以解決。到學校食堂吃飯,需要買菜票飯票,可是一般學生家庭買不起。一些同學就自己帶,但是我家裡有時候沒有飯,有時候沒有菜。於是有的時候只好幹餓,有的時候就只帶了一碗飯,到了中午,又冷又硬,將就著慢慢咀嚼,那時候真希望有一點鹽啊!而學校食堂這時候會飄出菜餚的味道,大多時候是煮冬瓜,因為裡面放了桂皮,香得我直流口水。多年以後我都很懷念這冬瓜的香味,成家後還特意做過多次,放進去很多香料,可就是沒有初中食堂的香,雖然我沒有吃過,只是聞過。

曾經的美食

在我人生的早年,第一次品嚐到美食,是我母親帶我到姑婆家裡去。姑婆孤身一人,住在一個茅棚裡,我們在她家吃飯,吃的是白米飯,沒有放野菜,這已經足夠奢侈;而更動人心魄的是,那個小桌子上居然有一小碗大蒜苗炒臘肉。這道菜我過去也不是沒有嘗過,那往往是家裡來了極重要的客人才會上這道菜,那可是請客人吃的,我們每人只能吃一小片,這已經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家裡的弟兄姐妹個個臉皮薄,沒有誰膽敢把筷子伸進去兩次。可是今天,姑婆一直給我往碗裡夾肉——我的神啊,你怎麼就肯如此眷顧我啊。

還有一次品嚐美食,是我已經上了高中,那是1976年吧,學校組織我們到很遠的江灘蘆葦蕩去收割蘆葦,當地農人把這種勞動稱為下柴山,我們則因其異常艱苦,叫做柴山戰鬥。用鐮刀割蘆葦,小手常常要起血泡;用扁擔挑運,稚嫩的雙肩往往紅腫;一不留神,腳板就被剛割出的葦尖刺破,鮮血直流。晚上則睡在用蘆葦支起帳篷裡,因為辛苦,學生都睡得死沉,尿床的就特別多,裡面腥臭無比。吃的東西更別提,在那樣的荒灘野外,露天支起的大鍋裡,煮出的飯大多夾生,菜就更糟,水煮而已,排到後面的就沒有了。我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再苦再累也得撐著。班上有個同學,叫朱崇明,他爸爸是鎮供銷社的,家境比我們就好一些。戰鬥結束那天,朱崇明囑咐我和他一起走,原來他爸爸給他滷了很多千張(就是豆腐壓成的豆皮),他想和我分享。漫漫長途,兩個疲憊不堪的少年,因了這美味,變作了愉快的行旅。

曾經的美食

七十年代後期,日子稍稍好過了一點,我父親就想方設法制作菜餚。他把芝麻和著鹽搗碎,用來下酒,把大蒜梗用鹽醃製成下飯菜,用竹片自制了一種夾子,去鄰村水稻田裡捕捉鱔魚。還有一種美味,就是我們的堂前屋後都有很多堰塘和溝渠,裡面有很多烏龜甲魚,有時候還爬到我們家裡來,但是村人都不吃,說那是叫花子才吃的。等到改革開放,城裡人以昂貴的價格收買它們,彷彿一夜之間,它們就統統不見了。村人再想吃,已經吃不起了。唉,如果時光倒流,俺肯定不再傻,肯定天天吃甲魚烏龜。早年的飢餓,培養了我對美食的戀戀不捨,時至今日,只要美食當前,依然食指大動,且常常忘記停杯投箸,一如暴飲暴食的蘇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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