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你知道激情的代价吗?|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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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论爱的激情》中,帕斯卡尔曾断言“爱即理性”。就像危险会让一个头脑正常的人瞬间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命运,那些深陷于爱河的恋人,其实比任何旁观者都更清醒。“爱的盲目和疯狂”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人们被爱情小说影响后的托辞,他们不愿或害怕承担责任,便把罪责归结于爱。

今天,我们节选了《我和斐德》的前两个章节,梁禾用细腻、清晰的文笔回忆了她的丈夫、美国汉学家魏斐德以及二人共同度过的甜蜜生活。她迷恋于斐德的学识和人格魅力,而魏斐德曾在一封情书中提醒她道:“激情,你知道激情的代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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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入我心地的真诚

真不敢去想时间飞逝得有多快!上世纪 90 年代距离今天,竟然是二十多年的时空。而那时,我们仍然生活在书信交流的时代里。那时,生活中,心灵仍然至上,人依旧注重耕种浇灌滋润心灵与精神的园地。而心灵间的碰撞,心灵火花的燃烧与升华,被视为存在最美妙的境界。

我亦怀念书信来往的日子。我甚至怀念等待斐德来信的那份期待与急切。那些年,我们各自用母语写信,在对方的母语里,我们各自享受着对方内心深处的倾述,品尝字里行间的心灵搏动与思想情感的火花。多年后,当斐德知道我在搬家运行里中丢失了部分他给我的信时,立刻大叫起来:“什么?!你丢了?!!”——他那用了心血、挤出睡眠对我写下的那一页页思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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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斐德著作《大门口的陌生人:1839-1861 年间华南的社会动乱》

斐德的信写得那么生动,还总带有让我激动的画面和令我思索的讨论,以及注入我心地的真诚。无论公私信函,斐德收到他人来信后时间相隔再久,他再忙,却总不忘抽时间回复,对于我的信,自然更加如此。至今我仍记得读到他那封从耶路撒冷寄来的信时,内心被带出的那份磅礴,视野被拓展的那片壮阔。现在我真正知道:对于一个生命来说,那磅礴壮阔的情感,便是心身的升华,即人存在的一种最高意境。

那次他去以色列参加学术会议,回程因战乱加剧,搭乘的航班被取消了,他因此被困在耶路撒冷。那封信叙述在搁浅中他观访圣城的名胜古迹,在战乱的废墟和千古遗迹的流连徘徊中对历史的遐想与感慨,以及他为中东长期动荡与战争所感到的忧虑,对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之间无法协调的宗教对峙而引起的种种悲伤。信从头到尾充满了历史画面与追忆。我眼前浮现出那古老悠久的恒河与圣城耶路撒冷,也似乎看到一股股口念古兰经、头裹层层白布巾的朝圣者人流在干热的沙地里徒步艰辛地挪向麦加,还有那被围困在加沙地带难民营里的巴勒斯坦人;年轻的以色列战士视死如归的卫国斗志,那来自世界各地一批批络绎不绝、为让犹太民族世代永久繁衍而前来开发家园的犹太人,以及古兰经与托拉经教义与宗旨相重叠或冲突对立的种种阐释……我在绿荫遮盖的长落地窗户前,反复细读着斐德的叙述与凝想,想像的翅膀从教堂山飞向了辽阔的远方,生存的维度被拓展,眼前困惑和不安变得微不足道。我被他引向个人生存之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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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斐德(右二)与夫人粱禾(左一)

斐德让我更近切地感受到文化、文明、历史与宗教等对当今世界格局的影响,对当今个人,尤其是对知识分子和学者的意义。在现实中,在知识成为一种行业并成为谋生手段的现代社会里,专业知识也可以使人在对其深化的过程中钻牛角尖,心灵因此而变得狭隘,精神维度反而变得局限。而斐德一开始就引领我回避这样的困境。斐德对自己,也非常警惕陷入狭隘的知识井圈里。因此在学术研究之外,他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对人类文明走向的跟踪与审视,从未失去过对现实生活本身的热情体察及对人的兴趣。他反复说:历史家研究历史,必须首先对当下有深刻理解,必须关注现实生活的各种细节。关于当今世界的宗教文明冲突,他一再感叹:“要是生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要去学阿拉伯语,我会致力于研究伊斯兰文化。”他坚信各种文明与宗教之间通过相互对话来加深理解沟通,是化解人类冲突的根本途径。

斐德对意大利文艺复兴及欧洲史的了解,只能让我等专业学者汗颜。但他又那样宽容谦和,对我这样的学术晚辈,他经常把自己放到对方的视角来循循善诱地讲述。他总能那样微妙地把握分寸:在引导你的同时,不让你为自己的无知和局限感到泄气或自卑,在指出你问题的同时,尽量不让你觉得知识高不可攀。我被深深感动,更被他吸引,我已陷入热恋,但我无意去追随实现这份情感。我更惊喜得到一位师长和令人敬重爱慕的人。

我敬佩斐德从人本能的最深处,修炼了自己

斐德对赞誉保持了异常的警惕,谦虚是他的本质。当别人赞美他的时候,斐德本能地会去讲一个自己尴尬狼狈的轶事来自嘲。一位来自东岸新英格兰地区的教授在加州湾访学,多年后他还一直感叹那次与斐德航海的历险记。知道这位教授也是航海老手,斐德就请他一起去航海。他们的船驶出旧金山海湾,刚进入太平洋海洋面不久,天色突变,风起云涌,海面一下子惊涛骇浪冲天,且汹涌而猛烈地在海面上颠簸撞击起来,把船身上下左右击打得眼看就要翻个底朝天。面对这突变,斐德立刻全神贯注忙不迭地上下左右鼓捣起船帆、船舵、船缆等各种名堂,一边竭尽全力稳住船身,一边赶紧调头驾船回港湾。那位教授因不熟悉斐德的船,只好当下手帮点小忙,一面紧张得不得了。船终于平安抵达海湾入港后,那位教授才松了一大口气,赞叹不已地说:真没想到,斐德你的驾船技术这么高超!怪不得你曾经是旧金山划船俱乐部破纪录的冠军,我彻底服了!

斐德听了肯定非常高兴,因为他极热衷航海,把精良的航海技能看得很重。而旧金山划船俱乐部(The San Francisco Yacht Club)是北美航海家最精锐的组织,航海标准和竞技都非常高超,它也组织世界航海比赛,所得的冠军,可以是世界级冠军。然而这个赞誉虽然让斐德由衷高兴,但他立刻又带着那敦厚的笑声自嘲起来:可惜,那个冠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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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斐德讲述中国历史

人称赞他的普通话纯正,他却马上会提起自己当年学中文的各种滑稽故事。上世纪 60 年代他在台北领导一个美国教学点,同时跟溥仪的一位亲戚学中文。他庆幸能拜这位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为师,于是就集中专研文言文。一天他进了一家布店买布,营业员上来招呼,他开口便说:“吾欲买帛”。多年后一想到营业员那表情,他自己就先哈哈大笑起来。说来真是,中文有好些词在外国人眼里很接近,特别容易混淆。那时最让他容易出错的就是“久仰”和“酱油”那两个词。糟糕的是,他真的出了错,而且是在最不该出错的时候:那次与邓小平握手,他一张口就说了:“酱油”!当他发现邓小平看着他的神态不对劲,立刻意识到自己又错了,赶紧满怀歉意地再三纠正说了好几遍“久仰”。你说有多糟?他老这么问。

享受赞誉,展现荣耀,是一种本能,我敬佩斐德从人本能的最深处,修炼了自己。他具有的魅力,使他四周的人感受温暖与光明,并产生出一种安全感。你能明显看出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们对他的爱戴和敬意,并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他们在他领导下工作的自豪感。他因身负国家社科学机构的诸多领导职位,经常不在校园里,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就在他的办公室里放了一个跟真人一般尺寸大的他的彩色照,以感受他时刻在场。咋一见,还以为真是他在那看着你呢。

斐德赢得众爱,更是因为他旗帜般的感召力和他坚守学术质量和原则所致。他那代学术领导和知识分子,大多会把坚守学术尊严和学术标准,很自然地地当做职业道德和责任。那时的风气相对是清高的,因为学者们还在乎“象牙塔”的清洁神圣。一职半衔的个人利益及各种各样的蝇头小利,难以让一个学者丢失其学术尊严。他们也能甘于清平,而把享受知识王国的丰富视为另一种富有;他们不那么轻易为资源利益而妥协学术标准,他们更在乎体现的是一种精神独立。时代真的不同。在斐德容休仪式的一场公共对话中,时任美国史学家协会主席的斯坦福大学德国历史家施寒教授感慨地说:“斐德,我们是幸运的一代学者,也许我们是幸运的最后一代?” 施寒教授感慨的,正是时代的精神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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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斐德参加会议中

斐德的幸运在于他能坚持自己的理想。他年轻时深受法国史学家马克·布劳赫的影响,而终身以其为楷模。即学者在学术之外,须能投入大于个人的正义事业之中,须对人类社会的进步献身。否则,在斐德看来,学者知识分子“只不过是在象牙塔里享受清静的学究罢了。”(魏斐德:“一个历史家的肖像——马克·布劳赫”,《史林》,上海,2014 年第 4 期,169-171 页)。

自然,这样的坚守会让人付出代价。正是这个代价意识,让一些原本有良好心愿的人吓住了而开始算计。斐德自然也为此付出过各种代价(甚至身后仍在继续付),只是他仍然坚守。有一次他在一个评委会上投票反对一个学者的晋升,虽然此人是他的一个朋友,但斐德认为他的学术成果还没有达标。不久他在一个会议场合遇见了那位学者,后者立刻上前对斐德忿忿不平地说:“斐德啊,我还当你是朋友呢!你怎么会反对我?!”这事让斐德不平静。他知道那位学者的情感因此感到受了伤害,而斐德本人是非常喜欢那个学者的。我问他:你后悔了吗?“不”。他回答得那么简单,平静。

好在,人世还有时间这个永恒耐磨的天平。天长日久,能够坚守且表里一致的人,在更高的层次上,在更长远的时空里,终将会占据信誉和道德之高地。遗憾的是,信任、信用、信誉,在今天已成几近“濒于灭种”的稀有物。近切得利,成了不少人追逐的猎物。

好多次,一些同事慷慨激昂地在斐德面前对专业领域或系里的决策性事务表示批评或倾向,并起劲地说服动员他对即临的投票应该如此如此表态。可真到了会上,那些同事们一看风向不对,却投了与他们私下态度完全相反的票,倒是斐德老老实实地按当时的共识投了票,结果他发现自己所投的成了会上仅有的那么孤立一票。对此,事后他不过耸耸肩,摇摇头,在我面前嘲讽两句而已。他并不后悔自己那一票。在人的小算盘里,他更看到人性的局限和偏狭,甚至会从中感到一种滑稽,并因此而引发出他那情不自禁的大笑,有时还笑得前仰后翻,一边还不停地说:真滑稽(Really comical)!斐德心中无怨无恨。

在心灵深处,斐德是个简单淳朴的人。他觉得人大多是怯弱的,自私自利也是常人的本能,但人性终有善恶之分,有宽厚刻薄之别,有光明与阴暗的不同。人可以是可怜而渺小的,也可以高尚而强大的,关键在于如何在得失中作选择:在利益的获取和心灵的高地两者之间,你选择哪一边。前者可带给你身外的一些东西,后者带给你内在的自信和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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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者佩尔》剧照

人的强弱之分,说到底,在于人体现自由意志的能力及其程度。不屈服于利益诱惑或外在压力的意志,才是自由意志。具有自由意志的人,才是强者。还记得瑞典/丹麦合拍片《征服者培乐》(Pelle the Conqueror)吗?这部经典电影描述一个丧偶的父亲带着 12 岁的儿子培乐从瑞典移民到丹麦的故事。他们在一个农庄里干苦力谋生,在天寒地冻中长时间干重体力活,还要受东家欺凌,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但少年培乐没有被压垮,也没有像父亲那样潦倒抑郁起来,他始终尽全力干活,干得很出色。几年后他十七八岁了,终于可以自立了,这时非常赏识他的东家为挽留他而封他为工头。他拒绝了。培乐毅然打起行李,永远离开了那个地方。他憎恶欺压,当他从被欺压的地位可以转换为欺压他人者时,他毅然拒之。不幸,生活中我们更常见的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 人的处境一旦改善,他/她会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再复制到他人身上。

我对斐德的爱正是源于他的这些特点,君子的谦和大气,勇者的担当和付出,高贵的同情感与对弱者的呵护。在那些似不善公关的学生找工作时,斐德总予以特别关切,他在推荐信里,会带上那么一笔:“此学者尤不善自我表现,有时甚至显得笨拙,但若能超越这外表,人们却能发现这是一个热诚而投入的学者,一个称职的教师…… ”我自己总认为,当一个人自己处于强势,却能关怀弱势者,那便是真君子。而君子坦荡荡。斐德的坦荡与自信,常人都轻易能感觉到。我的学长好友,芝加哥大学的文艺复兴文学权威保罗教授见了斐德后,一再说:“他是我见到的最富自信的人!”是的,斐德是真自信的。那自信来自于他那真诚和坦荡,以及他渊博的知识。

(文章系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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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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