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美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經典美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僱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 —— 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盪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麼?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彷彿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於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裡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裡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裡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裡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嫋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於這歌聲裡了。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

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裡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嘆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燻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鬱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裡,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覆成橋,是船伕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覆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遊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覆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

「經典美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後,藉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幢幢,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伕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裡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鑑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地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裡熱鬧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隻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淒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為脆弱,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裡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淨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

黃已經不能明瞭,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裡,秦淮河彷彿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麼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裡,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蹟!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彷彿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裡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裡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雲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並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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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麴之類。每日午後一時起,什麼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裡。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裡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麼。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裡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裡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餘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隻歌舫划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並著了。

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裡,說,“點幾齣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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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舫去了,暫時寧靜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湧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幹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裡,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並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裡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裡的不安更甚了,清豔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伕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裡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裡拉著胡琴,口裡唱著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嫋嫋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嚮往。想不到在弩末的遊蹤裡,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 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船灣泊著,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彷彿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裡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彷彿黑暗從酣睡裡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裡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裡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願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裡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裡,都大開了窗戶,裡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裡了,如睡在搖籃裡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而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選自:《朱自清散文集》

「經典美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賞析】

朱自清成名作《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記敘夏夜泛舟秦淮河的見聞感受,作者在聲光色彩的協奏中,敏銳地捕捉到了秦淮河不同時地、不同情境中的綽約風姿,引發人思古之幽情。富有詩情畫意是文章的最大特色,秦淮河在作者筆下如詩、如畫、如夢一般。奇異的“七板子”船,足以讓人發幽思之情;溫柔飄香的綠水,彷彿六朝金粉所凝;飄渺的歌聲,似是微風和河水的密語……平淡中見神奇,意味雋永,有詩的意境,畫的境界,正是文中有畫,畫中有文。作者的筆觸是細緻的,描繪秦淮河風光時,不求氣勢豪放,而以精巧展現美,具體細膩地描繪秦淮河的秀麗安逸,充分體現了作者細緻的描寫手法。船隻、綠水、燈光、月光、大中橋、歌聲……種種景物,作者抓住其光、形、色、味,細細描繪,卻是明麗中不見雕琢,淡雅而不俗氣,使得秦淮河在水、燈、月交相輝映。 歷史是秦淮河的養料,可以說歷史成就了秦淮河,沒有歷史的秦淮河失去了一切意義。 作者從現實走進歷史回憶,從形態與神態兩方面喚醒了秦淮河。“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綵;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豔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綵。這燈綵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在這薄靄和微漪裡,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豔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裡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彷彿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作者由燈開始墮入歷史,模模糊糊中、恍惚中,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行走的船隻,霧裡看花,盡是飄飄然,朦朦朧朧;飄渺的歌聲,似幻似真……作者藉助對歷史影象緬懷,將秦淮河寫得虛虛實實、朦朦朧朧,讓人陶醉,令人神往。在對妓女的,矛盾的心理中不難看出作者想要放鬆自己,享受歌妓的曲調。

作者原本著力於秦淮河的自然景觀,卻以歌妓的出現淡化了自然和他的審美情趣。作者把自己當時那種想聽歌,卻又礙於道德律的束縛,一心想超越現實,但又不能忘卻現實的矛盾心情剖析得淋漓盡致,真實具體,那種情真意切,給予讀者極大的感染力,而意蘊深厚自然。為夢中回到現實,做好了鋪墊。總的來說,《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這篇文章明顯地體現了朱自清散文慎密、細緻的特色。朱自清在描繪秦淮河的景色時,將自然景色、歷史影象、真實情感融會起來,洋溢著一股真摯深沉而又細膩的感情,給人以眷戀思慕、追懷的感受。文中展現了一幅令人緬懷的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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