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資深書迷開店記

[讀寫人(duxieren.com)文摘] [文章來源:經濟觀察報]

章詩依

對於愛買書的人,特別是對書蟲級別的愛書人而言,遲早要面臨如何處置自己的書這一問題。即便你不是坐擁百宋千元的大藏書家,只是一個普通的愛書人,也同樣面臨這樣的問題。吾生有涯,空間有限,這兩個最基本的約束,決定了人與書終將一別的宿命。而傳統上,普通愛書人處置書的方式無非兩種:要麼賣給舊書店,要麼當廢品賣掉。這兩種方式有一個共同點:你心愛的書會以比大白菜還賤的價格與你黯然作別。

感謝偉大的互聯網,感謝新媒體時代!愛書人,如今,你不用比大白菜還賤的價格出售你的書了。非但如此,你的書,哪怕只是近幾十年裡出版的書,都有增值的可能——你可以讓你這些身價見長的書穿金戴銀風風光光地找到新的主人。

你需要做的,只是花上十分鐘左右的時間,註冊一個網上書店,然後,慢慢地把你看過、不想再留的書的信息上傳到書店,再然後——就等著繡球拋向你的一眾公主吧。

作為一名資深愛書人,不久前我在孔夫子舊書網上開了一家書鋪,親身體會到了新技術所嘉惠的這一恩澤。短短時間的售書經歷使我體會到,對於愛書人而言,新技術堪稱革命性的福音,而身邊的絕大多數愛書朋友似乎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所以特寫此文,分享自己的經驗與感受,目的是讓愛書人知道,利用新技術,完全可以免於用大白菜的價格去處理自己不再需要的書。

話要從五六年前說起。當時,家裡的書已經把空間蠶食得越來越逼仄,老婆大人嘖有怨言,我開始尋思把看過、用過而不想留的書處理掉,想到的辦法,是在孔夫子舊書網上開一個店鋪,細水長流地把書賣掉。之所以想到在孔網上開店,是因為自己經常在這裡買書,它號稱是“全球最大的中文舊書網”,我相信這絕非誇大其詞,截至我寫這篇文章時,孔網上有書店13377家,書攤49309家(書店與書攤的區別根據書的品種的多少來劃分,開書店需要繳納100-200元的技術費,書鋪則不需要),極大地拓展了中國舊書業的邊疆,昔日淘舊書受制於買書者的物理活動範圍,今天,孔網讓你閉門家中坐,海淘天下書。十多年來,我從孔網上淘到了不少喜歡的書、需要的書。在買書的過程中發現,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些文史哲類書籍,不但沒有貶值,相反還增值了,有的甚至大幅增值。而自己手頭看過的一些書,不少就是出版於這個時期。那麼,何不利用這一平臺,去處理自己不想再留的書呢?

為了瞭解二手書書店的經營情況,有一段時間,我在孔網買書時,同一本書,會盡量選擇北京的店家,然後通過站內發消息的方式,與對方聯繫直接上門去取書,而不通過快遞,這樣前後見了10家左右的店主,從他們那裡瞭解到了在孔網上開店的概況。這些店主多是外地來京的農民工,都在城鄉結合部賃屋而居,住處也就是放書的地方。10個店家中,規模最大的有書8000多本,月銷售額一般在6000-7000元左右,規模小的有書3000多本,月銷售額在3000元左右。訂單來自全國各地,包括港澳臺地區,也有來自國外的訂單。看得出來,這些舊書業的經營者們並不輕鬆,房租、書源是主要的壓力。其書源,主要靠定期到社區、大的機關單位上門去收購,同時還要到北京的幾個大的舊貨集散地去淘。店家們普遍文化程度不高,但長期浸淫此業,也逐漸練就了對書的直覺與眼力。有的店家很注意學習,一位來自山東農村的店家告訴我,每屆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發生了變動,自己都要第一時間掌握,因為這關係到書法在市場上的行情。他說,他曾經在新華社家屬院裡以近乎廢品的價格收購了一批貨,在其中發現了前社長穆青的一張手跡,然後轉手以4000元的價格賣掉。

與這些店家的接觸,讓我略知在孔網上開店的冷暖。我的目的是處理自己不想再留的書,約有現成的幾千冊,不存在書源問題,不必像上述以賣舊書為生者的店家那樣辛辛苦苦地去找書,且相信自己的書有一定的品質,較少大路貨,所以,我對自己在孔網上開店很有信心。但因工作變動,2013年我赴香港,一駐近4年,在孔網上開店的計劃擱置下來,直到回到北京後,計劃才得以實施。

今年春節假期期間,我在家中整理藏書,把不想再留的書挑出來,然後,花去10分鐘左右的時間,在孔網上完成了書店的註冊工作。註冊完成的那一刻,心情不免有些激動——從此,世界上又多了一家書店,而一個資深愛書人,多少也算圓了一個夢想——試問,哪一個愛書人沒做過開書店的夢呢?

利用春節的大塊時間,我集中上傳了300多本書。比照網上同一種書的現有數量、定價情況,我給這些標註了不同的價格,其中大約十分之三獲得了溢價,更多的則低於原來的價格,不過這不要緊,畢竟這些書都已經看過、用過,再低,也要比一公斤八角錢的收廢品價格值多了。

看著自己書鋪的頁面,心中歡喜,但也不免打鼓,不知道何時能開張。沒想到,第二天就開張了!第一個訂單來自濟南,是買黃裳先生與自己老師李林先生合譯的科幻小說《莫洛博士島》。李林是巴金的哥哥,黃裳在南開中學讀書時的老師。李林於上個世紀40年代去世後,遵巴金之囑,黃裳接著完成了李林未及完成的這本書的翻譯工作。我的這本是1951年的初版本,品相有八品的樣子。此後訂單陸續有來,不到一個月,銷售額過千元。這一業績,雖然並不驚豔,但考慮到不過才往店上上傳了300多本書,這個水平已經夠令人滿意。我算了一下,賣掉的這些書,如果賣給收廢品的,不會超過5元錢,送到琉璃廠的中國書店,也不會多多少。

賣出的第一批書中,有三分之一獲得了溢價。如2003年出版的《精英的興衰》,原價為8.80元,售價為30元;出版於1998年的《近東開闢史詩》,原價3.7元,售價為9元。絕對值不高,但增值幅度可觀。而更多的是以低於原價的價格賣出,一些當代中國作家的隨筆集更低到了幾塊錢,如蘇童的《尋找燈繩》售價為2元,張承志的《綠風土》售價為6元。價格低,當然並不說明書的價值就低,網上書的價格由供應量決定。一本書,如果印量過萬,就會有多家同時在賣,基本上就定不出多高的價格來了。記得讀大學時,讀張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駿馬》讀得如醉如痴,有一段時間裡,凡是他的文字都要追著讀。時過境遷,你與自己當年喜歡過的作者都在變,一些作者不復如當年那樣令你喜歡、迷戀,箇中原因比較複雜,但對於在自己的青春歲月時,曾帶給自己莫大的愉悅、撫慰與激勵的那些作者,心中仍然充滿感激之情。當緣分不再,讓喜歡的人得到,是一本書最好的歸宿。這本《綠風土》是1989年8月的初版本,已經伴隨我近30年,它的新主人,是一位蘭州人,據說近年來張承志的文字在西北地區深具影響力,《綠風土》剛掛出沒幾天,就被地處西北的這位讀者買去,或許並非偶然。當我用塑料薄膜袋與數層報紙,仔細地把這本巴掌大的小書打包好,交付給快遞小哥時,心中交織著感傷與欣慰的情緒。

開了網店,會不會影響到正常的讀書、寫作活動?相信讀書人心中普遍會有這個疑問。我的體會是:完全不必有此擔心。因為你只是處理自己已有的藏書,不存在進貨問題,這就省了最費時費力的一個環節。只是在初始的幾天,需要集中上傳一些書,以使書店達到一個基本的規模,以後的添貨,就可以在閱讀與寫作的間隙,作為案頭工作的放鬆模式來進行。至於整理、上傳圖書信息這些操作,對於愛書人來講,毋寧說是一個十分享受的過程,摩挲書頁,比較價格,制定自己的價格策略,堪稱是一個綜合的益智活動,而用幾分鐘的時間動手打包,對於整日沉溺於書齋中的讀書人而言,更屬難得。

不過,歸根結底,讓賣書變成一個極其省力、甚至帶有幾分遊戲成分的活動,完全是拜新技術所賜。事實上,你只要有一部手機,幾乎可以完成經營一個網上書店的全部流程。網店需要綁定手機,書掛出之後,只要有訂單,手機就會收到信息,然後,用手機通過自己選擇合作的快遞公司的公眾號,輸入寄件人與收件人的信息,點擊下單通知,大約兩三個小時,快遞小哥就會上門取件。上門後,他會用巴掌大的便攜式藍光打印機,打印出一張三四寸見方的貨單交給你,你將上面的貨單號輸入到手機上,點擊發貨通知,買家就會即時收到。幾天後,買家收到書,點擊確認收貨,書款就會由孔網提供的中介保護劃到你的資金賬戶上來。孔網設計了評價機制,賣家與買家可以互評,評價記錄人人可見,對於賣家而言,這尤其是一個強有力的約束機制,使其不敢在書品、服務上太做手腳,幾年前我曾經給一個東北的店家差評,結果他數次打電話來交涉,要求取消差評,遭到我拒絕後,他上訴孔網仲裁,雙方向孔網提供了交易過程中的資料截屏,幾天後,孔網裁定維持我的差評。近10年來,我在孔網買書花去數萬元錢,買書體驗基本愉快,有時還有驚喜,如我在買研究發展中國家政變現象的《每顆子彈都有歸宿》一書時,店家貼心地附贈了一本研究韓國由威權社會向民主政治轉型的書,令我喜出望外。通過孔網這扇窗口,讓我對社會建立自發秩序的能力充滿信心。

除了處理自己不想留的藏書,在孔網開店還有不少附加的樂趣。買賣行為能使你與世界建立更具體、真實的聯繫;過去,時或因為自己的愛好而過多花去家中的錢而負疚,如今這些藏書不用再當廢紙賣掉,有的書甚至大幅增值,無意中成了一筆回報率不菲的投資。凡此,都會帶來愉悅感,提升幸福指數。網店輻射全國的特點,無形中還等於給你提供了一個觀察當下人們閱讀狀況的一個工具。儘管自己的網店才開了一個月,但通過訂單,讓我看到了一個難得一見的參差多態、不同流俗的閱讀景觀。

當我上傳1988年出版的斯賓諾莎散文集《人性的高貴與卑劣》時,對這本薄薄的小書能否被人從汪洋大海中打撈出來,一點也不抱希望,結果沒幾天就被青島的一位讀者買走。何新的自傳《孤獨與挑戰》很快被南寧的一位讀者買走,也頗讓我感到驚訝。開網店還促進了自己對書的閱讀。當一本書被人訂走後,在寄出前,我會抓緊時間把這本書再翻閱一遍,然後把自己認為有用的內容用手機拍下來。比如在寄出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於1998年的《王實味:野百合花》時,我把書中的這一段拍了下來:“1986年《瞭望》週刊第二十二期發表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胡啟立在上海一個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其中一段是這樣的:耀邦同志常和中央書記處的同志們說,回顧我們黨的歷史,有好多經驗教訓可以總結,從延安時期批王實味,後來批胡風,直到'文革'批'三家村',這些經驗教訓告訴我們,搞運動、打棍子,把思想問題搞成政治問題,然後再以組織手段加以懲處,這樣作出的結論最後都是站不住腳的。思想問題無論如何不能用組織手段解決……不要一聽到議論,特別是尖銳的話,動不動就要查,就要立案,追究、打擊、壓制,這種惡劣作風不能再搞了。”我還拍下了《耶魯的青春歲月》中的一些內容,這本書是央視一位記者對當代中國求學耶魯的學子的採訪實錄,第一篇特別讓我難忘,是對一位來自北京的“學霸”的訪談,這位集帥氣、靈氣於一身的男孩,被全美排名前5名的法學院同時錄取,包括哈佛、耶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法學院等,被同學們一致譽為“學術天才”,他對中國社會有許多批判性的觀察,但仍立志畢業後回國從事司法工作,推動中國社會的法治進程。這本書出版於2006年,10餘年過去了,我很想去尋訪一下他,看看他是否踐行了自己的理想,以及他當下的狀況與想法。

末了,如果我說,愛書人開一家自己的網上書店,實在是一樁賞心樂事,諒讀者諸君一定不會反對吧?

原文鏈接:http://www.eeo.com.cn/2018/0404/32596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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