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日，北京朝陽區一家鄰家便利店大門緊閉，貼著暫停營業告示。
這是一個雙高風險的賭局。資本趨之若騖，實際能殺出重圍、成功上市的企業少之又少。而一旦染指P2P，註定陷入一場風險極高的賭博：一端是不穩定的金融借貸，另一端是以“燒錢”著稱的便利店行業。任何一端出了問題，隨時都可能賭上全部身家。
北京西城區阜成大廈四樓的鄰家便利店總部前臺旁站了十多個人，空氣中充滿煙味。前來辦離職的員工圍在一起，詢問什麼時候能發工資。越過前臺，沿著走廊往裡走，辦公室的工位已經清空，財務室玻璃門上新貼著三個紅字——“辦離職”，將近20個供應商、門市房東正排隊等待辦理合約解除手續。
他們多在8月1日看到了一封“鄰家”168家門店停擺的說明函，北京城大街小巷的門店貼上了“暫停營業”告示，總部各項業務也於當天停止運轉。據不完全統計，近期發生的鄰家門店集體關閉事件，波及1500多名員工、100多家供應商。
鄰家便利店起於2015年，168家門店歸鄰里家商貿公司所有，三年後猝然倒塌。原因與背後唯一出資方、涉及P2P平臺背景的善林金融有關。今年4月，善林金融“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600億”被上海警方取締，“鄰家”資金鍊斷裂。
善林金融的倒下，是近期P2P平臺爆雷潮的縮影，多米諾骨牌由此波及多家創業公司。8月3日，極路由創始人王楚雲發佈聲明，因為合作方P2P平臺i財富的倒閉，公司現金流斷裂、銷售渠道被阻斷，“隨時可能倒下”。
他們都誕生於產業和金融結合的模式，鄰家由融到產，依靠實際控股人的資金持續輸血活於市場；極路由走的是由產到融，希冀站在P2P和區塊鏈的風口上，加入資本運作的遊戲。
算盤無法總是如意。P2P平臺爆雷潮來勢兇猛，傾巢無完卵。創業黑馬學院院長牛文文判斷，“現在實際上已經是在一場小型金融危機當中”。
劇變
離正常下班還有4個小時，北京鄰里家商貿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鄰里家”）一名中層管理人員林水，被緊急召到公司。3名高級經理、2名運營專部人員和1名培訓部人員擠在一個會議室裡面面相覷，1個多小時後，總監從另一個會議室奔來，推開門，直接宣佈：關閉鄰家所有門店。
這是“鄰家”閉店的消息發源地。2個小時後，區域經理陳力收到信息：所有門店營業到明天（8月1號）早上7點，員工不用上班。
楊磊 攝
8月3日，鄰家總部排隊等待解約的合作方。
夜裡12點，北京某地“鄰家”門店，一名店長摘下了掛在牆上的營業執照。小時工李玉看見這一幕，“當時都驚呆了”。白天，她還盤算著要“請假歇息幾天”。
不到24小時，168家門店轟然倒塌的消息傳開，陳力的手機沒停過，員工追問原因，“所有人都很懵圈”。4月以來，鄰家“門店持續（處於）斷貨的狀態”，林水和陳力就預感公司“可能撐不了多久”，但“沒想到這麼突然”。
4月份，“鄰家”所有門店不再出售香菸；6月中旬，乳製品廠商三元中止了合作；7月初，紅茶等暢銷飲料也從貨櫃上消失了。 “有些（商品）是直接斷掉，有些是逐漸減少（供給）”，鄰家一名線上經營人員說。
給“鄰家”供貨的供應商也被拖欠貨款。從4月開始，劉巖的貨款就被拖欠，三個月後，這筆欠款共計60萬，“我公司註冊資金也才50萬”，他掰出五根指頭，大聲說。一名供應商透露，鄰家拖欠的 “大多數都是這4個月（4-7月）”的貨款。
《後窗》從供應商、北京商務委員會處瞭解到，據不完全統計，目前“鄰家”欠貨商家達100多家，總計金額超過1億元。
劉巖曾觸及過“鄰家”可能會出事的跡象。7月底，“鄰家”採購人員致電他要求到庫房拉走幾千塊的貨。劉巖當下心裡一“咯噔”，脫口而出，“什麼情況，你們這是要玩完啊？”“只是庫房拆遷到期了”，聽到回覆，他放下心來。
得知“鄰家”倒閉，他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劉巖撥通這位採購的電話，對方要他“做最壞打算”。
供應商不是沒有找過鄰里家公司高層。劉巖等一眾供應商曾在辦公室集體詰問鄰家便利店CEO王磊。他還私下找了王磊，問他，“只能起訴了？”對方回應，“起訴吧，正常起訴吧。給你們蓋對帳函的章就是給你們起訴的。”蓋章的時候，他“看也不看，直接蓋了”。
《後窗》找到王磊試圖求證上述情形，還沒提問，即遭對方拒絕。
鄰家一名某核心部門總監劉金告訴《後窗》，公司原本計劃如果沒有轉機，8月將集體關閉門店。“本來想撐到8月15日的”，林水說。
形勢急轉直下，危機惡化。熟知“鄰家”財務狀況的某個供應商向法院提起訴訟。7月31日，北京鄰里家商貿公司收到被起訴的通知，某供應商“申請資產保全”，“鄰里家”的子賬戶被銀行凍結。
“鄰家”高級經理王遷認為，這是壓垮鄰家的最後一根稻草。
劉巖稱，王磊曾回應，善林金融出事後，凡有供應商上門尋要貨款，他均告知事實：“鄰家”財務有問題，主要賬戶被凍結了。“這幾個月公司主要靠子帳戶維持運轉，”劉金說，但“子帳戶一被封，就徹底沒轍了”。
“老闆被抓起來，資金鍊就斷了”
一些供應商聯想到，今年4月，善林金融信息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善林金融）“涉嫌非法吸收存款600億”被上海警方取締後，鄰家便出現種種異常，這似乎不是巧合。
天眼查顯示，善林金融成立於2013年，定位為線上+線下財富業務管理公司，旗下涉及分支機構高達658家，其中包括善林財富、善林寶等P2P平臺。它的倒下，只是眾多頻繁爆雷的P2P平臺之一。“網貸之家”的月報數據顯示，7月新增問題平臺165家，其中不乏牛板金、錢爸爸、銀豆網等知名平臺，涉及金額超過兩千億。在這波被稱為“黑色7月”的金融震盪中，除了大量投資者，與P2P有關聯的公司也如驚弓之鳥。
鄰家便利店宣佈閉店的消息後，鄰家CEO王磊曾匿名向媒體證實，鄰家閉店告知函裡提到的導致公司經營陷入困境、受到警方調查的“唯一出資方”，就是善林金融。
劉金對此信息顯得不可質疑，他多次稱善林金融法人代表周伯云為“我們老闆”。“鄰里家100%股權都是（善林金融）代持的”，而鄰里家的法人代表韓磊“一次也沒有到過公司”。公開資料顯示，曾任鄰里家監事的項建安是兩者關係的核心，項建安是高通盛融財富投資集團的董事，而高通盛融是善林金融的投資方。
林水見過善林金融與鄰家的“合作”，“善林金融的人會拉著高淨值人士（資產淨值在600萬人民幣以上的個人）到我們這裡來參觀，我們就是（吸引融資的）一個工具”。
善林金融倒下後，鄰里家公司總部曾經歷了輕微的調整和動盪。公司法務和財務部門多人離職，新財務總監4月份才剛上崗。
陳力提供的一份“門店繳款賬號變動通知”顯示，4月以來，公司營業款繳存帳戶變動頻繁。4月10日公司財務部第一次發出營業款繳存帳戶變更通知，10天后出現二次變動，最後一次變動是在7月1號。該公司第一次發出繳存賬戶變更通知的行為，與善林金融總部遭警方查封的行為出現在同一天。
鄰家門店4月10號、20號和7月1號繳款賬號變動通知。受訪者供圖
“老闆被抓起來，（我們）資金鍊就斷了”。劉金告訴《後窗》，上海經偵部門凍結了鄰里家的基本銀行帳戶後，“鄰里家”再沒有任何外部資金注入，168家門店運營全部依靠每日的現金流水。
社科院金融研究所法與金融研究室副主任尹振濤認為，P2P平臺倒閉以後，很多（企業資金）來源肯定受到影響。當下銀行嚴控貸款規模，“融資難”，“很多（企業）需要P2P的資金”。
據騰訊《深網》報道，極路由進入區塊鏈和P2P是因為公司融資的錢“基本花完了”。它曾與P2P平臺i財富合作“0元購”活動，購買極路由產品的用戶若在P2P平臺上存放定額現金，便可在一定期限內獲得返現，實現“0元購”。
這一活動被指責為“變相P2P”。尹振濤認為，極路由是在用P2P支持產業發展，因為“產業的發展需要P2P資金，其產品也依賴P2P”。這被視為是極路由困境的根源。6月份，i財富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極路由旋即深陷資金危機。
“P2P平臺的倒閉的確影響了實體經濟，資金斷掉，它（企業）就沒法經營了”，尹振濤說。
除極路由和鄰家以外，通信公司斐訊和尚品國際旅行社也受此波及。6月份P2P平臺聯璧金融倒閉，與其有合作關係的斐訊當月發佈聲明稱“資金緊張，發不出工資”；據虎嗅報道，北京尚品國際旅行社拖欠員工薪資3個月，系與其母公司春曉資本投資的P2P平臺爆雷有關。
中關村紫金科技園停業的鄰家便利店。楊磊攝
“賭博”
劉金透露，作為“善林金融”的實體創業項目，鄰家的股權被拆分後通過善林平臺進行融資，然後由善林向鄰家注血。然而，鄰家項目的募資信息並未在善林旗下的P2P平臺上出現過，“這些都是以私下協議的形式進行的”， 劉金說。據他掌握的情況，善林金融3年來為“鄰家”持續輸血將近5億。
據第三方平臺“網貸之家”數據，善林金融線上存量資金規模在30億元以內。案發後，善林金融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600餘億元。
目前尚未見證據認定善林金融挪用了公眾存款去投資“鄰里家”。“這種需經偵部門給出調查結論”，尹振濤說。
連鎖便利店的“風口”論鼓吹多年，卻未見颳起。“這個體系實際上是虧損的”，王府井百貨發佈的財報稱，該公司持有“北京7-11”25%的股權，自2003年7-11進入北京，5年後才實現首次盈利。淨利潤徘徊在百萬左右，2016年僅為207萬。
針對善林金融“不合理”的鉅額輸出，互聯網金融領域撰稿人孟永輝分析，投資看中的並不是短期的盈利，而是“上市之後能圈多少錢”，“一本萬利”。
“便利店都是跑馬圈地，盤子做得越大，越好去賣”，林水說。由於看好鄰家的市場佔有率，“投資人（周伯雲）就不希望別人進去（參股）”。2017年，鄰家版圖急劇擴張，共增加120家分店。前不久，他們以“國內零售行業的一匹黑馬”的宣傳口號在紐約時代廣場買了一次亮相廣告。
這是一個雙高風險的賭局。資本趨之若騖，實際能殺出重圍、成功上市的企業少之又少。而一旦染指P2P，註定陷入一場風險極高的賭博：一端是不穩定的金融借貸，另一端是以“燒錢”著稱的便利店行業。一端出了問題，隨時都可能賭上全部身家。
“投資方看中它的現金能力，這個（便利店）有頻繁的流水，就是資金”，劉金說。他和陳力同時告訴《後窗》，出事之前，鄰家所有直營店每年總計流水超過5.7億。
被裹挾進這場賭博的，還有P2P平臺的投資者、便利店員工、供應商，“鄰里家”給到他們的信息並不透明。
股權實際控制人一段時間內秘不示人，劉巖等一眾供應商也不知道，“這就誤導了我們的判斷，要是知道，我4月份就撤貨了”。2015年剛剛加入公司時，劉金不清楚股權結構，直到2016年高管王紫出走，“投資方來過一次，才漸漸明白（股權情況）”。林水直到最近才知道善林金融的老闆周伯雲是是“100%（股東）”。
張紅連帶著親戚在善林金融一共投了50萬，現在錢都沒了。鄰家宣佈倒閉後，她才從媒體的報道中拼湊出善林和鄰家的關係。
之所以掩蓋投資人身份，劉金稱是投資方希望保密，以方便融資。孟永輝認為，如果公開股東身份，會給投資人造成恐慌，因為雖然鄰家開得好，但線下鋪店成本很高，投資人會感覺“在燒我的錢”。
社科院金融所副研究員蔡真說，鄰家的倒閉也是金融和產業相結合帶來的一個傳染效應，背後涉及到了資金的交叉問題。產融結合是金融資本與傳統實體產業企業間的雙向融合。任何一端出現問題，效應都會擴散和傳染開來。
鄰家便成為了金融與實體經濟糾葛下的首批陣亡軍。
極路由抓住了P2P與區塊鏈這兩根“救命稻草”，實現了由產到融。今年上半年，極路由獲得了“創業以來首次半年度盈虧平衡”。然而，當P2P平臺爆雷，極路由也只能瀕臨破產。
“這就是搏的心態”，蔡真說，“（投資人）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做到一定程度的壟斷，把其它家打下去，有沒有可能回本”。
8月3號鄰家總部前臺。楊磊 攝
自救
沒有外來資金的加持，門店流水彌補不了鄰家的虧損。陳力形容，近四個月以來，他所管理的門店每月流水高達4800萬。“這仍不夠彌補虧損”，劉金說，便利店單店日銷售必須達到1.5萬元盈虧才能持平，他判斷，“鄰家僅有5%的店鋪達到”。
儘管如此，鄰家對外隱瞞了股東和帳戶被凍結的事實。林水剛剛簽了五年的續約合同；半個月前，1名供應商也續簽了1年的合同，“終於簽下去了”，“特別高興”；直到2周前，鄰家仍在要求部分供應商繼續進貨。
劉金透露，鄰家管理層對周伯雲被逮捕這一信息預估不足，甚至“覺得老闆還能出來”。他反思，如果善林倒下後就停業，“（債務）就不會這麼大了”，一些供應商認可這個判斷。
管理層不是沒有想辦法。“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努力過？”王磊說。一名供應商告訴《後窗》，王磊也希望企業活下去，為此，他“曾找過新投資”。劉金承認，公司管理層確實做了“延長”策略，但“這只是在延緩倒閉”，因為“拉入新投資是不可能的”。
股權問題似乎成為引入新投資的一個障礙。周伯雲被調查後，旗下資產全被凍結，“我們戶頭和股權都被凍結了，就算想稀釋股權，也稀釋不了”。
林水曾從“便利蜂”員工那兒得來消息，善林出事，該公司試圖接洽收購鄰家。劉金稱，期間確有同業競爭者意欲收購，“但不是便利蜂”，不過，收購事項最後還是以“股權動不了”草草收場。
北京商務委員回覆劉巖稱，鄰家開的每個店，都需要跟周伯雲的公司報備。媒體報道，投資人曾要求鄰家一年開20000家便利店，雖然現實與目標差距很大，但鄰家的擴張速度幾乎是7-11的3倍。擴張建立在持續虧損的情況下，劉金透露，鄰家每月虧損高達1000萬以上。
控股人被調查，投資進不來，每日都在虧錢，不能自負盈虧和股權的單一，直接斬斷了鄰家在自救道路上的所有可能性。面對這種局勢，劉金曾經問過王磊，“為什麼不關？”他沒有透露王磊的答案。
8月4日，鄰家宣佈閉店第5天，網絡上鄰家倒閉的相關信息迅速擴散，《後窗》曾聯繫王磊試圖求證一些傳聞，他稱“網上沒一個是真實的”，“我們比誰都可惜”。
極路由創始人王楚雲發佈聲明後，外界對於該公司的前景普遍持消極觀望態度。“公司並未倒閉，只是經營上遇到困難”，極路由官方回覆《後窗》稱。
鄰家總部辦公室被貼上京客隆的招工廣告。楊磊 攝
無人應訴
8月6日，北京西城區人民法院2樓大廳擠滿了提交訴訟材料的人，一個小時過去了，工作人員不再按順序叫號，“鄰里家案件的直接到這裡拿表”，在場的所有人蜂擁而上。
劉巖等50多家供應商決定以詐欺罪起訴“鄰里家”。
當天是鄰里家辦理離職手續的最後一天，員工來了又走。當公司紅色印章落紙、蓋定後，陳力拿著自己的考勤表和合同，轉身走出了公司大門。回到家，他也不念想自己被拖欠的那份工資了，他想不通“好端端的一個公司怎麼說沒就沒了”。
總部樓下，兩個蘇寧小店的工作人員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傳單，招呼著來往的人，“你是鄰家的人？我們蘇寧小店工資待遇不錯，是蘇寧直屬的，沒有P2P，您瞭解下。”
168家門店還是關閉前的模樣：面臨過期的貨物安靜地躺在貨架上，飲料、酸奶還在冰櫃存著，但白熾燈滅了，冷氣不再冒了，平日熱氣蒸騰的蒸屜蓋上了白紗布。
供應商著急房租到期東西被扔，員工也擔心貨物過期，可沒有錢，“連一個存貨的地兒都沒有”。
對於現狀誰該負責，陳力和劉巖曾回憶，王磊向他們一攤手：“我不是公司法人，沒有責任”。他們從北京市西城區政府、北京商務委員會了解到，只有法人代表韓磊抓住，這事才能解決。
韓磊身在何處？沒有人知道，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他還沒有出境記錄”。
8月6日晚上10點，王磊發了一條朋友圈：“15.07.28,永遠的回憶”，並附上自己的照片；劉金雖有不捨，但覺得“翻篇了”。
陳力仍“心有不甘”。2015年之前，他是普通的便利店員工，後來當上了單店店長，現在是超過5家門店的經理，“手上至少有4家店是盈利的”。8月1日，一切戛然而止。“三年來付出了多少，起早貪黑，就為了能有一份安定的工作，為什麼公司這麼不負責”。
問題暫時沒有答案。這場由股東善林金融P2P平臺倒閉引發的“金融危機”，只剩下一張張找不到對象的起訴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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