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新:京畿老故事——爺爺是個好社員

“社員”一詞,40歲以下的人是比較陌生的。

“社”本是古詞,“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盡清明”。但此“社”是古代祭日,非“社員”之“社”。

“社員”之“社”是集體的意思。只此一字,便概括了上世紀中葉中國農村20多年合作化的進程。“社”,是初級社,是高級社,是人民公社。那時候,“社員”一詞可比“農民”要光榮得多。

趙建新:京畿老故事——爺爺是個好社員

“我是公社小社員唻,手拿小鐮刀呀身背小竹籃唻。放學以後去勞動,割草積肥拾麥穗,越幹越喜歡……”小時候搖頭晃腦唱起這首歌,頗能感到當一名“社員”的自豪。

但我只是“小社員”,只是課餘時間多少幹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兒。真正的社員是大人們。當時的中國農村,正是靠千千萬萬個社員在支撐、在建設。

爺爺就是這眾多社員中的一個。

我出生的時候,爺爺已經60歲了。記得爺爺中等個頭,花白頭髮,黃色面龐,身體結實,兩手厚實,稍微有些駝背。爺爺講著一口不同於本地方言的普通話,證明他老人家並非這裡的土著。村裡也還有些老人操著河南、山東、山西口音,那都是早年為了生計漂泊到此謀生的。

聽奶奶說,爺爺是跟隨我太爺由縣城固安搬到這裡的,再往前推,我們的祖上來自關外東北。年輕的時候,爺爺曾手持土槍參加自衛隊抵禦土匪守護村鎮。抗戰時期,爺爺曾被日本鬼子抓去修炮樓。解放初期,勤勞的爺爺除種地外,還省吃儉用買下一架馬車“拉腳”——跑運輸。合作化運動中,爺爺就把這家裡最重要的謀生工具交給集體,早早入了社。這“社”後來就成了生產大隊。

趙建新:京畿老故事——爺爺是個好社員

小時候看電影《青松嶺》,老車把式張萬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想爺爺給生產隊趕車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不過由於年紀大了,爺爺這“駕駛員”的工作沒幹幾年就轉入“後勤”,當起了伺候牲口的“飼養員”。

那個年代,養牛馬驢騾可不是為了吃肉,而是為了種地。耕耩鋤刨、運糧運肥都少不了這些不會說話的“社員”。飼養員的工作也就顯得非常重要。

在我最初的記憶裡,爺爺好像一直呆在牲口棚,晚上也住在飼養員那窄小陰暗的小屋裡。家離生產隊的場院並不遠,可爺爺只是吃飯時才匆匆回家,有時還得我去給爺爺送晚飯。

白天,社員們下地早,爺爺常常天麻麻亮就起床,照顧牲口吃完“早餐”,做好下地幹活兒前的準備。等社員們套上牲口走了,爺爺就牽著剩下的騾馬到村邊地頭去遛。只那一會兒,牲口是悠閒的,爺爺是清閒的。點上一袋煙,坐在樹蔭裡眯上一會兒,享受那片刻的安逸。黃昏,社員們收工送回牲口,爺爺就忙著刷洗、飲水,讓它們解渴解乏。“馬不吃夜草不肥”,每天半夜爺爺都要披衣起床,提著馬燈在棚裡轉上一圈,給它們添些草料。

趙建新:京畿老故事——爺爺是個好社員

起早貪黑,夜以繼日,爺爺的辛苦還遠不止於此。飼養員這活兒又髒又累,整天跟牲口在一起,喂、洗、飲、遛,除糞墊土,內外清掃,四周滿是臊臭的氣味兒和飛來飛去的蚊蟲。天天如是,可比干什麼莊稼活兒都髒。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飼養員主要累在準備草料。“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人是如此,牲口亦然。乾草和玉米秸都要用鍘刀鍘得很碎。為增加營養,飼草裡還要摻上玉米麵和料豆。鍘草是兩個人的活兒,一個遞草一個鍘,而炒豆則是爺爺一個人幹。十幾二十斤黃豆黑豆倒在大鍋裡,爺爺一邊燒火,一邊手持大鐵鏟不停地翻炒,直到炒出豆香。飼草要細,更要乾淨。成堆鍘好的飼草,爺爺要給它過篩子,擇出磚頭土塊,篩去長大堅硬的秸稈和草根,只留下好嚼好咽的碎末。那粗篩子直徑三四尺,細篩子也有兩尺多。爺爺每天端著篩子不知要搖晃多長時間,篩出多少合用的飼草。天天累得兩臂發麻,腰痠腿疼。最坑人的還是那飛塵草末,就是戴上口罩也會弄得滿臉是土,頭髮鬍子都染成了灰色。

爺爺幹飼養員十多年,高強度的勞動和粉塵的侵害,使爺爺患上了嚴重的腰肌勞損和咳喘病。他實在無法勝任飼養員工作了,隊裡才答應他辭去這一“職務”,換了一個較為清閒的差事——看場。他也就告別了朝夕相處的牛馬驢騾。爺爺只值半天白班,晚上可以回家休息。這樣又幹了三四年才算“退休”。

爺爺是勤勞的,又非常本分。當飼養員,他一人幹兩三個人的活兒,把牲口侍弄得膘肥體壯,棚圈打掃得乾乾淨淨。看場,把場院歸置得整整齊齊。無論是孩子、大人偷東西,還是鳥雀豬狗糟踐糧食,他都要喊、要追、要管。有人說他:“看場算啥官兒?這老頭認死理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唄,又省心又落好兒。”爺爺卻說:“我乾的是隊裡的事兒,掙的是工分。啥都不管,還不如在家睡大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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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飼養員”只是“員”,不是“長”,看場就更算不上啥了。不過如有私心,還是能夠“靠山吃山”,撈點油水的,可爺爺不這麼做。手頭有喂牲口的玉米麵,身邊有成垛的飼草,家裡缺糧又缺柴,天天捎點回去沒人知道。但他寧可兩手空空,回家吃糠咽菜,喝稀粥睡涼炕,也不肯動一點隊裡的東西。我和妹妹聞著炒豆的香味兒饞的不行,爺爺就是不理我們。我倆只好到牲口槽邊,撿騾馬吃剩下的料豆。爺爺看著實在可憐,就從大鍋裡抓兩小把豆子遞給我們,說:“趕緊回家吧,下次可別來了。”爺爺看場的時候,我和妹妹揹著小筐,央求爺爺給裝些棒子軲轆(玉米軸)和麥秸回家做飯燒炕。爺爺害怕得不行,草草裝上半筐頭就趕我們走,晚上回家還要訓斥我們一頓。後來,我們就到別處去拾柴禾、摟樹葉,再不去爺爺那兒招惹他了。

趙建新:京畿老故事——爺爺是個好社員

上小學時有一篇課文叫《飼養員趙大叔》,描寫了一個愛勞動愛牲口的老人。爺爺也是這樣一個勤勞質樸的“趙大叔”。雖然我和爺爺只生活了十幾年,但他老人家的品格卻深深影響了我,也在我身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2018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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