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點50分，整座城市還沒有從睡眠中醒來。中心地帶的南京東路步行街，已率先有了人聲。
一家人走到一家大門緊閉的店鋪前，開始燒紙錢。年邁的母親因為哭得太過傷心，背過氣去，醫護人員給她戴上了氧氣罩。
20分鐘後，他們離開，另一家人到了。他們擺上兩張遺像，放一束百合。照片裡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年輕女子、一位穿灰色毛衣的小男孩。兩位僧人匆匆唸了經。
不到8點，儀式結束。所有紀念物品被收走。全程安靜而迅速。
這是8月18日清晨的上海。也是這兩個家庭逝去親人的「頭七」。
8月12日夜裡，南京東路132號店鋪的招牌脫落，導致3死6傷。死者是26歲的溫州女孩徐曉菁、她4歲的兒子陳心照，還有37歲的安徽蒙城人張易。
他們是遊客，是打工者，是這個城市的異鄉人。那個晚上走到此處，生命終止。他們的死亡和他們的悼念儀式一樣，被短暫地注意過，又迅速消逝於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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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颱風天。
8月12日這天，對上海市民來說，是個有些緊張的日子——「摩羯」就要來了。這是今年將要登陸上海的第三個颱風，全市嚴陣以待。在吳淞口港口，「海洋量子號」和「處女星號」郵輪變更了航線。微博上也有了話題：#迎戰颱風摩羯#。
白天雨一直下，下在崇明區、浦東新區，也下在南京東路所在的黃浦區。有時甚至可以說是暴雨如注。但人們仍然撐著五顏六色的傘，在南京東路步行街上穿行——沒什麼能影響遊客們對南京東路的熱情。颱風也不能。
這條全長1599米的步行街，東起外灘，西至西藏中路，溝通上海兩大著名景點，南京路步行街與外灘。它像北京的南鑼鼓巷、武漢的戶部巷一樣，是遊客必到之地。
曾有人為南京東路寫過一本書，把它稱作「上海城市之心」。一位投資公司總經理曾在受訪時說過：你在上海找不到第二個有這麼大人流的地方。
入了夜，天放晴了。更多白天蟄伏著的人們也出了門。
26歲的徐曉菁去了南京路步行街的一家餐廳吃晚餐，她身旁坐著4歲的兒子陳心照。幾天前，她帶著兒子到上海旅遊，在上海生活的姐姐一家陪著。晚上，姐夫王德偉、姐姐徐曉鑫、3歲的外甥女都在。吃完飯，他們去了外灘，在江邊拍了半小時的照。江邊牆上，爬滿了紅色的凌霄花。
37歲的張易按點下了班，離開了自己在浦東的小服裝店。他的好友、老鄉歐陽鳳林約他晚上一塊兒逛逛。於是他跟妻子打了招呼，晚上不回家吃飯了。他們在外灘呆了一陣子，準備往河南中路走。
34歲的李青也決定帶小姑出門轉轉。小姑從無錫老家來上海旅遊，她們去了松江、去了七寶古鎮，旅程馬上要結束了，第二天一早小姑就要回家，南京東路是最後一個景點。
晚上9點38分，互不相識的徐曉菁、張易與李青，還有他們的親友，在南京東路與四川中路的交叉路口相遇了。他們一起看著路口的紅燈變綠，過了斑馬線。
人流量太大，人行道太窄，只能容兩人並肩。人們擠在一起，風又溼，空氣裡一股子粘稠的汗味兒。
2分鐘後，他們走到了一家叫做「奇遇城堡」的店鋪門前，店裡的喇叭正傳出吆喝聲。
墜落來得突然。
店鋪樓上的一位先生已經睡著，那一刻直接被震醒了。他從床上爬起來往下看，發現路面上亂成了一團。十幾位交警、協警正在搬動掉落的廣告牌，哭喊聲從那底下傳出來，隨後傷者被他們從裡面扒了出來。
走在最前面的李青第一個爬了出來。她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覺得痛，脖子耷拉著，抬不起頭來了。大姑小姑走在前面，趕緊折回來攙她，她只能把頭放在小姑的胳膊上，直到救護車來。
跟在她身後是張易和歐陽鳳林。穿黃色T恤的歐陽走在外側，直接被打趴在馬路牙子上。監控視頻裡可以看到，走在內側、穿藍色T恤的張易直接消失了。他整個身體都被廣告牌壓住了。
再後面，是徐家一行6人。他們在隊伍後面，也是最中間的位置。姐夫傷了背，姐姐傷了腿，外甥女多處擦傷。現場照片可見，姐姐徐曉鑫抱著女兒坐在馬路中央。而徐曉菁和兒子，是結結實實被壓在了下面。
132號店鋪「奇遇城堡」的十幾位店員同樣懵了。他們拿出店鋪裡售賣的絲巾來給傷者止血，但是血止不住，徐曉菁和陳心照漸漸沒了氣息，絲巾又蓋在了他們逐漸冷卻的身體上。
約7分鐘後，徐曉菁母子倆的遺體被單獨送到黃浦區中心醫院。另外7人被送往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除張易不治身亡外，其他人均脫離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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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人們無從得知，在臺風到來前，這家店鋪是否做過任何防災措施。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那塊16人才能抬起的招牌掉落之前，隱憂早已存在。
早在2006年，同濟大學建築專業的碩士生劉旻，就曾用長達84頁的碩士畢業論文詳細分析過這家店鋪所在的慈安裡大樓存在的問題。
這棟大樓建於1906年，已經是「一個搖搖欲墜的垂暮老人」了。劉旻當年的觀察是，這棟大樓承重牆的大幅度開鑿，必將大大削弱其強度，影響到整個大樓結構體系的穩固。
建築的老化已經不同程度地影響到大樓居民的日常生活：樓面的傾斜在室內就已經可以明顯察覺；每當有汽車開過時，能感受到整個房子的震動。劉旻認為，「店招大多以自牆面挑出的鐵架作為其支撐，對建築的破壞可想而知。」
另一件往事也在此時被人們記起。2015年4月16日晚，與「奇遇城堡」只隔了兩個門臉的真維斯，門口廣告牌掉落，2名路人頭部受傷。當時真維斯落下的廣告牌，與如今落下的廣告牌，實為同一材質。
那是為了2010年上海世博會統一裝修的清水磚，用這個材料是為了配合大樓整體的風格。知情人說，廣告牌裡是類似石膏的物質，內裡厚實、沉重。之後這些年，店家各自裝潢，在清水磚外覆上了色彩不一的亞克力材質廣告牌。
官方機構黃浦區燈光景觀管理所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人物》，廣告牌內填充石膏已經是十幾年前的做法了，現在已經淘汰。它沒有任何優勢，現在市場上也基本沒有這種供應商了，「室外條件的話，肯定是不行的。風吹雨曬的，上海又有颱風……」
但廣告牌就這樣懸掛了8年。
8月15日晚上7點，南京東路步行街人流如織。涉事店鋪的招牌和大門，都被用木板封了起來 金鐘 攝
在這塊區域，「奇遇城堡」的名聲並不好。這家在官網上自稱是「中國旅遊禮品第一運營商」的店鋪，售賣100元3件的「絕代佳人」時尚圍巾、驚爆價29元的懷錶，甚至是10元起的翡翠玉、和田玉、黃龍玉。一些顧客曾在網上舉報它欺詐消費者。
南京東路上像「奇遇城堡」這樣的店並不少。它給人的整體感覺是市井的、平民化的，甚至是庸俗的。上海人稱它為「大馬路」。但如果再往西走，到達南京西路步行街，就有了些昔日十里洋場的氣派。各種具有時代感的高樓與招牌，是法國設計師事務所的手筆，它更雍容、大氣。
也正是因為接地氣，南京東路往往是外地遊客必經的一站。
大概10年前，徐曉菁的姐夫王德偉到上海落腳，自己開了一個印刷小作坊，傳單、無紡布、環保袋，什麼訂單他都接，逐漸在這裡扎穩了腳跟。在重商的溫州，這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每當溫州的親戚過來，他都會陪著他們在外灘和南京路走一遭。這一次，夫妻倆陪徐曉菁也是走的這個路線。
在出事前幾天，南京東路步行街的管理辦公室，曾經向各個店鋪下發過兩次防災防汛的通知單。管理辦公室稱，「奇遇城堡」當時簽收了。
出事前3小時，「上海交通廣播」的官微發了一條微博，提到上海市政府的一份緊急通知，通知要求各區更精細地做好高空構築物、玻璃幕牆、廣告牌等防颱風安全工作。
很難估計有多少人看到了這份通知。這條微博從出事那天至今無轉發。
出事前3小時，「上海交通廣播」官方微博發佈的通知 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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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位傷者，至今還在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捱著漫長的時間。
對於歐陽鳳林來說，一週過去了，與人交談仍然是困難的。
每當別人問起他的身體狀況，他總是不自覺地把話題拉到自己逝去的朋友張易身上——「現在我感覺後背很疼，頭也疼，打到頭了。但我睡不著，不是因為疼，換成任何人都會有這種反應的吧？畢竟我的老鄉死掉了，我的朋友死掉了，跟我一塊的人，死掉了。」
說這話時，他躺在15層的骨科病房裡，聲音一緊，不願意再往下說了。
他和張易是十多年的朋友，他更願意稱呼他為「老鄉」。十多年前他們一起到了上海，都是辛苦支撐家庭的中年人了，有很多話是不能和家人說的，他們常互打電話，是彼此的一個安慰。
李青的心情也跟張易多少有些聯繫。她頸椎骨折了，現在住在骨科病房裡，醫生說要三個月才能恢復。她記得廣告牌掉下時，身後有個大個子擋了一下，「他幫我擋了好多力量，要不然我會比現在嚴重」，但她不知道那人是誰。
8月18日，再次回看現場視頻時，她知道了，那個穿著藍色T恤的中年男子，是37歲的、被送到醫院但最後不治身亡的張易。
徐曉鑫的身體狀況也不好，她的公公說她的腿傷得很重，還需要做手術。3歲的女兒也在病房裡，她綁著兩個羊角辮，頭上露出傷口結的痂。有一位護工一直陪著她。
徐曉鑫的公公忙著照顧兒子一家三口，沒時間看新聞，他對有記者過來採訪感到意外。問：你怎麼知道這個事情？新聞報了嗎？是中央一臺？還是中央十三臺？
更悲傷的是徐曉菁的家人。事發後第二天他們從溫州趕到上海，這些天政府的工作人員一直陪著他們。在慈安裡大樓居民提供的照片裡能看到，「頭七」的早上，三位女子跪在他們的遺像前哭泣。
她在溫州老家的朋友們，在微博上轉發現場視頻時，都配上了哭和祈禱的表情。那天晚上她抱著孩子站在外灘晴朗天空下的照片，還留在姐姐、姐夫的手機裡。
關於這起事故的責任，主管單位黃浦區燈光景觀管理所，願意去介紹事發前他們做的一些事情——颱風開始前，他們發放了安全告知書，派了第三方的安全檢測公司去對店鋪做抽查，如果不合格，他們就責令商家整改，或代為執行。這是每年臺風期間他們的慣常動作。
但當《人物》問到，出事這家店鋪是否被抽查到、抽查結果是否合格時，一位負責人的回答是，因為涉及各個單位、部門、個人，他不方便多說。
根據他們現行的規定，黃浦區所有的店鋪，每一年都需要到管理所做一次報批。但在南京東路，幾乎沒有店鋪真正履行過這個程序。
南京東路步行街管理辦公室，就在離事發地不遠的小樓之中。一位負責人反覆強調，他們只是一個協調部門，是配合其他部門做事情。
「我們也發過通知，也督促他們去檢查，但僅限於提醒，我們也不可能強制。主要是自查為主，自查嘛，實際上有很多種方式，叫第三方專業的機構來查就好了。」
官方發佈的通報稱，這家店鋪沒有按規定進行自查，未履行企業安全主體責任。
情況通報 圖源網絡
「頭七」的這天清晨，慈安裡大樓的居民們都下來了，遠遠看著死者親屬的紀念儀式。上海老頭老太們聚在一起，大家都不怎麼說話，「你別說是蠻傷心的好吧」，「一條命呀，一個老公呀，有鈔票用你也不開心的」。
8點一過，他們散入弄堂，遊客來了。
南京東路熱鬧的一天又開始了。
（文中徐曉菁、陳心照、張易、徐曉鑫、李青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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