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弊
——小說·斷片雜記之二
稷山 李明珍
我的小學算術課老師臨終前給我佈置的最後一次作業是一道語文題，就是在他身後為他寫一篇祭文。那個夜晚，面對著藍色的電腦屏幕，我發了兩個小時的呆，最終我起了這樣一個標題_____《永遠的師者》。當我在這個標題下寫完了這篇悼念文字之後，不是長舒一口氣，而是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我終於完成了老師的臨終囑託，也終於傾吐了心中積儲的塊壘，我的理解就是圓滿了一段師生情誼。
屈老師是我的小學算術課老師，僅有初中文化水平。一九五八年大鍊鋼鐵那年，十八歲的他開始當民辦教師，一干就是四十年。這四十年間，四堵牆外面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屈老師由最初的掙工分到掙工資，每月幾塊錢漲到十幾塊、幾十塊、一百多塊，同時公辦教師的工資由幾十塊漲到幾百塊、幾千塊！走進屈老師的家，你能看見的暖水瓶、茶壺，家裡的基本用具和陳設，包括鍋碗瓢盆都是幾十年前的陳貨，略帶幾分古董的氣息。這些都是一成不變的，唯有的變化是老師日漸消瘦並且佝僂的身軀和日漸增多的白髮。
屈老師在四十年的教書生涯中教了數以百計的學生，他的算術課（後來名稱變成數學課）鮮活生動，一點也不枯燥。他的教法也很獨特，讓學生記憶深刻。那時候還沒有速算法，但屈老師教給我們算地畝數的方法，讓我至今受益匪淺，他的方法是把課本上的公式演化成基本不用筆算、只用口算就能解決問題的簡易實用辦法，口訣就是：長的一半加上長再乘以寬，小數點前移三位就是畝數。這樣你可以口算一米的面積，再口算十米百米的面積，基本不用筆算，丈量土地，隨時算出畝數。在學生們眼中，他是最出色的數學老師。
屈老師也動手打過不聽話不好好學習或者粗心的學生，其中就有我。記得有一次一道繁分計算題，我明明會做，但是由於我的一貫粗心，居然在演草紙上算對了，在考試卷上寫錯了。後來，又一次考試來臨，進考場之前，屈老師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說，你去把門後面那把新笤帚拿來，我不明白老師什麼意思，很快拿了來遞給老師，老師掄起笤帚，二話沒說朝我屁股上一連狠敲了十幾下！疼的我大喊大叫！打完，老師給了我一支新鋼筆，就跟電視劇《亮劍》中陳賡教訓李雲龍那般口氣說，這堂考算術，你又給我寫成二八十八，啊！我捂著屁股逃一般的離開老師的辦公室，進了考場，屁股疼的坐不下，只好站著答完考卷。進了考場。那次，算術滿分！後來，我做任何事，一到精細處，就想起屈老師掄起的笤帚疙瘩，感到一種深深的敬畏，從此再也不敢粗心大意。
上世紀最後一年的中秋節，我帶了月餅和幾樣果品去看望屈老師，師母見我進門就笑著說，你老師算的很準，知道你今天一定來，叫我早早備了幾個菜，你們師生喝上一杯。我有些納悶，每年師母都留我吃飯，我從來沒有吃過，而且，老師也是從來不喝酒的。屈老師見我發呆就說，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走，老師有事求你。
此話一出，我便有點吃驚，難道老師遇到什麼麻煩了？此刻的我，像一個聽話的乖孩子，順從的落座。老師親手為我倒滿酒杯，從不喝酒的他陪我喝了三杯，這才開口道，你看老師我當了四十年的民辦，今年五十九了，要是公辦的話，明年就該退休了。現在教育局每年都有民辦轉正考試，老師我已經考了兩次，都沒有轉正。你也知道，老師雖然是你的老師，但是隻有初中畢業學歷，而且年齡大了，記憶也不行了，再加上一直教數學，過去學的那點語文知識已經差不多忘光了，現在考試就是語文不及格。
老師頓住了，定定的看著我。我急忙問道，那，老師需要我怎麼幫？老師說，我就是想求你幫我寫篇作文，老師這一輩子沒有做過半點虧心事，沒有做過半點假，現在老了老了要做一次弊了！錯過了今年的考試，就沒有機會轉正了。老師說著，顫抖著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寫著三個作文題目。師母說，你也知道你老師的脾性，這還是我逼著他找人猜了幾道題目。
接過那張紙的一瞬間，我不禁熱淚盈眶！從老師嘴裡小心翼翼說出來的那一個“求”字，如利劍一般刺痛著我的心，我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老師啊老師，鞠躬盡瘁老將至，面對您的學生，為什麼要說這個”求”字？寫篇作文是多大的事兒啊，這個該做的“弊”學生會毫不猶豫的幫您做一次！
回到家裡，我用了三個晚上，鄭重其事的按照老師提供的題目寫了三篇作文。那年的轉正考試，出的作文題目恰好跟其中的一道題類似，屈老師語文分數上去了，終於轉了正，在他六十歲時順利辦了退休手續。第一次領到退休工資後，老師再一次邀我吃飯。其間，老師說道，老師晚年的活命錢，一半是國家給的，一半是我的學生你給的！我看見老師眼中閃爍著渾濁的老淚！師心可憐，我心慚愧，那頓飯讓我一夜無眠。
想不到的是，屈老師退休沒幾年，確診罹患癌症，幾經醫治，給子女們留下幾萬元外債，黯然離世。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了三句話，大意是，這輩子老師要感謝你，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也是我的恩人。我死後，再麻煩你給我寫一篇祭文。老師這一輩子總共做了一次弊，這是老師的汙點，你要把這個寫進祭文裡，除此，老師問心無愧。
在我用整整一個夜晚完成這篇祭文的過程中，我的手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顫抖，眼淚不斷的掉下來，鑽進鍵盤的縫隙裡。我可敬可愛的、勤奮敬業的、滿懷大愛的、猶似春蠶堪比紅燭的老師啊！學生看到的不是您的汙點，而是您默默無聞，痴心不改，不圖名利，無怨無悔的奉獻精神！是您在貧困中的堅守，平凡中的偉大！
做過一次弊的老師心地純淨，俯仰無愧！做過一次弊的老師仍是我心中永遠的師者！
2018年7月12日晚用手機寫於某網吧。
李明珍，男，1963年生，稷山縣人，農民打工者，工齡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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