碭山籍台灣省作家尉天驄散文《芒碭山》

砀山籍台湾省作家尉天骢散文《芒砀山》

《芒碭山》

我的出生地,也就是我的老家,叫做碭山。

這個“碭”,唸作動“蕩”的“蕩”。

這個地方,古時候叫做碭郡,是秦始皇劃分天下為三十六郡中的一個,在我小的時候,縣城第一小學附近的體育場還豎著一座大石碑,上面刻著斗大的“古碭郡”三個字。

從我記事以來,碭山就是江蘇省北部黃河流域的一個三等縣(一九五〇年以後,它被劃人安徽境內),歸徐州管轄。所謂三等,表示它的窮而且小。但是,這並不影響它的名氣。其所以有名,是因為當地所產的梨名聞各地,和它隔鄰蕭縣的石榴,幾乎成了地名的代名詞。黃河自古以來有過十三次大的改道,十三次的改道留下的沖積流域,人們稱為老黃河,而老黃河的土壤最適於水果的成長,所以在外地遇到有人問起原籍時,很自然地常常有這樣的對話:

“哪裡人?”

“碭山。”

“碭山!噢——蕭縣石榴碭山梨。”

就這樣,一股溫暖就親切地在心中氾濫開來。

而碭山之所以叫做碭山,是因為它境內有一座芒碭山。芒碭山雖然不能與五嶽相比,卻有它自己的聲名,因為《史記》記載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的事蹟就發生於此。京戲裡有一出《蕭何月下追韓信》,講的是秦朝末年楚漢相爭時的故事。西漢楚霸王項羽和後來的漢高祖劉邦,以及跟從劉邦打天下的蕭何、韓信、樊噲等人,都是徐州這一帶的人,而劉邦的起義造反,正是在芒碭山開始的。這戲一開始敘述劉邦、項羽進軍秦都咸陽時便是這樣唱的:

我主爺起義在芒碭,

拔劍斬蛇天下揚,

共遵王的聖旨降,

兩路分兵進咸陽,

先進咸陽為皇上,

後進咸陽扶保在朝綱

……

這是名鬚生麒麟童(周信芳)的招牌戲,能哼幾句京戲的人大多會脫口而出,於是芒碭山也就隨之而成為一個人們所熟知的歷史符號,就像景陽崗之於武松,花果山之於孫悟空一樣,驚天動地的事都是從碭山開始的。於是在掛著紅燈籠的戲臺和廣場上,很多人便陶醉在那似有似無,而又不確知是怎樣日子的歲月中了。也就因為如此,碭山便隨之成為具有歷史意義的地方,留下許多的神話和故事。碭山雖然是一個小地方,卻一直纏繞著很多古老的記憶,它們也許不是確切的歷史,但經過綿長的繁衍,已經渲染成一連串的傳說,在人們的內心和現實生活裡生根、發芽、茁壯成長,讓人覺得它們比歷史更真實,也比歷史更迷人。歷史一變成傳說,也就成了美學,讓人感到其中活生生的倫理。在這倫理中,人與人,人與世間一切的事物,甚至過去、現在、未來都融在一起,產生息息相關的關係與關懷。這活生生的倫理不是抽象的名詞,它不是別的,而是愛;而且是樸實的愛,不具有絲毫的個人的功利需求。也就因為這樣,歷史幾經這樣的轉折,就普及地成了人們精神生命永遠不竭的泉源,從古流到今,從今流到古,生生不息,循環不已。

有時傳說也是一種願望,或者是一個永遠在追尋的、尚未完成的夢想和詩的世界;雖然很多人並不知道“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人們對我老家這一大片地方有著特殊的、共同的記憶和想象。碭山既因芒碭山而得名,又與第一個因造反當了皇帝的劉邦有著緊密的關係,於是在很多人的心裡便成了一個神秘的世界。

漢高祖斬蛇起義的故事,不僅是小說、戲劇中共同承認的“事實”事件,而且也被正式的歷史著作所採納。《史記》和《漢書》都神話般地記述這一事件:劉邦亡命芒碭山中,酒醉夜行,有白色巨蟒擋路,被他拔劍斬殺。隨後有一老婦人痛哭,說她的兒子白帝子被赤帝子殺了。這赤帝子指的就是劉邦。

據說芒碭山原來是兩座山,一座是芒山,一座是碭山,兩山之間有一片大澤,人煙稀少,是造反者躲避追捕的最佳去處。也就從“斬蛇起義”開始,這兩座山就被人合稱為芒碭山,而且被裹上一層又一層朦朧的面紗,讓人覺得那裡的山,那裡的水,那裡的樹和荒榛,從開天闢地以來一直都是那樣的;沒有人管,也沒有人管得了。它是屬於大家的地方,又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雖然如此,它卻一直活在大家的生活裡,那樣實在而又連綿,似乎從每一個人的爺爺或爺爺的爺爺以來就存在著,無論是風是雨、是災難,都無法對之有所動搖。它是許多神話的所在地。就這樣,這一帶的人即使沒有去過芒碭山,也會在言談和夢幻中編織出一幅幅山中世界的風情畫:哪裡是劉邦藏身的黑水洞,哪裡是關公會張飛的古城,哪裡是孔夫子的曬書檯……大概就由於這個原因,芒碭山在周遭方圓幾百裡之內成為一座人人嚮往的聖山,每年舊曆五月有朝山拜廟的活動,當地人稱之為“山裡會”;法會期間,每天都有人扛著黃旗,敲鑼打鼓從我家村子經過。這鑼聲、鼓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不但使整個村子騷動起來,而且還把人的心帶往很遠很遠的地方,甚至帶到多少日子以後的夢裡。

砀山籍台湾省作家尉天骢散文《芒砀山》

文中的家鄉——尉屯村

雖然如此,今天的碭山人並不是自古以來就住在那裡,而是經過多少代移民過來的,我家這一支來自山西,小時候我們經常聽到族裡人這樣的談話——咱們祖先都是從哪裡來的?遠得很哪,山西洪洞縣。

移民的方式和他們後來居住環境的地理條件,形成了中國農村發展的不同形式。譬如說:靠近黃河轉彎的地方,都叫作什麼灣,或是什麼溝;靠近山邊防禦的叫作崗或寨;作為大家集會買賣的地方,它們往往被叫作市、集、會。我家的村莊名叫尉屯,顯然與軍事有關。我們家族大概是兵農合一制移民過來的,一方面因為我們村莊的名字叫作尉屯,另一方面我們這一族關於祭祀有一個特別的情況:一般來說,人們的祭祀都在清明時節,而我們家族,除了清明之外,每年十一月十一日還要再一次祭祀,這是軍人家族留下來的遺規,在我小時候還仍然實行著。

我們家族是在元朝末年遷移到這個地方的,在朱元璋和蒙古人的一次決戰中,我們的祖先尉彥中驍勇地率軍擊敗了蒙古軍,救出了被圍困的常遇春將軍。因此,在明朝立國以後,就把老黃河這一帶賞封給尉氏的族人。

當時南北最重要的交通要道大運河,在徐州以南被稱為南運河,在徐州以北叫做北運河。平常南方的物資錢貨都在徐州這一帶,和北方作一個交接。船隻經常的往來需要大批的費用和器材,尉家這一塊封地的每年所得作為船隻往來的費用,不需要再向政府繳稅。這個制度即使明朝滅亡,兩度改換朝代,到了民國時仍然沒有廢除,不能不說是中國封建社會一種特有的遺風。

我的家庭雖然是一個由屯兵制發展出來的農村家庭,但生活中仍然保留了很多軍人的性格。尉屯這個村莊後來又分為三部分,分別叫作上屯、中屯和下屯。我們家族一直沒有建立自家的祠堂和家廟,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家族一直到我曾祖父時代才漸漸富裕起來,他在農業之外,還學過看病。他的名字“文蔚”我到現在還記得,但其他的事蹟就不太清楚了。倒是我祖父書念得很好,考過秀才,是尉屯這一帶有名的士紳,經常被找到縣城裡議論公事、採訪民俗。他叫“錫朋”,育有兩個兒子、五個女兒。長子取名“麟徵”,是我的伯父,次子“鳳徵”就是我的父親。在他們兄弟倆都還年幼的時候,還來不及看到他們的成就時,我的祖父就過世了。很長一段時間,整個家族由我的曾祖母管理,大家都尊稱這個曾祖母為“老奶奶”,她是鄉間一個有名的老婦人,雖然我這一輩很少有人真正見過她,但是她的風采卻不斷被大家談論著。我作品中不期然寫出的農村婦女形象,也就是從她身上得來的想象。

清朝末年,政府為了軟化民間革命力量,在各鄉間推行縣政運動,在鄉間推選有名的鄉紳,集中在縣城居住,商議著未來縣政推行之道。我的祖父因為書念得不錯,於是就被我們那一帶推為代表,成為一個非常體面的人。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他利用自己的聲望,在鄉下推動小學教育,鼓勵婦女識字,鼓勵民眾禁食鴉片,倡行鄉民自救運動。這個風氣一直影響到民國初年我伯父和我父親的年代,我的祖父將我伯父送到江南的一間師範學院,接受名師教導,伯父回鄉以後,在縣裡結合同學推動各種鄉村改造,人們都尊稱之“大先生”。我小的時候,還經常聽到人們談論他和一位梁漱溟先生的關係。

祖父一共養育了五個女兒,除了大姑名字叫“大雲”以外,“爽秋”、“蔚秋”、“桂秋”、“素秋”都以“秋”字為名。我們家因為男人少,父親又在外求學。所以,院子裡一天到晚都是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姑的呼喚聲,幾乎成了一個女兒國。1931年前後,不曉得是疾病流行還是別的原因,伴隨曾祖母的去世,便是四姑外幾位姑母相繼的早亡。我的父親為此精神特別渙散,族裡便提早讓他結婚。母親是我們家東邊三十里路一個叫作“何寨”的地方的人,年齡比父親大三歲。因為鄉下流行著“女大三,金銀財寶往家搬”的觀念,於是沒過多久,我們家的管轄權便由曾祖母轉移到我母親的手裡。

芒碭山在碭山縣的南邊,正對著我家大門,是一排讓人感到可以擋住任何外來災難的屏障。每天往南一望,不僅感到溫暖與安定,而且能感到一片無窮盡的舒展。那一大片一大片綿延不斷的山脈在遠處一層又一層地渲染開來,直到它愈來愈淡地與遠處的天邊融在一起;從小以來,就讓我感到它是我們世界的極限,但在這極限之外,卻又為人孕育著另外一些不可知的世界。所以,我們一方面感覺著芒碭山是我們的最後一道疆界,另一方面卻也知道過了芒碭山還有昭關,過了昭關還有正陽關;雖然很少有人去過那裡。

平日裡,大家都說芒碭山距離我們村子五十里,但感覺上卻覺得芒碭山是一個遠在十萬裡、幾百萬裡以外的地方。鄉下人常說“看山跑死馬”;那些山看來近在眼前,要真的前往,怕八成會把馬跑得半死。所以,芒碭山雖然相望,村子裡真正去過那裡的人並不多。然而,不管去過還是沒有去過,一說起山,一說起與山有關的事,總是把它們想成眼前的這一座山。鄉下人夏天納涼、冬天烤火的時候,反反覆覆地總是講著那些老得掉牙的故事,住在崑崙山的西王母,隋唐演義十八條好漢的瓦崗寨,梁山寨的一百〇八將。大夥講著聽著,芒碭山就成了我們的崑崙,我們的梁山與瓦崗寨。每天一打開各家的大門,看著遠處的山,它就會把人帶入一個堅實而又披滿青色的夢幻世界。

我是十歲時離開老家的。我對它的印象到現在還是很鮮活的。這其中當然充滿了很多童年的夢幻。我的四姑素秋九十六歲才離開人世,她抗戰前夕就離開了老家,從此就沒有再回去過。她是一位高級知識分子,九十歲以後就開始不大認人,但是每天自言自語的,卻都是她幼小時候的事,說起來那麼親切,就好像昨天才剛發生。在她瑣瑣碎碎的回憶中,我本來已經散亂的童年舊事,便又綴聯起來。而我也經常和幾位親戚打探往日的事,這些一件件地穿插起來,讓我又重組了那已遠去的世界。愛爾蘭詩人葉芝(W. B. Yeats)曾經說過:“如果現代詩人把他的故事置於自己的鄉土背景中,他的詩就會像古代的詩一樣更細密地滲入人們的思想之中。比較偉大的詩人視一切都與民族生活相關聯,並通過民族生活與宇宙和神聖生活相關聯;詩人只能用戴著‘他的民族手套’的手伸向宇宙——沒有民族就沒有偉大的詩,猶如沒有象徵就沒有宗教。”他認為,他的故鄉愛爾蘭是一個“大記憶”,貯存著比英格蘭更為悠久的歷史,是一個充滿了詩的象徵的倉庫。

我不是詩人,但是我要堅實地活著,於是最早時期的那些回憶便成了我思想的倉庫。也許在別人或後人看來那是貧瘠的,然而它們卻是我生長的養分,其中充滿著至今還在閃亮的夢幻與想象。

砀山籍台湾省作家尉天骢散文《芒砀山》

尉天驄

尉天驄(1935-),作家、文學評論家。曾用筆名方庚,江蘇(今屬安徽省)碭山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政治大學中文系所教授,退休後仍於該校中文研究所、臺灣文學研究所兼課。曾任《筆匯》、《文季》、《文學季刊》等文學刊物的主編,《中國論壇》的實際編務。寫作文類以文學評論、雜文隨筆為主,亦有短篇小說。為文,肯定人的尊嚴、對各種形式之專制獨裁,批判不遺於力。

砀山籍台湾省作家尉天骢散文《芒砀山》

尉天驄

作品

論著《文學扎記》(1971,新風出版社)、《路不是一個人走出來的》(1976,聯經出版公司)、《民族與鄉土》(1979,香港縱橫出版社/1979,臺灣慧龍出版社)。

小說集《到梵林墩去的人》(1970,大林書局)。

雜文集《天窗集》(1976,藍燈出版社)、《眾神》 (1976,遠行出版社)、《理想的追尋》(1985,新地出版社)、《荊棘中的探索》(1985,新地出版社)。

散文集《棗與石榴》(2006,印刻出版社)。

傳記《回首我們的時代》(2011,印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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