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有時像一枚銅幣的兩面,一面,是炫目的榮耀,一面,是刺眼的寒光。
這是兩個名垂青史的忠義之士,他們的名字叫張巡和許遠。唐至德二載(757)正月,“安史之亂”的動地鼙鼓,將這兩位生於同年的中唐官吏推上了歷史的前臺。彼時的安史叛軍早已勢如猛虎,一路左衝右突,無人敢擢其纓,當安慶緒命尹子奇率12萬大軍逼近江淮門戶睢陽,這位叛軍猛將只是微微睥睨了一下這座矗立於他正前方的城池,在他看來,拿下睢陽,如同拿下其下州郡一樣,只在呼吸之間。
然而,不可一世的尹子奇絕對沒有想到,睢陽城投給他的是當頭棒喝。為了抵禦來犯之敵,時任雍丘防禦史的張巡與睢陽太守許遠合兵一處,以3800人的兵士頑強迎戰十倍於己的敵軍。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我們看到的是這樣一條浸著血色的軌跡:757年正月,張許二人身先士卒,曾在一天之內打退叛軍二十餘次進攻;三月,張巡曾親執戰旗率兵殺入叛軍營帳,殺敵3000餘人;五月,在一場激烈的交鋒中,叛將尹子奇被睢陽守將南霽雲射中左目,險被生擒;七月,叛軍架雲梯強攻,張巡許遠從容不迫,一一摧毀叛軍的攻城器械;八月,在張巡的遊說下,叛軍之中有200餘人主動倒戈;十月,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困境下,睢陽城破,張巡、許遠、南霽雲等36位將領被殺身死。
在這場慘烈的睢陽保衛戰中,我們看到的是督戰時“大呼輒齒裂血面,嚼齒皆碎”的張巡,是仁厚大義毫不退縮的許遠,是戮力同心的睢陽軍民。如坐針氈的李唐皇室不會想到,在其它州郡門戶大開的時候,這裡卻成為牽制安史叛軍的主戰場,在長達十個月的堅守中,一座扼守江淮的睢陽城,消耗著叛軍們的兵鋒和銳氣,同時,也為李唐皇室籌集軍備組織反攻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正因如此,當唐肅宗平定叛亂,坐穩皇位之後,很快就將張巡許遠二人的繡像高懸在了旌表功臣的凌煙閣上,而韓愈一篇洋洋灑灑的《張中丞傳後續》,更是將張許二人壯烈殉國的事蹟在民間廣為流傳,“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如此擲地有聲的評價所產生的直捷效應,便是民間長達千年的崇拜,在全國各地,尤其是江淮、潮汕等地,歷朝歷代的的當代官吏和鄉賢都紛紛斥資修建“雙忠”廟,將張巡許遠二人塑成金身,持久供奉。“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嶽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得聲名萬古香。後來者,無二公之操,百鍊之鋼。 ”南宗景定三年(1262)冬,身為少保右丞相的文天祥隨理宗南遷,駐兵潮陽,特別拜謁了當地人為張巡許遠立的雙忠廟,並殺白馬以祭奠。這位日後慨然就戮的南宋名臣,不僅在字裡行間表達著對張巡許遠的崇敬之情,更用自己的生命與早他近五百年的“雙忠”形成了精神上的呼應。
按理說,張巡、許遠的故事說到這裡,似乎已經應該結束了,然而,當我們順著歷史的字縫爬梳,一個黑色的細節卻陡然使這對高山仰止的英雄形象變得模糊起來。這是一段被載入《新唐書·忠義傳》中的文字:“張巡守睢陽城,尹子奇攻圍既久,城中糧盡,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巡乃出其妾,對三軍殺之,以饗軍士。曰:‘公為國家戮力守城,一心無二。巡不能自割肌膚,以啖將士,豈可惜此婦人!’將士皆泣下,不忍食,巡強令食之。括城中婦人既盡,以男夫老小繼之,所食人口二三萬。許遠亦殺奴僕以哺卒。”史家們將這段史實錄入官方正史,是帶著明顯的褒揚意味的,他們試圖用這樣的一個相當極端的例子,來說明張巡許遠義薄雲天的忠直。然而,看著這段文字,我們卻不禁要倒吸一口冷氣:這是被人們焚香膜拜的神祗嗎?這是忠肝赤膽壯烈殉國的英雄嗎?史家們輕描淡寫的寥寥數筆,呈現出的景象卻是相當恐怖,充斥於我們眼中的,是婦人們的奪眶而出的淚水,是老人們哀怨無望的眼神,是孩子們驚惶錯愕的表情。我們真的難以想像,在吃光了最後一匹瘦馬,最後一隻田鼠,最後一塊樹皮之後,那些孱弱無力的兵士們突然接過一碗飄香的肉羹,是一種怎樣複雜的心境:在這碗肉羹中,可能就有他們的妻兒老小,可能就有他們的兄弟姐妹,然而,他們又必須閉著眼睛大口吃下,因為他們的體質是那樣虛弱,他們必須補充能量,才能重新回到守城的戰鬥中去。
由此,彪炳史冊的睢陽保衛戰,越來越像一個難解的悖論,而一個疑問也開始在殺氣騰騰的睢陽上空盤亙:以忠義自期的兩位守帥,最終堅守的是什麼?是一座被轟坍成斷壁殘垣的城池本身,還是生活在城池中的百姓?實際上,睢陽城在被叛軍圍困的最後階段,死亡已經在城裡城外雙向進行,在慘烈的撕殺中,一批批兵士將殷紅的鮮血噴濺在城門之上,而與此同時,另外一批老幼婦孺則在用另一種更為慘烈的祭獻方式支撐著一座危城。我們不妨再回頭審視這兩組數字,3800和12萬,這是睢陽城內外懸殊的兵力對比,400和3萬,這是睢陽城破後的遺民數量和被吃掉的城中人口。當張巡許遠的頭顱被高懸於城門之上,當他們視死如歸的繡像在凌煙閣中熠熠生輝,我們再來品味“忠義”二字,不知不覺,已是頭皮發麻,周身瑟縮。
《新唐書·張巡許遠列傳》載,張巡“讀書不過三複,終身不忘。為文章不立稿。守睢陽,士卒居人,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我們無從知曉,當博聞強記的張巡將一個個熟稔於心的名字徹底從記憶中抹掉,他剛毅堅忍的背影,是否曾經有過輕微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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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華,供職大連廣播電視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大連民族大學客座教授,高級記者。多年來,寄食電視之餘,一直詩心未泯,先後出版個人專著《唐詩密碼》、《宋詞密碼》,《元曲密碼》亦即將付梓,試圖以三部曲形式,對中國傳統文化精髓進行詩化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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