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个肿瘤患者都是具备负能量的，只是负能量表达的方式不同。有乐观扮演，有怀疑一切，有黯然泪下，有一言不发，也有一言不合就掐架。
503的飞燕和504的玉环就是后两种。
503的飞燕，一直很安静。除去回答我们查房的必须用语言回答的问题，并无其他语句交流。
我们问她“头疼不疼啊？”，她只用尖削的下巴啄米般点一点。诸如此类。
我们问她用来给病人做测试的100减7等于几？她才会不得已，用她安静的又漂浮的语调回答我们“93”。当逐渐减7再减7问下去，到最后各位数字，替她的声音回答我们的，必将是她那用纤细的手指。
对待家人，也是一味的缄默。
504的玉环，总是很暴躁。每每才走到501门口，便能听闻得到她暴跳如雷的声音。
“瓜兮兮滴，脑壳乔得很。。。。。。”进修医生一翻译，我们才知道是她老公隆基早餐做的不合适了，大概是正针对抄手里的辣椒油放多少的问题，接受批评教育呢。
及至我们从503出来，504房间的语调还是如前的高亢，只是转战别的话题了。
我们一进门，便看到玉环双眼之间的眉头，如往常一般拧成一个极其纷杂纠结的纹路，然而待我们的语气还是客气的。跟我们诉说着360度的全身心不适后，待我们解释分析完，确保有新开的药物，并且药物不会影响她的食欲方才略展展眉头，眸子里透出一些感激。
503一直是寂然的。飞燕儿女都在国外，只有夫君成帝一个家属陪着。
因着病情比较重，飞燕又极少主动说起自己的不舒服，我们自然每日会多去几趟，多查几遍，也多问几句。
推门进去，飞燕坐在床上，抱着双膝，用挤出来的笑意给我打招呼，成帝倚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捧着线装的书本，在轻声读“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
据护士的转述，成帝的原话是这样的“我们飞燕哪，不管她多困，一提到《红楼梦》就神采飞扬的，我觉得我们飞燕讲红楼梦是可以上百家讲坛的，当年就为追到她啊，我一个工科生，硬硬的去读了《红楼梦》。”
自然，成帝是想用红楼梦来二次敲开飞燕生病后紧锁的心扉。
我们多问几句，也是期待飞燕能打破这种默然，多一点乐观。
相比之下，504就热闹的多了。玉环有一个强大的亲友团可以供她持久的，轮番的表达愤怒。
除了抄手里的辣椒油，诸如牛奶的牌子，额，包括房间的号码带4，都会成为玉环谴责年逾三旬的儿子女儿，以及年过五十的弟弟妹妹的源头。
无论是隆基，还是玉环的儿子，女儿，弟弟，妹妹，统统会被训得和孙子一样。
迎接这种训责的，仍然是亲友团每个人温暖关切的目光。
玉环的一颦（没有一笑），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着亲友团的心弦。
玉环的女儿，曾经大晚上猛按铃，我们奔跑着过去，她女儿期期艾艾又不好意思的说，玉环想要一瓶医用漱口液，因为玉环此时此刻，就想用这个漱口液漱口，如若没有，大概就只剩下斩立决了。
玉环的妹妹，每日准时记录下她的三餐二便，给我们看合不合理。
玉环的儿子鼓励她，“妈，看在这个医院，你的病算个啥子嘛，比某某床某某床轻多了”，这个鼓励立刻迎来了玉环的怒火中烧“你个砍脑壳的，又咒我撒?”。
503更加安静了。
治疗在飞燕那里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效果。飞燕的肿瘤体积激增，加上日益严重的脑水肿，压迫了语言司令部，100减7算不好了，问的问题也经常答非所问，频频的挫败感之下，飞燕从不想说话，变成彻底不想也不能说话了。
成帝跟我们说，还有什么方法，哪怕一线生机，也都试试。
对了，成帝还是每日不断的读《红楼梦》，间歇的，也会拿一些小朋友用的识字卡片，教飞燕发声。
504的分贝越来越高了。
随着治疗的进行，玉环的出现了常见的副反应——肠炎，被迫每日频频去厕所。
尽管之前已经和玉环交代过了做好思想准备，尽管已经用了极好的预防和治疗药物，业已减轻了不少，却仍然能听到玉环怼天怼地怼仙人板板的声音。
对了，隆基还是每日去做玉环喜欢的抄手，只是不能随她的意愿加那么多辣椒了。
这两个房间的病人，这两个家庭是如此的不同，一边是风平浪静，一边是惊涛骇浪。而在我看来，他们两家人在在病魔面前的矢志不移，在亲人面前的不厌其烦又是如此的相同，同样都值得尊重，值得钦佩，值得上帝和神明的眷顾。
然而，歌后唱过一首歌，风雨过后不一定后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世界上的遗憾和团圆总是同时存在的。
成帝的这一遍《红楼梦》没有读完，那一沓识字卡片也没教完，飞燕已经绝无再开口讲话的可能了。
那天，503仍然很寂静。
成帝没有悲恸大哭，他办完所有的手续，和我们道过别，我看到他挺拔的背影，渐渐缩小，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的夕阳光环里。
走廊关上的门晃了几晃，门玻璃的角度轻轻变换，光线反射到504的玻璃门上。 一串声嘶力竭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过来，隔着门便能感受到玉环的怒发冲冠。
其实，玉环的肿瘤自打上次查体，就明显能触到缩小了，能争取到手术的机会，还是很有希望的。尽管，肠炎仍然在激惹着她原本就雷霆万钧的情绪；尽管我们告诉她，再过2个星期，肠炎就会好转了。
顺着玻璃看去，蹙眉并怒气冲天的玉环正坐在床上，隆基自背后抱着她，像哄孩童一样的轻轻的拍着她，在她怒火的间歇，轻声的，温柔的说“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会好一些了”。
最后回答那个朋友的问题：你不能改变的，是科技的现状，是她自己的心情。你能改变的，唯有你对她的态度，以及你陪她的时光。
引用题记里提到的六神磊磊在那篇文章中的一句话，此处也有改动。
不能做导师，教诲她。
那就做灯塔，照耀她。
美编： lotus 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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