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上我爷的那些事

白鹿原上我爷的那些事

文 胡 艳

爷爷半夜敲门声

白鹿原乡村的夜晚繁星挂满天空,忙碌一天的人们早早就休息了,偶尔几声狗吠,划破空静。奶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飞针走线,为叔叔们缝补衣服。我躺在炕上,看着灯影里身影清瘦的奶奶,单薄的外表掩藏不住坚强的性格。就在我迷迷糊糊要入睡时,“咚、咚、咚”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谁呀,这么晚了。”奶奶自言自语说着就下了炕,准备往外走。小时候我特怕黑,一看奶奶要端灯走,赶紧起床抓住奶奶的手,随她走出房门,院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奶奶一手端着灯一手护着火。我拉着奶奶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随奶奶走到门口:“谁?”奶奶问。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我”。奶奶半惊半疑拉开门闩,夜黑看不清楚人的摸样。只听说:“赶紧给我点一把火,小心把娃吓着了。”奶奶急切地喊叫我父亲、叔叔:“你大回来了,拿一把柴火过来。”一家人很快围上来:奶奶划了一根火柴点起了叔叔拿来的麦草,红红的火焰映红了半个屋子。是爷爷,是爷爷,爷爷回来了!我心中充满了喜悦。

我打量着眼前的爷爷。他中等个子,方脸,黑而瘦,边走边笑着看着我和大家,一双略带疲倦的眼睛里充满着慈祥和温暖。大家跟着爷爷回到了厨房,看着爷爷上了炕,奶奶开始忙着和面做饭,父亲、叔叔们围坐在地上,和爷爷说着话。爷爷怎么半夜才回来,他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人又经历了哪些别人无法想象的灾难?这一切还得追溯到半个多世纪以前。

爷爷是家乡孟村地区名医,早年曾坚决拥护共产党,积极支持革命事业。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彻底改变了爷爷的命运。因为成分补被补定成为地主,被革职回乡,和奶奶一起被戴上地主分子的高帽子,整日游街挨批斗。在这场整个国家民族的空前浩劫中,无休止的人身侮辱,爷爷的身心被惧遭严重摧残。祖辈居住的房屋财产被分,一家十口人被扫地出门,住在两间小土屋里。未成年的三个叔叔因为家里成份不好,升学无望、招工没名、当兵无门,连男大尚不能当婚。原来殷实的家一落千丈,一日三餐都没有了保障,遭遇的巨大悲苦实难备述。

以至于几十年后,每次走进爷爷住过的屋子,往事便会浮现。小时候,每天晚上,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围坐在爷爷的屋子,唠家常,听收音机,关心时局的变化。那时候我们虽然生活艰苦,处境苦难,但是浓浓的亲情洋溢在小屋子里,全家人一条心,相互关心,虽苦也乐。这种感觉今日我依然萦绕在我心底,成为挥之不去的童年情结,每一次想起都会感触多多。

爷爷有一个嗜好,他爱听收音机,即使晚上睡觉也不关。一九七三年,爷爷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一条消息,看到了一线曙光,他不顾身体有病,决定上北京找老朋友诉诉苦,希望能够洗刷十年来蒙受的冤情。爷爷带着我父亲给的路费,和表弟屈永毅踏上了远去北京的火车。一到北京才知道赵伯平也受到江青、康生之流的陷害,也在审查隔离中。可以想见,在那“极左”思潮泛滥的年代,爷爷这次北上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回来后罪加一等。爷爷被打成右倾翻案分子,关进看守所长达一年。

真正因为这样,我在文章一开始写爷爷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回到家中,给家中注入了强心剂,使萎靡的全家人精神振作,一家人齐心协力过着苦日子,心里却盼着苦日子出头的那一天。

那一夜,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永远在耳边回响,在我的心头泛起一圈圈幸福的涟漪。那一夜,虽然只有一盏昏暗煤油灯照亮,但是家人心中通亮,温暖在冬天的屋子弥漫,灯光照着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喜悦的光。那一夜,象一杯陈年老酒, 温馨幸福, 无论什么时间想起,都醇香四溢。

爷爷是“红色名医”

爷爷胡明孝一九一一年八月初三出生在一个医生世家,卒于一九八七年正月二十八日。其曾祖儒而通医,祖父胡荫丞子承父业尤擅长眼科,名扬省内外,胡集义堂是家里的别号,有祖传验方,曾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眼科三字经》等成为陕西近现代眼科科研和临床实践的经典之一,我在百度搜索眼科三字经大约有17600多条相关内容,胡荫丞对中医药治疗眼科的影响持续久远。

我爷爷幼颖慧笃实,入私塾学必通,一九二九年肄业于蓝田西区孔村高小。巩村高小校长张允吉、督学郗波亭,班主任为王力(1939年前后任蓝田地下党县委书记),赵伯平(原白鹿原地下党的负责人,曾任中共陕西省委第二书记、陕西省省长,政协第六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也在学校任过教。1931年“9.18”事变,当全国的抗日救国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地下党蓝田各界也积极响应,首先在孔村成立了学生救国会,并在原上开展了抗日宣传和募捐活动。西安事变前,为了扩大抗日力量,蓝田的共产党员郗执中成立蓝田抗日救国会,张允吉、郗波亭在西区各校成立了“抗日救国会”组织,带领学生开展抗日宣传。爷爷和他的表弟屈永毅在这样一所“红色”学校读书,受到洗礼并投身革命,与校长张允吉、督学郗波亭、老师王力、赵伯平等建立了深厚友谊,成为坚定信仰的共产主义者。

爷爷的父亲兄弟二人,其父为长兄,名景康,听我的长辈讲老人平日非常严肃,对子孙要求很严,傍晚总站在大门口等着孙子们回家,对回来晚的扬起手装作要打的样子,可手从来没有落下来。家风是一个家族立命的根本,好的家风可以培养后代优良的道德品质。

爷爷的叔父名景晋字子恒,自幼随关中名儒赵和庭读经史及古典文学,后就读于三原宏道大学堂,1912年入北京医学专科学校专攻西医。1917年毕业返陕,初在军界供职,翌年与北京医学专科同学、华县人王勉之在西安东大街创办竞爽医院,为西安第一所国人自办的西医医院。胡、王二人分任内、外科主治医师,医术精良,医德高尚,治病认真,开业不久即名声远播,闻名前来就诊者甚众,陕西军政界要人亦多在该院就诊。胡对有些病症实行中西医结合治疗,取得良好效果。因为胡王二人医术高明,省内外医患慕名求医者络绎不绝。据《西安地方志》记载。

爷爷和表弟屈永毅、杨开家在竞爽医院工作,期间与共产党贾拓夫、胡达明、赵伯平等联系,使其以竞爽医院为地下党据点开展革命活动,赵伯平、王力等经常在医院后院开会研究部署工作。爷爷的三弟胡明伦蓝田巩村高小毕业后,进入陕西省立中山学校读书,早年加入地下党。爷爷没有加入地下党,是党组织为工作需要有意安排:一是掩护三爷胡明伦做好地下工作,二是方便白鹿原地下党在竞爽医院开展工作。蓝田文史资料汇编《蓝田人民抗日救亡运动纪实》中提到:“随着西安事变”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西北各界抗日救国会”派胡明伦、陈志正等同志来蓝田协助抗日救国会的工作”。周斯瑞《回忆王力》一文提到,“东小教师周斯瑞听到要逮捕陈子正的消息,立即着竞爽医院一位姓屈的人转告陈子正,使陈未遭毒手。”文中提到竞爽医院足见医院与地下党的密切关系,屈姓人即为爷爷表弟屈永毅。

1944年胡景晋英年早逝,其姨太太接管竞爽医院,爷爷不愿沆瀣悱然离开,回到家乡主持家务的同时,在孟村街设私人诊所行医,继续金针拨眼,治病救人,惠及远近乡邻。一九四九年蓝田解放,爷爷与刘邦彦、张永令等组建孟村联合诊所,扩大医疗范围。公私合营那阵诊所合并到卫生院。爷爷成为孟村乡医疗事业的开拓者之一。一九五七年,爷爷利用看病闲暇,四处奔走,联合孟村地区的乡绅贤达,在镇上创办了孟村民中,这是孟村地区最早的民办中学。据三叔回忆自己曾就读该校。无独有偶,一九二二年,爷爷的祖父胡荫丞、父亲胡景康,赵丕燮与当时主管教育的胡子琪曾经在孟村镇创办了“蓝田初等女子学校”,当地群众称之为“女学堂”。这是蓝田最早的一所女子学校。爷爷的堂姑已故原陕西省政协副主席胡景儒,就是从“女学堂”毕业的。拨开历史团团迷雾,祖辈重视教育,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出一定贡献,应该载入地方史册。

爷爷爱党爱民之心昭然若日月,众口皆碑。故于一九五八年后曾被推荐为蓝田县第二届、第八届人大代表,蓝田县第一届、第二届、第三届政协委员,一九六一年被任命为孟村医院副院长。

爷爷为医一生铭记“岐黄济世”,在工作上兢兢业业,甘于奉献,堪称德艺双馨。他担任卫生院领导期间,忘我工作,严格管理,培养了很多医术高明的学生,并扎根基层,救死扶伤,一心将为老百姓治病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

文化大革命中,爷爷虽然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但他的精神没被压跨,出自一个医生无法泯灭的良知,他依然为偷偷上门的乡亲治病。爷爷早年投身革命,一生悲悯百姓疾苦,他是当之无愧的“红色名医”。

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

爷爷一生两袖清风,甘于奉献,不求回报。一九七九年,爷爷奶奶被摘掉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恢复公职回到了乡卫生院工作。当时爷爷已年近古稀,乡卫生属于地方财政筹款,虽然复职但没有补发工资。奶奶患病要钱,叔叔成家需要钱,但爷爷毫无怨言。卫生院离我家只有15分钟的路程,爷爷吃住在卫生院,废寝忘食地工作,想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爷爷奶奶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在苦难的年代里,爷爷奶奶相互扶持,相互安慰。晚年,奶奶下不了炕,一直是爷爷伺候着奶奶,二老相依为命。奶奶于一九八六年腊月二十六日燃尽生命的火花,撒手人寰。爷爷站在院子里失声恸哭:快,救救你妈!那喊叫声撕心裂肺,二位老人生死离别让我们痛不欲生。我哭奶奶不在,我更哭爷爷从此形单影孤。我知道,正是奶奶的理解,二老的相互搀扶,他们才得以度过那是非颠倒的岁月。失去了老伴的爷爷度过了他人生孤独的最后一年,在奶奶刚过完一周年的一个凌晨,悄悄地离开了我们,他走的时候,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只有无尽的哀思。

爷爷弥留之际,他的学生时任卫生院院长王华荣,内科大夫王安民亲自给爷爷把脉看病,端汤送药,恭敬有加。爷爷平日对病人的细心爱护,对年轻医生的竭力关怀,医生的仁者心肠由此可见一斑。

爷爷去世后,乡政府和卫生院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他的好友为他撰写挽联一幅,上联是“爱国爱党浩气长存”,下联为 “古心古貌救死扶伤”, 这对挽联高度概括了爷爷“红色名医”劳苦功高的一生,是爷爷思想境界和道德风貌的写照。爷爷德才兼备,为国为家鞠躬尽瘁。

爷爷一生操劳忙碌,却从不谈个人得与失,即使在遭遇不公正时期,亦不曾抱怨,不曾沮丧。蓝田县志办、县文化馆曾派人多次找爷爷,让他提供履历和从事革命的资料,但都被他拒绝了。正如爷爷的族弟胡启祥为爷爷撰写的碑文中所写“公罹罪但能抱贫励志落落达观”。

祖辈四代为儒医,他们均早年修习儒家,后钻研医学,不耻下问,医术精湛,自成一家。关学创始人张载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祖辈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对社会的贡献有目共睹,留下无限财富让后辈享用不尽。

爷爷去世距今已经三十又一年了,我时常怀念他老人家。爷爷留给我的不仅是音容笑貌,还有对生活的豁达儒雅。儒雅是家学,豁达是修为,慈悲是医者父母心。正如苏轼在《三槐堂铭》中所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先辈们传给我们的财富是我辈取之不竭的精神源泉。吾辈以及后代当以从中得到启发,增添动力。目前,吾辈读书知礼,勤劳善良,恕行敬居。如此之告慰九泉之下的先辈们!

又一年清明,爷爷坟头的松柏又绿了,叔叔们准备修缮爷爷的碑楼。我那白鹿原上的爷爷啊,安息吧!

后记:《我爷我爸的白鹿》一文发表后,少有联系甚至没有联系的亲朋好友在“幸福蓝田”平台留言或致电与我, 纠正不准的信息,和我讨论我家的事儿。因为非我本人公众号,我只能阅读留言不能回复,在这里一并感大家支持关心!我将不断努力搜集整理家史,以弘扬家族文化为己任,请大家继续关注支持!

2018年4月3日于咸阳


作者简介:胡艳,,白鹿原人。生于白鹿原,长在白鹿原,曾工作在白鹿原,热爱白鹿原,现在高校工作。率性而真诚,喜欢读书,喜欢旅游,喜欢写点心情小文,偶有小作在报纸和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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