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泥婆羅(原創小說)

我是尺尊,松贊幹部的妻,泥婆羅的公主。

大師說,我是尊貴之命。別的女人說,我是幸運女人,傾國傾城之貌,金枝玉葉之身,尊貴皇后之位。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美貌、財富、地位,我統統都擁有。

女人至此,是該滿足了。

然而,沒有人看到,我常常站在吐蕃的國土上,面向南面,淚流滿面。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輾轉反側,起身面對佛祖,雙手合十,黯然神傷。

也許千年之後,世人都知道我—尺尊,是贊普的妻,泥婆羅的公主。可是,那些歲月裡點點滴滴的往事,那些歡喜憂愁和淚水,就這樣滴落於吐蕃的大地上,了無蹤影……

快樂

母后說,我出生的時候,不哭,眼睛睜的大大的,眼神雀躍的看著這個世界,帶著一點點的興奮。

我的父王找來了活佛為我誦經。

活佛說:“王,小公主將來一定能夠委以重任,成大器!”

我的父王聞聽此話,將我緊緊抱在懷裡,緊緊的,生怕別人奪走了一般。他似乎早已經預見了我的未路,一條不歸路。在此後長達十幾年的光陰裡,我的父王就這樣深深的愛著他的獨女——尺尊。

我的童年和少年,除去學習那些繁瑣的宮廷禮儀,其餘的時間,我都是快樂的。

我喜歡在秋天霞雲滿天飛的傍晚,陪母后在花園裡踩著厚厚的樹葉散步,金色的樹葉靜靜的躺在小道上,光腳踩上去發出“吱吱”聲,讓我覺得寧靜而美好;我喜歡在春天的早晨光著雙腳在草叢裡走來走去,晶瑩的露珠輕輕拍打著我的雙腳,新鮮的泥土卷著青草的香味迎面撲來,一群女僕在後面慌亂的追趕;我更喜歡和母后一起拜佛誦經,每當那個時候,母后就會一掃往日的抑鬱,變得恬靜、淡然,眼神裡透著一種外人難以察覺的神采……

母后說:“真正能給與快樂的唯有自己的心靈”!

其時,我只有十歲,不能參透母后的話,也不能理解母后為何看見我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時,黯然神傷。我只看的見宮廷的奢華和父王君臨天下的氣勢,那氣勢如同磅礴的喜馬拉雅山脊,巍然不可侵犯。

混沌

時光飛梭,彈指間,我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十七歲的我,擁有小麥樣健康的膚色、黑亮清透的大眼睛、瀑布般一傾而下的長髮以及聰慧的頭腦。

大臣們每每看到我都連聲讚歎,說我是泥婆羅的寶物,他們一邊讚歎,一邊用男人的眼神從上到下貪婪的窺探,每每這時,無奈的我總是皺眉離開,沒人看到我那憂傷的眸子在濃密的睫毛下,如何撲稜稜的掙扎著。

父王越來越老了,老的坐著跟我說話,說著說著就睡著了;老的分辨不出是非和黑白;老的看不到淫亂和驕縱,王宮內忠實的臣子日漸減少,巧舌如簧的大臣佔據了大位,他們每日圍著我的父王,極盡逢迎恭維之能事,只為博君一笑,以保他們永生永世的富貴榮華。

而在王宮外,乾旱、洪水、瘟疫如同一把把利劍刺向泥婆羅的人們,我聽說街頭多了很多面呈菜色、飢瘦如柴的百姓,村子中到處堆積著累累白骨,走在街道上,時常聽見悲哭聲從各個角落飄蕩出來……悲傷籠罩了整個山國,父王的政權岌岌可危,泡沫之下的繁榮搖搖欲墜,鄰國的王欣喜的覬覦著,可惜我的父王完全看不到這一切了,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夢幻般的繁華平和!

危機很快就來了。

吐蕃的王帶領千軍萬馬包圍了泥婆羅的王宮,父王的午夜美夢被驚醒了,突發的一切讓他措手不及,他睜著渾濁的眼睛,慌亂的看著吐蕃的王,衰老的身軀在寬大的睡袍裡瑟瑟發抖,脆弱的不堪一擊。

我走上前,挽住父王的臂膀,接著,我聽到一個粗狂的男人聲音,用藏語厲聲喝斥:“你是誰?誰讓你過來的?”

我抬起頭,第一次看到松贊,傳說中吐蕃的英雄,我未來的丈夫,他穿著藏族的盔甲,巍然的坐在原本屬於我父王的座上,帶著傲慢的神情,冷峻的看著我,不可一世。

不知道是喜馬拉雅的山神賦予我的力量還是父親的柔弱刺激了我的勇氣,除了父王外,我第一次直視著這個陌生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頓的用藏語回答:“回大王,我是尺尊,他的女兒!”

告別

在松贊襲入泥婆羅的第三天,王宮又恢復了平靜,城中的勇士放下了武器,殺氣騰騰的氣氛開始變得平和,松贊騎著馬,帶著幾個駝隊的泥婆羅財物,一臉勝利的姿態,雄赳赳的離開了我的國土,隨同他一起離開的,還有我。

就是在那個晚上,我的機智和美貌,一瞬間擊潰了松贊作為男人內心最柔弱的部位,也消除了一場劍拔弩張的血肉之爭,為了父王,為了泥婆羅的百姓,也為了我心中的活佛,我答應嫁給松贊。從一場殊死較量變成一場盛大的婚禮,悲傷開頭,歡喜結尾,這是我最期望的事情。也是我唯一能為父皇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後一件事。

臨行之時,母后緊緊拉著我的胳膊,把她多年來奉為至寶的一尊8歲釋迦摩尼金身塑像送給了我,她的眸子星星閃閃,若近若遠,她說:“孩子,陌生的國土,有他的陪伴就如母后在你身前身後一樣!”

當馬車拉動,窗簾飄忽之時,我看見父王、母后,以及王宮、百姓漸漸遠去,想著日後永遠不能相見的苦楚,我抱著佛祖的塑像,悲從心生,再也無法偽裝一慣的平靜,開始像個小女孩般的失聲大哭。

松贊溫暖的扶著我的肩說:“尺尊,想哭就痛快的哭吧!”

去往吐蕃的路上,盡是連綿不絕的山巒,一座接連一座,松贊騎著馬在前面奔馳,他健壯的身軀在眾多士卒中顯得格外英挺,我坐在顛簸的馬車上,一路留著眼淚,望著群山環繞的喜馬拉雅山,暗自祈禱:就這樣永遠的走下去吧,不要停歇,不要停歇……

現世

幾番春夏幾番秋冬,諸多的恩怨歡喜憂愁,一一褪去,十多年就這樣慢慢溜走了。

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吐蕃女人,說一口標準的藏語,穿著華貴的藏袍,梳著標準的藏式髮髻,伺候丈夫,與其他的嬪妃形同姐妹,每日處理一些日常的後宮雜務,或呆在自己的寢宮裡,唸佛,祈禱,是個人人稱讚的賢淑皇后。

在這期間,吐蕃日漸變得強盛,松贊幹部統一了其他青藏高原上所有的部落,將吐蕃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藏族國土,也由此獲得了大唐皇帝的認可,成了大唐駙馬,大唐最美麗的女人——文成公主的丈夫。

迎娶文成公主的前夕,松贊日日夜夜守護著我,極盡恩愛之能事,他一遍遍斬釘截鐵的告訴我:“你是我永遠的皇后,無人能替代的女人!”

母后曾經告誡我:作為皇后,你要擁有常人上百倍的容忍。每當這時,我都裝出一副淡然的姿態,用皇后無所不能的氣量安慰他:“你放心,我沒事,我會和文成公主相處的很好的!”

此後的歷史果真印證了這一事實。

迎娶文成公主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了十幾裡,松贊盛裝前往迎接。

文成公主比我想象中更加美麗,更加的氣質非凡,蘭心蕙質,更加讓人欣喜的是:她也帶了一尊金質釋迦佛像,與我的那尊有所不同,她的這尊是12歲佛祖金身塑像。

母后說過,世界上僅有兩尊佛祖真身塑像,不知道有什麼樣的緣分才能相聚。想不到,在我離開家鄉的幾千個日日夜夜之後,佛緣在吐蕃的國土結下了。

兩個來自異族的公主,兩個有著相同信仰的佛徒,兩個有著同一個丈夫的女人在相見的一瞬間,欣喜,激動,幸福洋溢在眉眼間,我們像一對真正的骨肉姐妹一樣,擁抱在一起。

在這一刻,什麼羨慕,什麼嫉妒,什麼愛恨,全都拋開了,我們不是公主,不是因了某種原因被迫離開國土的女兒,也不是為了爭奪丈夫的愛情攻心鬥計的女人,我們只是一對最最平凡的佛徒,因了共同的信仰,在以後漫長歲月聊以慰藉的朋友。僅此而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