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河集,盐枭们的地下扬州|大象文摘

文章来源: NanjingYCChen|雅筑迷思Azuremyst(ID:azuremys)

现代人可能不好理解,但是从非常遥远的古代开始食盐在中国就是一种暴利商品。而且它和别的暴利商品还有本质的区别:人可以不抽烟不喝酒,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不吃盐却是不成的。问题是作为一个陆地面积比较大的国家中国不少地区并不产盐,需求大+供应渠道有限这两个要素一结合就为国家垄断的介入提供了最佳机遇(曾经有类似遭遇的还有铁,所以有《盐铁论》这种书嘛)。

为了更好地推行食盐专卖政策,明清时代中央政府将中国划分为若干个盐区,亦即这些区域的居民的食盐只由特定的若干盐场供应,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两淮(=淮北盐区+淮南盐区),而两淮食盐专卖的中心就是扬州的盐运使署和巡盐御史署。这样带来的后果显而易见:多达七个省的财富全部汇聚于扬州,扬州成为那个时代中国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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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主要盐区,1与5的交界处就是这里探讨的区域

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只要有统制必然有走私。食盐国家经营的利润丰厚,走私的利润一定少不了许多,其中及淮北与长芦盐区的边界走私最为盛行。更要命的是,淮北与长芦盐区交界的皖北豫东又恰是水患频发的重灾区,食盐走私与保护走私的非法武装(所谓“光棍”)为破产失业的农民们提供了近在眼前的就业机会。道光年间的查揆在《论安徽吏治》中写道:

夫民人以耕蓐为生,而彼即以盗贼、光棍、私贩为耕蓐。今使官日捕耕蓐者而杀之,民不能因杀而废耕蓐,必然也。然则彼以盗贼、光棍、私贩为耕蓐者,能因杀而不为盗贼、光棍、私贩乎?且夫凶荒在前,鼎镬在后,当其凶荒,不知有鼎镬也。此辈之冒法以死者,不尽由凶荒,而由凶荒以驯至此……使风气日盛,一旦官府之所不能治,则大可忧矣!

全文照抄这么长一大段,是因为觉得如此一针见血又能完全正确地作出预言的漂亮政论文字,我读书这么多年实在是没有见过几篇。有了贩私盐积累的财富,还有为保护私盐而经营成熟的武装团体,“大可忧”的发生恐怕也只差一个想造反的私盐商——所谓“盐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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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阳城墙遗迹

历史书籍里常常提到,1855年私盐商张乐行在私盐中心雉河集正式会盟各路旗主宣告起义。然而,今天在地图上是找不到雉河集这个地方的;在它曾经存在的地方是一座方形城池——涡阳县城。今天的涡阳县城似乎具有历史悠久古城的一切要素:城墙、城隍庙和学宫的遗址默默伫立在巷弄深处,和其他所有县城的古迹一样慢慢地衰败着;而传说中那座充满了盐枭和“光棍”的雉河集,除了个别以张乐行名字命名的地名以外,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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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张乐行名字命名的乐行公园

在旧涡阳县城城外东边一两公里地方有一个地名“老城”,这就是1865年清军占领雉河集后第一次建设的涡阳县城的所在地。然而在城墙刚竣工时便传来清军的柱石、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在山东曹州战败被杀,属下全军覆没的消息,随之而来就是任化邦、张宗禹的百万复仇之师。围城之中的安徽巡抚英翰几乎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雉河集在坚持45天后奇迹般的解围可谓是清朝北方战局的转折点,然而经此大难的英翰再也不愿在这里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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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阳城里的英公祠

今天的涡阳城里,新华路上仅剩两间破屋的英公祠与护城河边陈旧的乐行公园遥遥相望,这两位在涡阳建城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只占据了城镇的一个小角落。我本想在这座安徽最年轻的“古城”里多寻到一些中央政权征服私盐世界后留下的宣示权力和秩序的建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最庞大豪华的建筑既不是学宫也不是庙宇更不是(根本不存在的)官衙,而是公馆——皖北出身、剿捻起家的清末将领的豪宅。

雉河集,盐枭们的地下扬州|大象文摘雉河集,盐枭们的地下扬州|大象文摘

涡阳老城马玉昆公馆,正面有如同官府和寺庙的石砌月台

被英翰遗弃的“老城”之所以今天还能确指,全靠清末最重要陆军将领之一马玉昆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犹如官府的巨宅。然而涡阳的马玉昆公馆并不止这一座,他在涡阳城内还有一座据说当年更为庞大的帅府;传闻他还在帅府周边建起了用于出租的门面房,全部采用他在口岸城市曾见过的洋式立面,还塑造了洋人和印度巡捕的塑像用以招徕宾客。今天这些人像早已消失,连帅府里的房屋也已七零八落;而这几条街上的洋式门脸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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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阳老城马玉昆公馆门楼背面。庞然大物的五开间门楼已经坍塌,但两边的侧房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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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州城内姜桂题公馆门楼背面。姜桂题比马玉昆资历略浅,公馆也小得多;但可以由此想象马玉昆公馆完整时的宏伟

马玉昆的家乡在离涡阳不远的蒙城马集镇;在本地出身的私盐商张乐行死后不到二十年,已经变成县城的雉河集又一次回到了本地人手中。从反抗国家的盐枭到权力巨大的将领,国家的地方行政机构在这里的有效性始终值得怀疑,因此这里终清一世一直恰如其分地没有县衙:毕竟大宅那么多,县官只要借住一座“民宅”就足够威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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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阳县城内马玉昆“帅府”,已经部分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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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玉昆“帅府”旁的洋式门面

看着马玉昆的巨宅,我忽然想起了另一座城市。民国初年的蚌埠也像这样被几座巨型建筑统治着:时任安徽督军的北洋军阀倪嗣冲的督军署和所谓生祠。这些建筑早已不复存在,但遗存的记载和构件还能遥想当日风貌。倪嗣冲是皖北阜阳出身的晚清军官,也算是马玉昆的直系后辈。蚌埠和涡阳的相似之处,仅止于由军人大宅主宰的城市空间吗?显然不是。蚌埠的前身、已经因治淮工程而消失在淮河之下的小蚌埠(三县司),本身就是另一个私盐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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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埠市博新馆藏品:倪嗣冲生祠(倪公祠)雕花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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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埠市博新馆藏品:盐行大秤(复制品)和石秤砣

这说明了什么?难道我们今天所见的皖北城市体系可以追溯到清代那个晦暗的私盐世界?又或许,津浦铁路和矿产开发带来安徽北部新兴城市崛起的传统叙事仅仅是表象,这些城市之所以看似突然出现,只是因为它们一直在地下隐秘地运行?

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所有以简单逻辑链条去解释空间问题的尝试,终究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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