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鹿鼎記》里的明史案,金庸祖先是不是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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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順治十一年(1654),名士查繼佐聽到一樁轟動士林的勁爆消息:前明朱國禎的秘本史稿出現了。

查繼佐出自海寧名門查家,人稱“東山先生”,明清之際曾參與抗清,事敗後遷居杭州,書畫自娛。查氏家資豪富,宅中養了許多絕色歌姬,交遊的多是官員富戶,日子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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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繼佐像

這一年查繼佐已經五十四歲,本可就此安度餘生,但這個消息傳來,他心中的一個夢想隨之復活。

朱國禎是晚明的內閣首輔,也是史學大家,晚年寫過一部規模宏大的史書《皇明史概》。不過該書的列傳部分只寫到明初,欠缺很多,朱國楨於崇禎五年(1632)去世了,後面的內容也就斷更了。

此後明清易代,天下大亂,誰知過了二十年,朱國禎未發表的四十多本手稿忽然重現於世,出現在同鎮的富戶莊胤城家中。

據說,沒落的朱國楨子孫,拿一部手稿向莊家抵押籌錢,莊胤城的兩個兒子莊廷鑨、莊廷鉞愛好文史,發現這書稿正是《皇明史概》中缺失的列傳部分,原來朱國禎已經寫就了底稿,只是未及出版。他們如獲至寶,找人日夜抄錄,不久朱家子孫又把手稿贖回,不知所蹤。

莊家得到了朱國禎的未刊史稿,並正打算以此為底本,寫成一部完整的明史。

對此事,查繼佐深感振奮,又有些複雜微妙的情緒。

此時南明殘餘勢力日益式微,大部分人接受了明亡的事實。修撰有明一朝的全史,既可以寄託故國哀思,又可以成為傳世的不朽事業,許多明朝遺民都在致力,宛如學者間一場無形的競賽。比如查繼佐的朋友張岱正在寫《石匱書》,談遷在寫《國榷》,查繼佐自甲申之變後就有此志向,可是尚未動筆,人家已經手握一部武林秘籍,佔盡先機了。

查繼佐認為朱國禎“才弱”,不過“考核最詳,稱信史”,這種對史實的整理和考證,正是最重要的根基。有這樣一部書作為底本,可以說著史已經成功了一半。

查繼佐開始積極地打聽有關消息,據說莊廷鑨正在積極進行,但限於能力,累到失明,也沒什麼頭緒,查繼佐為朱國禎的書稿落在才幹不足的人手上而深深惋惜。同時又覺得,這或許是他的機會,他派人去莊家轉達,自薦“代草”史書,讓莊廷鑨安心養病。

查繼佐一定不會想到,他將因此捲入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文字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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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繼佐的後人金庸在《鹿鼎記》就提到了明史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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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廷鑨得知名聞遐邇的“東山先生”有意參與,十分興奮,派弟弟莊廷鉞前往杭州,拜在查繼佐門下。

但不到一年,雙方合作告吹,據查繼佐的日記,莊廷鉞不無尷尬地告訴他:“家兄意獨為之,不欲分人,且先生不須此。”莊廷鑨不願意讓人分享著作權,不打算把朱國禎的文稿給查繼佐看。

似乎是莊廷鑨太小氣,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真由查繼佐來“代草”,那麼書稿是朱國禎的,整理是查繼佐的,莊家還能有多少主導權?所以莊廷鑨不願接受。至於“先生不須此”一句更是意味深長,似乎是讚揚查繼佐的史學造詣,又似乎是暗指查繼佐也打算寫一部明史,二者有競爭關係。總之,這次合作無疾而終。

不過即使查繼佐到了莊家,合作也未必能順利進行。稍晚一些時候,莊廷鑨請來了比查繼佐名頭還大的顧炎武,見面後顧炎武認為莊廷鑨學問太差,無法編好這部書,也是拂袖而去。

合作失敗,連朱氏原稿的影子都沒看到,查繼佐頗感挫敗,在此刺激下,他正式動筆,寫作自己的明史。為蒐集南明史事,查繼佐南下游歷,在廣東,他遇到了一生中的貴人——鎮守潮州的總兵官左提督吳六奇。相傳吳六奇是當年查繼佐救助過的“雪中奇丐”,此時前來報恩。不過查繼佐大弟子沈起編撰的《東山年譜》中說,這是以訛傳訛,與查繼佐有舊交的是潮州提督陸晉,查繼佐是通過陸晉,結識了吳六奇,但兩人一見如故,成為至交,吳六奇還讓兩個兒子拜在查繼佐門下。

有吳六奇和陸晉罩著,查繼佐在廣東舒舒服服呆了一年多,訪求了不少南明的珍貴資料。回浙後,查繼佐陸續聽到南潯莊家的進展:莊廷鑨已在幾年前去世,但其父莊胤城仍在完成兒子的心願,具體事務是莊廷鉞掌管。莊廷鉞的史學才能還不如他哥哥,也沒什麼編史的興趣,就是花錢去砸,重金聘請名士來整理撰寫,名士們或者為了錢敷衍了事,或者直抒胸臆,無所顧忌,莊家父子沒有能力統籌審核,而莊家的修史也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注意……

查繼佐聽說之後常感到心緒不寧,寫詩作畫都沒有心情,一直告誡身邊人:要出大事了。

順治十八年(1661)初,大事來了:順治皇帝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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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駕崩於正月初七,野史說他出家了,不足為信。順治帝漢化較深,他自後,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和鰲拜四個滿洲顧命大臣把持朝政,打壓漢官,稍加和緩的滿漢關係又緊張起來。江南作為漢人的文化中心,遺民眾多,反抗意識強烈,受到清廷特殊的注意。順治剛死,就在蘇州爆發了“哭廟案”,四大臣嚴辦之下,金聖嘆等十多個文人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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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哭廟案”,金聖嘆被殺

就在這節骨眼,莊家父子所編的《明史輯略》(又作《明史輯略》《明書輯略》《明史紀略》,因遭禁燬,確切書名已不可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江南各大書肆。

撰述明史,在清初倒未必一定不許。但清廷希望臣民接受的敘事是這樣的:明朝歷經二百七十餘年,氣數已盡,被反賊李自成所滅,天下大亂。上天決定,讓愛新覺羅家來當天下之主,愛新覺羅說我一個東北少數民族,怎麼到北京當皇帝了?然而天命已經決定了,所以大清入關,剿滅流寇,為明朝皇帝報仇,受到人民群眾熱烈擁護,開創了滿漢共治的新大清。

這樣,不去提及明朝後期的遼東戰事,也不提清軍下江南的種種屠殺暴行,結束於1644年崇禎帝之死,也能有頭有尾。清朝歡迎,至少不拒斥這樣的“潔版”明史。

然而《明史輯略》,出自非專業人士之手,有無這樣的政治覺悟,就很成問題。

查繼佐第一時間拿到《明史輯略》,這是一部將近一萬頁,上百冊,好幾百萬字的煌煌大書,不過查繼佐直奔他最感興趣的內容,很快發現了嚴重的政治問題:本書對和清朝有關的敏感內容沒有任何避諱:直書清朝先祖的名號,更用夷、虜等蔑稱指涉清廷,記載了南明的抗清事蹟,甚至不書清朝年號,而用隆武、永曆等南明年號!這幾乎是公開叫囂要反清復明了。

這些問題,在《國榷》《石匱書》和查繼佐自己撰寫的史書中都存在,甚至應該說是閃光點:如果不直書其史,褒貶在心,寫史還有什麼意義?不過區別在於,這些史稿只是秘藏或者小範圍內流傳,誰也沒有傻到拿去公開出版。但《明史輯略》卻出現在大街小巷的書攤上,誰都可以購買,而此時書中的永曆帝、鄭成功等人還在南方準備反攻中原呢。

查繼佐必然也同時注意到另一件事,一萬頭草泥馬在他內心咆哮:

首頁上的“參訂”,領銜的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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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訂表面上是參與修訂的意思,不過事實上的作用相當於今天書腰封上的“xxx推薦”,當事人都未必知道,就被“聯袂推薦”了。《明史輯略》上二十來個參訂的名士,有幾個真正參與的都不好講,排在第二第三的陸圻和範驤是浙江名士,也是查繼佐的好友,他們就根本不知情。

不過查繼佐的情況比較複雜,雖然莊家沒給他看朱氏原稿,但畢竟他們有過接觸,追查起來脫不了干係——事實上,後來,莊胤城也說“查某始原共事”,認為查繼佐是本書整理者之一。

順治十八年春,查繼佐呆坐還散發著油墨香的《明史輯略》前,滿頭黑線,不知如何是好。

查繼佐猶豫了很久,大概有幾個月的時間,《明史輯略》規模宏大,售價高昂(六兩銀子一部),銷量有限,起初影響還不算大,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危險係數在不斷增加。

查繼佐的朋友陸圻偶然聽人說起此書有問題,上面還列著他們幾個人的名字,就來找查繼佐商量,結果發現查繼佐書桌上就放著一本,一翻之下大驚失色,對查繼佐說:“這玩意你還放在桌上?快想辦法,要不然我們死定了!”(據陸圻女兒陸萃行的《老父雲遊始末》)

然而二人還是沒有立即行動,直到十一月十三日,查繼佐、陸圻和範驤三個老友因為子侄考學的事在杭州相聚,提到此事。範驤拿出了一份底稿,說朋友周亮工也警告過他趕緊和這本書劃清界限,要和二位朋友共同去檢舉。

周亮工也是當世名流,長期在清廷為官,非常清楚上面的政策變化,他的意見顯然更值得重視。再說事情都傳到他耳朵裡了,可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這促使查、陸二人下定決心,聯名上書。

呈狀寫好之後,先是送給浙江按察使熊光裕備案,熊光裕說這是讀書人的事,不肯接手,到了康熙元年(1662)一月十七日,又把呈狀還給了他們,查繼佐只好暫時放在自己書房裡。

二十二日,嚴州推事嵇永福來訪,求看查繼佐宅中的女樂表演,查繼佐說姑娘們還沒梳妝,得等半天。嵇永福等著無聊,隨手翻書,看到了狀子,詢問原委後拍胸脯說,這事兄弟幫你辦了,算是今晚的酒錢。就去找浙江學政胡尚衡。胡尚衡也為難,請嵇永福代為處理,嵇永福就代批了一句“明史一書非奉旨,孰敢擅刻,仰湖州府嚴查確報”,讓湖州府方面去查辦。(據範驤子範韓的《範氏記私史事》)

不過查繼佐在其日記裡堅持是自己的檢舉最後說動了胡尚衡,他自稱寫信給胡尚衡曉以利害:書裡提到本朝上位的事,學政大人您還不知道嗎?弄不好把您也拖下水!這才引起了胡尚衡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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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案的“首告”,按理說並不光彩,不過後來脫難的查、陸、範三家留下的記敘中,都並無避諱,各家記載雖有一些矛盾和混淆,但三人的共同檢舉是無疑的。

查陸範三人都是明朝遺老,從感情上還是心懷故國的,但莊家搞出這麼大的烏龍屬於自己找死,不應讓旁人也受牽連。後來案發後,查繼佐還叮囑兒子說,無論朝廷已經知道多少,你小子不能說出其他參閱者的姓名,要不然就是殺人。光看這一點,完全可說是品德高潔。

查繼佐等三人認為自己檢舉沒有錯的理由在於,事情是吳之榮告發才鬧大的,和三人沒有直接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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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氏史案本末

從事件後來的發展看,胡尚衡批示後,事情下放到了湖州府學趙君宋手裡。趙君宋拿著《明史輯略》中的問題,勒索了莊家一筆錢,莊家又打點知情官員,從市場上收回原書,出了“修訂本”,把有問題的地方全部刪去,又把原刻版毀去,認為可以就此過關。但之後陸續有人聽到風聲,繼續去勒索莊家,其中革職的歸安知縣吳之榮連番舉報,卻沒撈到多少好處,一咬牙一口氣告到了北京,四大臣正對漢人咬牙切齒,便趁機興起大獄。

吳之榮毫無疑問是明史案的第一禍首,許多當時的人,包括僥倖沒被波及的顧炎武,也不認為文字獄是查陸範的鍋,査繼佐的旁系後代金庸寫《鹿鼎記》,以明史案開篇,卻完全略去了首告三人組的故事。但無論怎麼說,吳之榮後來的舉報和查陸範之前的檢舉之間還是存在著間接的因果聯繫。

査繼佐他們可能會說,這個指控沒有意義,即使他們不去檢舉,《明史輯略》這麼公開發行,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注意,也早晚會被查到。他們還可以辯稱,自己只是向浙江學道備案提醒,而由於自己與浙江官員的良好關係,此事本在可控範圍內,之後官員要求繳書毀版,本質上也是一種大事化小的保護。而事實上,經過前期的查禁和銷燬,原版的完整《明史輯略》最後只剩下一部,被趙君宋藏在湖州府學內,如果這一部僥倖未被發現,很多列名的學者就可以保全。

有很多理由可以辯解,不過在實際的因果鏈條上,三人的檢舉的確是明史案爆發的導火索,除了三家自己外,也未能挽救最後的慘烈結局,如果他們不去檢舉會如何?可惜,歷史無法假設。

《鹿鼎記》中金庸的曲筆固然是為親者諱,但有些網貼大肆渲染查繼佐等人的“告密”,認為這是不齒於人類的卑鄙行徑,也是絲毫沒有理解當事人的兩難處境:如果去檢舉,自己和家人可以脫罪,但其他人很可能要死;如果不去,未必就不會事發,結果很可能是所有人都會死。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艱難的抉擇。

此後幾百年的國人,對這種道德困境應該也不會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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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繼佐與《明史輯略》之間的關係曖昧,案發後,作為第一批要犯被捕,同批的莊胤城死於獄中,其他人也被誅殺殆盡,但查繼佐的確有貴人相助,囑咐他一口咬定毫不知情,靠著首先檢舉的官方檔案,最後和範陸二人成功脫罪。這位貴人是吳六奇還是陸晉,或者其他人,已經難以考證。

康熙二年(1663),判決出來了。誅殺者近百,牽連被流放的可能有上千之多,刻書的工人、賣書的書商、買書的讀者一律被殺。只有查陸範三人脫罪,不但脫罪,而且領到了莊家和被株連的朱姓富戶(非朱國禎家)的大量財產作為官方獎勵。但三人的反應各有不同,範驤推拒了分給他的抄沒財產,閉門謝客,陸圻出家雲遊,不知所蹤,他領到的財產,據說都送給了查繼佐,酬謝他投遞呈狀,保全自家。

查繼佐在杭州被無罪釋放後,第一個舉動卻是奔赴北京,去向京城中幫助過他的官員感謝,這種高情商做法鞏固了他的人脈,從此再沒人找他麻煩。此後,他繼續鶯歌燕舞,縱情詩酒,而知情者如弟子沈起,卻在年譜中說,老師是以自汙來自保,目的,還是一個:是他心中的明史。

莊家史案後,“民間修史”之風立刻剎住,但查繼佐還在暗中進行,沈起就是他的助手。為了這一事業,他必須示人以沉溺享受,再無大志。但查繼佐沒有耽誤自己的“地下工作”。十二年後(1675),七十多歲的查繼佐最終完成了一百零二卷的明史全書,取名《罪惟錄》, “罪惟”即是“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之意,其中隱含無數辛酸慘痛,查繼佐在序言中說“改書名為罪惟,天下之大,或猶有深原其故者”,言下之意想必也有當年明史案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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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惟錄》

《罪惟錄》的許多寫法比《明史輯略》更加大膽,比如詳實記載了明亡後的抗清活動,併為南明諸帝立本紀。查繼佐當然不敢拿去給人看,而是囑咐後人秘藏起來,清亡後才公諸於世,成為研究明代特別是南明歷史的最重要史料之一。

完成《罪惟錄》後第二年,查繼佐溘然長逝。他不知道《罪惟錄》的命運將會如何。

後記:

《罪惟錄》面世時,全本的《明史輯略》已經無存,但呂留良的兒子呂葆中抄錄的幾卷保留了下來,對照顯示,兩部書有不少雷同,而年代上顯然是莊廷鑨在先,因此有人認為《罪惟錄》是《明史輯略》刪削而來,洗稿之作,欺世盜名。

不過也有許多地方截然不同,相同之處可能是使用了共同的史料來源,古代史書相互沿襲文字是慣例,不能以現在的抄襲概念來套用。近年的研究者進一步分析《罪惟錄》的資料出處,發現或者取自早先的多種歷史著作,或者來自於查氏自己早年的史學著作和收集的口述文獻,能明確與《明史輯略》掛鉤的地方很少。

故而,《罪惟錄》應當是一部獨立著作,應當相信查繼佐在序言中所說,此書是他“手草易數十次,耳採經數千人”而成。

不過,《罪惟錄》中仍可能保留了《明史輯略》中一些重要史料。若如此,是最令人欣慰的,它證明了一點:歷史的記憶薪火相傳,多麼暴虐蠻橫的殺戮焚燬都無法將其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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