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本文陆续写了一月有余,中间因各种事情被打断多次,最近才有时间逐渐整理,修改了文中一些错别字,以及不通顺的句子,但时常粗心,估计还会有部分未修改地方,见谅。

另外,如果已经看完前篇文章的,还有读下去的动力,可以直接看最后“后记”部分。

再次感谢大家支持!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晋南黄土高原常年少雨多旱,以前的老百姓看天吃饭,日子过得颇为艰辛,至今父辈村民们无论识字多少,每年还是会提早买好农历类书籍,欲从中窥破天机,提前准备来应对天灾。这种锲而不舍的“天真”行为得以流传下来,必然是经历过刻骨铭心的饥饿。

曾与一位生于民国三年(1914年)的老人聊过晋南近代发生的大饥荒情况。老人一生未曾读过书,但直到2014年去世时,思维依旧清晰。这位与中华民族共同经历过太多苦难的世纪老人,对于饥荒,唯独反复说了光绪三年(1877年丁戊奇荒),尽管当时她还未出生,仅是耳闻。由此可见,光绪三年饥荒的影响力是何其大也!

据相关数据统计,光绪三年山西人口为1643.3万人,至光绪十三年时,却骤然降到了1065.8万人,十年间减少577.5万人,其中大部分死于饥饿,而这些死去的人中,有许多是被的吃掉的。

这刺眼的数据,令我难以入眠,朦胧中屋内阴风阵阵,呜咽之声大作,饱含极苦之情。

“鬼泣?”我身上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眯眼斗胆偷望去,幽幽数点磷火,几只孤魂野鬼森然飘在床尾。

莫大的恐惧瞬间侵蚀了我的神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脑子里只是想着我命休矣。

“当年阎罗殿鬼满为患,我们挤不过它鬼,更无钱行贿,无法进殿转世投胎,成了孤鬼野鬼,漂泊了一百多年,今时出现,要和你聊聊我们当年的遭遇,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只管拿笔墨记下来吧。”带着怨恨和温柔的声音传进我耳中。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的记录下这鬼言鬼语。

易子而食寻常见

一只怯生生的小鬼在我对面拘谨的坐了下来,这小鬼脑袋和肚子硕大,四肢却非常瘦弱,以至于我担心那细细的脖子随时会断掉。

这小鬼抹了把眼泪,开始诉说。

光绪三年的时候,我快四岁了,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在这场饥荒来临前,父母亲、哥姐爱,我享受着家庭给予我最大的关爱,这是我有限记忆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我最不愿意想起这段记忆。

四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感知生活环境的变化,首先是家庭气氛的改变,以前笑语盈盈的家人,各个眉头紧锁起来,母亲的叹气声频繁且沉重,父亲、哥哥、姐姐经常拎着口袋早出晚归,以前他们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我,但此刻却没有人再顾及到我。

如果拿回来的口袋沉甸甸的,母亲的眼睛会为之一亮,挣扎起身做饭,无论是草根,还是树皮,母亲都会凭借她高超的手艺,做的香甜可口。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饿的时候,只要有东西吃,都是至上美味。

如果口袋空荡荡耷拉着,母亲眼睛会瞬间暗淡下来,所有人不得不饿着肚子躺下睡觉,这时候,已经苍老很多的父亲告诉大家:熬一熬,好年景马上就要来了。在美好的憧憬中,大家忍受着如小刀活刮着五脏六腑的饥饿,在辗转反侧中睡着。

吃的东西越来越难弄到了,他们三人基本上天天空手而归,以前整天喊饿的我,已经昏昏沉沉躺在坑上残喘了,偶尔清醒时,用手扣掉破席的竹篾子,塞进嘴里嚼了起来,被划破的手指留出来的血,会被我仔细的舔掉,我甚至着迷这种味道。母亲这时候会毫不客气打掉我吮吸的手指。

外出寻食的三人中,姐姐最先躺在了坑上,她脸色发青,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房顶,偶尔长出一口气,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活人,看着满身浮肿,腹胀如鼓,不似人样的姐姐,我感到了害怕。听父亲说她是吃了观音土,快活不长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也已经和哥哥躺在炕上了,母亲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也许父亲他们之前频频带回来的死亡消息已经令她麻木,也许,她没有力气悲伤。总之,在母亲的这声叹息后,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听到姐姐的呼吸声。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姐姐特别好看,但奇怪就只有一只手,这只手里端着一碗喷香的肉汤,我无暇顾及姐姐的手便像恶狗一样扑了上去。姐姐连带着肉汤突然消失不见,我嚎啕大哭了起来。

确实有一阵奇异的肉香传了过来,我不禁张开了嘴,睡眼朦胧中,眼前出现了一小条肉,它像极了我的小指,但比我的大一些,散发出的香味刺激的我口水直流。

我一把抓住塞进嘴里,紧紧咬住,害怕它会像梦境一样又消失不见。母亲轻抚我的脊背,我完全沉迷在肉香中,没有感触到落在我肩头的那几滴泪水。

当我吃完那一块肉后,才发现姐姐已经不见了,父亲、母亲、哥哥脸上都有了血色。锅里咕嘟声不断,整个窑洞充满肉香。

随后的十几天里,我们家四口人那里也没去,守着这锅肉活着,大家吃的红光满面,吃的身上燥热,但没有一个人提及姐姐去哪儿。

坐吃山空,等最后的一口肉汤和着骨髓被吞咽下去后,我们这收拾了几件破烂衣服,出门逃荒要饭,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母亲倔强的把家门上了锁,她觉得我们一家人迟早还会回来的。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逃荒的队伍很长,像长长的蚁阵,黑压压的排成一字缓缓往前蠕动着,我们漫无目的机械的跟着大部队走着。路边三五成群的野狗,瞪着红眼,呲着白牙,留着涎液,与队伍并行,慢慢的靠近人群,又被轰跑,周而复始,锲而不舍。

道旁白骨参天,骷髅徒然望着天空,仿佛诉说着无尽凄苦。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幸运的,早死意味着通往阎罗殿的奈何桥不甚拥挤,可以早点托生。

我们走过了一村又一村,每个村口,都有数个头上插着草标的孩子,后来得知他们即将被爹妈卖掉,悲哀的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紧紧拉着父母的衣角仰着小脸喊饿。我的父母亲起先摇摇头,赶紧低头走开,往后是紧紧盯着,再后来则是上前询问一番,而哥哥的眼神至始至终飘忽不定,一会看看那些孩子,一会看看我。

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我却在那年收获季节的睡梦里,被亲生父母还有哥哥给卖掉了,不,准确的说是给换掉了,在被倒手的那一瞬间我醒了,张口欲哭,却被母亲狠狠的捂住了嘴,这只手,曾经对我是如此的爱怜。

我来不及看一眼和我交换的孩子的模样,就被另外一只粗糙的散发着臭味的手捂住口鼻,那只手的味道,至今难忘,我随即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是被热醒的,汗如雨下,我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黑暗、狭小、湿热的空间里,想挣扎,但手脚却被绑了起来,只能用头使劲在边上撞击着。

突然一阵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传了进来:“快,再加把火!这小子还在里面动弹!”

“嗯”回应的声音细声细气:“希望那边能给咱娃一个痛快。”

越来越热,我无法动弹了,又闻到家里窑洞里的那股奇异的荤香,我贪婪的吸着,以至于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当我低头时,看到了一副诡异的画面:我侧躺在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里,一对留着口水的男女,眼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渴求,疯狂的往灶中填柴,他们的影子落在墙上,狰狞,恐怖,蒸笼里的我是那样的粉嫩。

随后,他们打开了蒸笼,高举着斧头,挥舞着菜刀,我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被大卸八块,看到男的拿了我的一条腿、女的抓了我一直胳膊,大嚼起来。

他们是那样的急不可耐……

小鬼已泣不成声,闻此,我心中堵塞难受,也无法下笔,不禁抬头望去,只见这一只小鬼已经幻化了无数小鬼,这黑压压的一片小鬼,都是在那个年代被吃掉的。

三口之家做肉餐

一个秀才模样的男鬼坐了下来,文质彬彬,但浑身煞气,言语冰冷,恨意满满。

我是怀庆府人(今河南济源、焦作等地),光绪三年初,自己中得秀才,又新婚燕尔,就想外出游玩一番,便带着母亲和新婚的妻子去晋南探访姨妈。

当时,站在茅津渡渡口,望着慈爱的母亲和娇美的妻子,逸兴遄飞,脱口而出:宿雨乍收山积翠,夕阳倒射浪浮金。

出发前,对于旱情已略有耳闻,但并未上心,这些年,家里佃户年年青黄不接,我家接济点也都过去。都觉得带足盘缠,带上两个护院,就无大碍,姨妈家也算当地大户,也无须担心回程。

可惜我白读了圣贤书,当然圣贤书里面并无记载饥荒下丑陋的人性,我的浅薄见识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恶果。

过河一路北上,陆续看到鸠形鹄面、衣衫褴褛的灾民,拖儿带女,踟蹰而行,遂与老母、妻子感叹一番。未行太远,转角处,蓝天白云下,黄色土梁和沟壑间,漫天黄色粉尘中,大队灾民如黑灰色浪潮,猝不及防的迎面而来。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这浪潮悄无声息的努力向前移动着,也许他们觉得说话都是在浪费体力,偶尔有人从队伍中出来,到马车前讨饭,都被两个强壮的护院蛮横赶走。

马车里,我们一家三口相顾无言,老母亲嘟囔了一句:“造孽啊。”就双手合十,虔诚的低声诵咏起佛经,善良的妻子则是红了眼圈,滴下了数滴眼泪。

其实当时如果我们知难而返,也许就没有后面的悲惨,可惜我们同情完车外的灾民后,又坚定的出发了。

沿途越发艰难了,一天走不了几里路,就因各种意外被迫停止,更为致命的是携带的干粮已经吃完,只能买高价粮,一行五人每天尽量控制着食量。在马车碾压过路上的一具白骨后,轰然散架,散落的银两、衣服等被路过的灾民抢劫一空。

此时我们打起了退堂鼓,但看着长长灾民队伍涌在回程的路上,顿时觉得往回走是死路一条,况且再走完小段路程,就能够到姨妈家,又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没过几天,我们一行人如同叫花子一般,衣服破烂,肚里没粮,唯一支撑下去的信念就是到姨妈家饱餐一顿,两名强壮的护院此时也萎靡不堪,走路一摇一晃。

当吃完用老母亲和妻子心爱的首饰换来的粮食后的第三天,两名护院给我们磕了个头,说了句对不住,就此离去,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我们一家三口相扶走进了一个破旧的镇子,镇子很大,人很少,但望向我们的眼神却是无比阴森。我扶着比纸片略重的母亲和妻子,挪进一家小客栈,拿出一方砚台和一只狼毫与店主攀谈起来,这是我最珍贵的笔砚,当年可是花了一百多两银子购得。

长脸、黑瘦的店主很识货,他甚至握住狼毫虚空写划了几笔,然后慷慨的抵了三天的房钱,至于饭菜,就只能够是稀粥了。

那一袭肥大、晃荡的灰黑色长袍下掩盖着多少贪婪啊!

是夜狂风大作,回光返照的母亲拒绝了那碗稀得能够照的人影纤毫毕现的粥,说了句“你喝粥,我想吃油馍”就撒手人寰,老母亲多日来每餐就吃一点儿,剩余的全部给我,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儿子生命的延续,妻子更是如此,她吃的更少,把其余的分给我和母亲,此刻,她躺在那里已经吃不进去任何东西,年轻的优势就是比老母亲多活几个时辰。

一天之内,我的两个亲人相继去世,客死他乡,想起刚出发时的意气风发,我不禁嚎啕大哭。突然,屋内的门被推开了,传来猴精店主急切的声音:“兄弟,禁声,忍着,不要哭!”

店主一阵风似得过来,捂住了我的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我的悲伤。我既害怕又疑惑的看着他。

看到我情绪稳定,店主放开手,颓然坐在地上道:“兄弟,不让你哭,是为你好。镇子里断粮已经好些天了,村民们找粮已经红了眼,只要是能够吃的东西,全不放过,之前有消息说刚下葬的死人,转眼就被人刨走了,十有八九被吃掉了。你家人过世,就算再难过,也不要哭出来。你不想自己的亲人也被吃掉吧。”

闻此,我惊呆了,好比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全身冰凉,终于明白镇子里的一些人看我们时的阴森眼神了,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们已经是一道道肉菜。

这人吃人的惨况,竟然就发生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发生在自己身边,甚至有可能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

“行了,兄弟,人生不能复生,起来吧,把她们先葬在屋后的菜地,等过了这烂年景,你再过来迁坟。”

我和店主、两个伙计刨了一个大坑,小心翼翼的把母亲和妻子的尸体放了进去,她们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泪水又留了下来,我迟迟不忍心将那些土埋在他们身上,母亲和妻子生前都爱干净,此刻就这么直挺挺的躺在土坑里面,连个破席都没有,该多难受啊!况且,一旦覆土,便是真正的天人永别,此生再无见面可能!

店主一再催促,如果再不封土,天亮被人看见,就白忙活了。我闭眼深呼吸了几下,转过头将土推了下去。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疲心悲,倒头睡了过去。没过多久,就被一阵聒噪吵醒,抬眼望去,只见店主带着伙计在追几个手里拿着东西的人,我顿觉不妙,急忙向母亲和妻子下葬的地方奔去。

一腔热血直冲脑门,眼前的惨相使我有杀人的冲动:母亲和妻子的尸体被人重新挖了出来,母亲少了根大腿,妻子少了条胳膊。我咬牙切齿的追了上去。

我脚底生风,超过了店主,超过了伙计,距离歹人很近了,但眼前的路渐渐模糊起来,心跳加快,肺快要爆炸,一阵阵的眩晕,但我不能停下脚步,跟丢歹人,母亲与妻子就是饿死且无全尸,我对不起她们,对不起列祖列宗。

多日饥饿的恶果凸显了,我只撑不住摔倒了,趴在地上,嘴里发出“嗬嗬”的如野兽般的声音,无奈的看着歹人越跑越远,直至消失。

后来,老板劝我将二人立即火花,背着骨灰回去。

临行前,老板递给我两个麦麸面馒头,此时这个瘦猴样的老板,在我眼里是如此高大,老板自嘲笑道:“兄弟,别这么看我,你住进我的店,我就要尽量保你平安。我祖上也是书香门第,可惜到我爷爷那一辈就不成了,我心里还是敬仰读书人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这年景过去了,大清啊,还得靠你们读书人呢,你将来发达了,别忘记回来看看。我这店也没啥好东西,就送你两个馒头。记住,再难,都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成事。”

再难,都要活着!

带着这个信念,我踏上归途。很快,我学会了骂人,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偷、抢,学会了书里没有的东西,丢弃了一日三省吾身的教义。

但我把母亲和妻子的骨灰始终牢牢的系在身上,我们一家三口未曾分开。

历尽千辛万苦,在一个傍晚,我终于到了黄河边上,尽管回家心情迫切,也知道这个时辰定无船过河,琢磨着找地方凑合一晚。

天色已是麻麻黑,突然听得前面有人喊叫,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个的舟子要收船回家,可以免费捎带上我。

我大喜过望,顿觉时来运转,连日厄运终于被自己摆脱掉,便毫不犹豫的登船。

两个舟子一前一后摇撸划桨,乡音亲切,便攀谈起来,这几个月来,家乡的旱情也是愈发厉害,逃难的人非常多,闻此,想起晋南的惨状,不觉心里一沉,抱紧了怀中的骨灰坛。

归心似箭,直觉船行过慢,突然后脑勺一疼,我便直挺挺仰面躺在了船上,朦胧中,一支船桨直冲我面门而来,我眼前一黑,再也没醒来。

魂魄出来,我看到这两个舟子把我的行囊打开,骂了声晦气,把母亲和妻子骨灰坛顺手抛进了河里。再将我衣服扒掉,各自拿出一把剔骨刀拆解起我,那手法如此熟练,我甚至想起庖丁解牛。

不大会,我就被分了数块,像极了屠夫肉案上的猪肉……

秀才的话戛然而止,我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这秀才的肉身,会和猪肉一样,摆上案头,被高价卖出,也理解了他的满身煞气。

潜心救灾遭大难

一位身着绫罗绸缎、油头粉面的阔摇晃着过来,这种人怎么也成孤魂野鬼?这阔少看出来我的疑惑,潇洒一笑,一副万事看开的样子,随即打开手中的金泥扇,阵阵阴风中娓娓道出自己的故事。

我家是大户,历经几世积累,才有这良田百顷,谷粮满仓,毫不客气的说,当年的饥荒再发生三次,都奈何不了我家。

坏就坏在我的同情心上面,当时看到骨瘦如柴的灾民哀鸿遍野,我便起了恻隐之心,决定架棚舍饭,这个建议被我那抠门了一辈子的老爹一口否绝,他觉得这倒灶世道,只能由官府带兵带粮来赈灾,平常人家千万别搞这一套。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我觉得爹冷血,世故,没有同情心。我爹反讽我,说有本事我也创一份家业,别用祖宗家业来救灾。

我置若罔闻,像一个身强力壮年轻的狮王,独揽家中大权,固执己见的架起棚子舍饭,而被迫夺权的我爹像一头脊柱坏掉的老狮王,躺在床上徒劳喊着:败家子!家要被毁了!

开始舍饭,疙瘩汤很稠,筷子都可以插得住。

我带领着数位家丁维持秩序,灾民们自觉排队,井然有序的领取,每位领到的灾民都到我跟前深鞠躬,小孩子直接磕头,嘴里喊着活菩萨,我拱手还礼,吓得灾民嘴里不停念叨:可不敢,可不敢。

我深深沉迷于这种救世主的感觉里。

可惜好景不长,这种完全坐吃山空的行为,使家里的数个粮仓几天就见了底,抠门老爹高举起拐杖要揍我。

作为救世主的我,怎么能够舍弃外面的灾民而不顾呢?我与我的谋士团,也就是数个年轻的护院商量,决定酌情减量,疙瘩汤可以稀一些嘛,反正灾民们也不劳作。

灾民开始有了怨言,觉得我不地道,怎么可以随便减少口粮呢?我听在耳中,像吃了一颗老鼠屎,非常不爽。

但情况继续在恶化,我家门口像一块磁石,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灾民聚集在此,我站在高台上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一种无力感瞬间布满全身。

没过几天,又空了几个仓,如果眼神能够杀人,我爹已经杀了我无数次,我强撑着,不让外人看到我的虚弱。这会,我也开始心疼了。

继续减量,三顿改两顿,两顿改一顿,面汤清的已经可以照人。曾经井然有序的队伍早就荡然无存,谁的身强力大,拳头硬,就可以多领,护院们的棍棒打在他们身上,犹如隔靴搔痒,饿急眼的人看到食物后,已经丧失其他所有的感觉,太可怕了。其余灾民只能够看着空锅喃喃咒骂着那些掠夺者,继而骂我小气、抠门,更有甚者,捡起土块砸向我的家门。

灾民越聚越多,粮仓越来越空,终于有一天,我舍弃棚子,关上院门,我对外面的人已经仁至义尽。

前两日门外倒也安静,但从第三日起,门外叫骂声一片,无非是为富不仁、见死不救,我很生气,欲冲出去理论,却被我爹牢牢的拽住。

我仰天长叹,颓然靠着墙旮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又过数日,院外的灾民估计是看我铁定不会再舍饭,也就陆续的离开。走之前,形态各异,有的全家老小冲着院门鞠躬,有的是拖家带口的喃喃咒骂,并啐唾沫,扔土块。而此时趴在墙头的我,对于离人的行为已经无所谓,我担心的是不走的人。

院外的人其实没留下多少,估计有一百来人,多数是领舍饭时蛮横抢夺的人,他们每十几或二十个为一队,之前相互间争抢的一塌糊涂,但此刻更多时候是聚在一起低声耳语着,时不时抬头看向我家的院落,眼神阴鸷。

我爹不顾年迈的身体,也上了房顶,随即让护院们把仓库里面的梭枪拿出来,又举起拐杖狠狠抽了一下我的后背,不愧是经常下地的老农,手劲挺大,很疼。

人休枪不休,老爹拿回来院子的控制权,将屋里所有人动员起来,分成三班,轮流严密监控院墙外的一举一动,剩余人没事的时候,就是磨快刀枪。我将家里唯一的一口腰刀磨得飞快,握着它让我不再害怕。

那一天终归还是来了,那夜乌云遮云,天地间一片漆黑,多日来院外毫无动静,所以护院们也疏忽了,直到贼人用叠罗汉的方式翻过院墙,才发现。大家都知道到了紧要关头,举枪拼死一战搠死了数人,但还是无法阻止个别落网之鱼打开院门。

院外贼人一拥而入,我带着三名护院堵了上去。

我挥舞着长刀顶在最前面,刀锋划过,一片惨叫声起,三名护院在我身后举抢直刺,紧张之余我们竟然配合默契,一瞬间前进数步,这些忘恩负义的贼人将被赶了出去,我甚至想好如何关院门落锁。

黑暗中我的脸被东西砸中了,眼泪瞬间就出来了,从落地碎裂的声音我听出那是一只碗,一只曾盛了我家舍饭的碗。刀舞不动了,我被回手使劲揉着被砸的地方,随即我后面的三名护院也不同程度的被砸中,枪也难以举起来。

这是一个致命疏忽,我被冲进来的人拦腰抱住,腰刀随即被缴去,三名护院也被擒,贼人纷纷从门口和院墙涌入,他们遭遇的抵抗越来越弱,我的家被彻底被攻陷。

四周点起了火把,我被用来捆牲口的绳子紧绑着,朦胧中,看见贼人握着腰刀,将护院、佃户等全部开肠破肚,掏心挖肝,顺手扔进架起的热锅中煮了起来。

我一阵难过,不禁低下了头,却看见我爹的头颅就在脚下,圆目怒张,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终于轮到了我,拿刀贼人阴测测的看着我,我死死的盯着他,我要记住他的样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最终,他的眼神还是挪到别处,转过身子,我冷哼了一声,突然只见他肩头一动,转身之余挥刀径直砍了过来,刀锋略过了我的脖子,天与地在我的头颅旋转中交换着。等我的头落地,身子才在不甘中倒了下去。

突然,天地间一静,阔少沉默不语,我长叹了一口气,想着天下忘恩负义之徒何其多,但如此决绝者,实属罕见。

“莫养虎,饱则喜子饥则怒。莫养鹰,饥则附人饱飏去。鹰去但忘恩,虎怒将为冤……”远处传来悲凉的歌声,我抬头望去,只见这阔少吟唱远去,背影透着冷漠和悔恨。

吃卖人肉赴黄泉

天将亮,听完这些惨事我已身心俱疲,各只孤魂野鬼也相继散去,我正准备收拾一下去睡时,床头又出现一胖一瘦二鬼,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身上更是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我内心疑惑:难道鬼界也有交通事故?

瘦鬼道:“我们这样是因被它鬼所打,三天一小打,五大一大打,我们都习惯了。”说完这话,因为疼痛,面部一阵龇牙咧嘴,在我看来颇为滑稽。

“其实,我们还是救了人的,他们怎么就不懂呢?”胖鬼瓮声瓮气接茬恨恨道,随即竟“呜呜……”哭了起来。

“住嘴!”瘦鬼大喝道,“别嚎丧了,抓紧时间赶紧说,天快亮了。”

我必须好好听一听,确实很迷糊,一说挨打,一说救人,二者南辕北辙,在胖鬼压抑的哭泣声中,瘦鬼开鬼腔道来。

我二人本是蒲州府农户,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平时给官府缴完赋税,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闹了饥荒后,官府还来催苛,悍然不顾我们的死活。尽管苦苦哀求,容许宽限我们几天,但那些虎狼般的衙役,直接挥鞭打伤数个亲人,并扬言要当场拿人,我们都知道进了牢房,不倾家荡产,只有等死一途。

我和胖子一怒之下抄起菜刀,砍杀过去。正所谓横的怕不要命的,衙役们一看我俩的拼命架势,一哄而散跑得个干干净净。

这可就惹了大祸,家人们顾不上疼痛,给我俩准备了点干粮,让我们出去躲一阵子,等风声过了再回来,没成想,这句话成双方永别之言。

大旱来临,多少田地颗粒无收,喂猪的麦麸已经成为我们的日常口粮,就这也快吃不到了,只能将树皮磨成粉掺和在麦麸里当粮,这就是我们的干粮。

出了村,望向远方的沟沟壑壑,傻眼了,我们最远没走出过20里地,天下之大,我们真不知道去那儿。总不能去隔壁村的七大姑八大姨家躲难,衙役们不蠢,必然要去搜查。俩人简单商量一番,随便决定往北走走看。

大路肯定是不能走了,一路穿行羊肠小道。这翻山越岭饿的也快,随身携带的那点干粮很快就被吃完。

接着就是嚼草根,啃树皮,一切东西都敢往嘴里塞,很幸运抓了只田鼠,没火,被我俩生吞了。

饿是一方面,关键是缺水,我们实在忍受不了了,决定从山沟里出来,找个村庄去寻点吃的喝的,那对抗权贵、蔑视王法的英雄之心早已荡然无存,觉得就算被抓,也比饿死、渴死在荒郊野外强。

浑浑噩噩中,我们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处村庄,激动之余脚步都轻快许多。

这是一座安静而破落的村庄,感觉不到丝毫人气,放眼望去,多数屋子已被拆毁,房上的大梁、椽子等全不见,参差不齐的破败的土墙徒然挺立着,间或有土疙瘩掉下来,发出一声声闷醒。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这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安静,但饥肠辘辘,口渴难忍又让我们胆大包天,冲进一户没有院门的人家,胖子抢先进去同样没有门的窑洞,四下翻起来,霎时尘土飞起,一看就是多日无人居住。

我们走到水井边,扔了块土疙瘩下去,一声闷醒,不出所料,水井干涸。

接连跑了好几家都是如此,带着希望进去,垂头丧气出来。绝望中踱进村尾一户人家,刚到院子,就闻见一阵肉香,我们不禁双眼放光。

好像得到神仙指引似的,初次踏入这户陌生的人家,我们就准确的找到了灶台,尽管有锅盖,但抑制不住那浓浓的肉香。

我伸出颤抖的手掀开锅盖,吹开热气,眯眼望去,又立刻扔掉锅盖,在旁边吐了起来。

话至此,虽已过去多年,这瘦鬼眼里仿佛还存有惊骇,并且伴随着夸张的干呕声。那胖鬼随即拾起了话头。

我放眼望去,也吓了一跳,那锅里煮着的分明是一整根人腿,肉已经发白,煮的时间不短了,肉的表面略显透明,肉汤有一些浑浊。

我强忍着恶心,但那炖肉的雄厚味道直窜入鼻孔,我再忍不住,也弯腰吐了起来,无奈肚子里空空如也,连连干呕。

我和瘦子靠着灶台滑坐下来,两人重重的喘息着。略缓过神来,我随手捡起一根柴火准备拄着站起来,没成想瘦子又嗷的一嗓子,满脸惊骇指着我拄着的柴火棍。

我抬手一看,吓了个趔趄,那是柴火,分明是一根人的大腿骨。灶台里燃烧的柴火响起了噼啪声,我们身子簌簌发抖,霎时明白,锅中的肉分明是用人骨炖煮的。

这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如此狠心,丧尽天良的吃起人肉来?

答案很快就揭晓,这时走进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那枯瘦的脸上布满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本应该是绛紫色的脸庞,却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润,甚至双眼也是通红。

此刻,他浑身上下全是黄土,感觉刚在土里打过滚似的,两个咯吱窝里各夹着几样长条状的东西,应该是人的四肢,有些已轻微腐烂,散发着腐臭而又有点甜丝丝的味道。

一看到我们,这老头眼中凶光大盛,扔下身上东西,从腰间拔出一把菜刀,直砍了过来,情急之下,我捡起来那根大腿骨挡了一下,顺手抓住老头的手腕,而瘦子顺势拦腰抱住了老头。

按照以往我二人在村里打架的水平,应该是轻松制服一老头,无奈肚里没粮,力气上打了许多折扣,而这老头估计平日里经人肉滋补的不错,一时间竟然与我们僵持起来。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长时间,这老头突然道:二位好汉,咱们先罢手如何?我估摸二位也是饿了好久,这锅里的东西二位也吃点。老头的声音沙哑刺耳,喉咙仿佛肿了一般,这些话感觉是被硬挤出来一般。

我们三人慢慢撤了劲,老头踢开脚底下那一堆胳膊和腿,径直走到灶台边,打开了锅盖,用手里的菜刀挑起了那只煮熟的人腿,放到案板上,剁了起来,不大会,那条人腿便被分成好几块。

老头各拿了一块放到我们面前,见我们迟疑,便随手拿起一块大嚼开来,并频频示意我们也吃起来。

尽管心里别扭,但见老头吃的香甜,口水还是忍不住流出来,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我和瘦子对望了一眼,发现了彼此眼里的渴求。我们颤抖着拿起来眼前的人肉块,深吸一口气,咬了小小的一块。

肉一入嘴,顿时觉得口、喉、胃、肠都欢快起来,甚至觉得喉咙里面伸出一只手来要强夺眼前这块肉,便再无所顾忌,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几下就把那块人肉给吃进了肚里,意犹未尽中舔着手指。这老头倒也大方,把剩余的几块悉数给了我们。

随后老头又找出来一只破瓢,三人将锅里的肉汤也喝个精光。肉饱汤足后,老头打开了话匣子:这村子本就十年九不收,灾荒来临不到半月,多数人家就揭不开锅了,好在距离县城比较近,大伙就去当衣服、扒房贱卖木材,换点钱买粮食,可惜也没换来多少,再到后来,就是卖娃娃,这年头买得起养不起啊!领出去,又带了回来,再后来家家开始饿死人,多数人一看这么下去就是等死,就把饿死的人草草下葬,出门讨饭去了。

我快60了,入赘到这个村里40年了,不愿意跟其他人掺和,准备在这院子等死。挨饿等死滋味很难受,我就提把菜刀在地里四处寻摸吃的,刚开始还能够挖点树根烂叶的,后来啥也没有了,有时候饿得受不了,就抓把土放进嘴里。后来偶尔在地里翻腾出一具刚下葬不久尸体,一看其面目,是曾经欺负过我的人,我鬼使神差的砍了一条胳膊拿回去煮着吃,吃完我就吐了,然后回到那座坟前,跪着抽了自己好几个巴掌,又把坟恢复原状。隔天,我饿的时候又想起来昨天煮熟的人肉,便忍不住又打开了那座坟,用刀砍了数块,带了回去,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吃多了人肉,我肚子总难受,喉咙也开始肿胀,就想着去城里药铺看看,结果随身带着的钱不够,被赶了出来,我往回走时发现一间熟肉铺的肉和人肉很像,走近闻起来更是一模一样,我便知道这铺子已经卖起人肉,生意还真不错,一会来了好几个买主。我便找店主攀谈起来,起先店主态度傲慢而谨慎,后来,当我拿出怀里当干粮的人肉来,他才松了口气深聊起来,双方便约定了价格和送肉的时间。从此之后,我变本加厉的挖坟找死人,甚至还杀了几个落单要饭的,除了自己吃外,其余皆送到熟肉铺。

老头看着我俩恶狠狠的盯着他,惨笑说:我也是好心,你们想大家吃了我送过去的人肉,是不是可以活下去,死了可真就一了百了了,你们想我救活了多少人?就你们二位如果不吃我煮的肉,肯定活不过5天。

我俩好一阵沉默,本想反驳,但又无话可说。

随后老头说自己年迈多病约我俩一起干,见我俩不点头,冷笑一声也就不再劝说,收拾起刚刚拿回来的胳膊和腿,在这过程中指挥我俩打水洗肉,我俩竟然闷声做了起来,晚饭又是和老头一起吃的人肉。

随后的日子里,老头带着我们四处找起了尸体,有了生力军,老头已经不满足在本村找,我们甚至找到县城附近,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白天转悠寻找目标,晚上行动。

死的人真是太多了,一晚上我们得往返好多趟,屋里像极了屠宰场,骨、肉、血满地。钱自然也赚了一些,可惜这点钱依旧买不回来什么粮食,我们还得继续吃着人肉,偶尔买点窝头改善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那晚上我们在县城边的墓地里挖出来一具尸体,这尸体不像平时干瘪样子,倒是富态,生前肯定是大户人家,正当我们举刀分尸时,我们背后传来一声大吼,我们三人迅速起身往村里方向跑去,老头腿脚太慢,没几步就摔倒在地,我们俩也无暇顾及他,径直往前跑去。

这一个多月来顿顿吃肉,倒是有效果,我们飞快跑进屋里,找到卖人肉藏起来的钱,便又赶紧往外跑去,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被人堵在了门口,又一步步的倒退着回到屋里。

老头被推进来,已半死不活,火把很亮,照到房里遍地森森骨堆,白肉红血时,数人当场吐了出来,胆大者打开了锅盖,看着整炖着的人腿、胳膊,惊叫声中扔掉了锅盖。

打死他们,这尖锐的声音仿佛火星落入干柴堆,瞬间点燃人群的怒火,他们很客气的举起老头砸向我们,随即一窝蜂似的扑了上来。

我们被人活活踢死,尸体也被扔进了锅中,他们也用白骨当柴,煮了我们。

到了阴间,我俩的事情被所有鬼都知晓了,无论谁看见我们,都要打上一次。有一次一伙吃人肉的强盗竟然也揍我们,说是替天行道,竟然引得围观叫好,看来干事前,我们要是立好旗帜,结局必然好得多,先想再干才是正道。

但人们怎么不冷静的想想,这一个多月来,通过我们卖出去的人肉救了多少命啊!

一声鸡鸣,打断二鬼喋喋不休的自我诡辩,随即消失不见。我气愤不已,这二兽着实可恶,折骨为薪煮人肉的事情都干的出来,还不如饿死、渴死在荒山野岭间,怪不得调的天将亮才来找我,原来是躲着它鬼。想到此节,我埋怨这鸡鸣的不是时候,因为我也举手欲打着二兽。

烈妇变节尤遭难

听了一晚的鬼言鬼语,我心情沉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遂起身看书,直到吃过午饭,才得以沉睡,那成想一觉醒来都已晚上八点多,随意吃了点零食,我备好纸笔。等着看今晚是否还有鬼魂出来。

不大会,一阵阴风略过,出现一位浑身缟素的女鬼,圆脸杏眼,樱唇微抿,容貌倒也俏丽,但面色苍白,眼神阴冷,望去令人遍体生寒。她抬手示意我记录,便开始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我乃解州人氏,爷爷和父亲都是秀才,也算是小书香门第,自幼熟读《女诫》之类的书籍,后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邻村一户人家,丈夫亦是秀才出身,无奈身体太差,半年后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也没有留下半点子嗣,我二八年华就脱下红衣换上孝服,当了寡妇。

公婆、小叔子、小姑子觉得我是克夫命,对我日渐冷脸,一面要我守节,一面将我赶到隔壁破院独居,日夜监视,生怕我这寡妇做出有辱家门的事情,我的亲生父母也托人带话来,要我矢志守节,从一而终,并且给了我一百枚铜钱,如果晚上睡不着,就把铜钱撒地,再逐一捡起来放好,这一番劳累,绝无难以入眠之忧。

我对他们规劝的说辞很是气愤,怎么就这么不相信我?女诫、三从四德这些东西已经长在我心里,怎能越雷池一步?不过,想到自己以后寡居寒窑,孤灯独卧,又凄苦不已。

从此着孝服的我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做好婆婆吩咐的家务事,便是日夜诵读女诫,院外事一切不可得知。院里不知岁月,日子就这么每天重复过着,但越过越难。

难在吃上面,多日无雨,庄稼全无收成,全家已经开始吃糠麸,而且每次吃两口就见底,这也没有坚持几天,彻底断粮。公公只好发动全家去田间地头挖野菜,剥树皮,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每天催着我带着镰刀尽早出门。

我倒也愿意,整天闷在院中,需要出来透气,关键这家人对我已非常不满,在这样年景只是吃,不找食,无论是谁都要遭到白眼。

我出门的兴奋最终被残酷的现实碾碎,当时一天能够带回来几片树皮和一把草根,已实属幸运,多数时候是空手而归,只能饿着肚子睡觉。本想着找娘家接济点,没成想反而冲我要那一百铜钱,我气愤而归。好在新婚时准备有几身棉衣、几床棉被,拆掉后和婆婆他们一起用里面的棉花充饥。

要逃难了,留在这儿只能是等死,我只留身上孝服,其余收拾好,交给婆婆打包,以便进城当掉,换粮食吃,公公张口问了那一百铜钱,我说守节钱致死不用。逃难前一夜傍晚,一家人去了我死去丈夫的坟头,大家沉默不语,强烈的饥饿感已经腐蚀了亲人生离死别间应有的悲伤,我象征性的哭了几声,没流眼泪,心底涌起那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惜我没有走掉,半夜婆婆一家把我住的窑洞的门在外面锁上了,并且借助这口破窑上面裂缝。撬了无数的土坯下来,门和窗户被堵了个严实,这口窑洞成了埋葬我的坟墓。原来他们觉得带我外出逃难,一来定无法守节,势必会给家门抹黑,二来讨来的吃的,还得多分一份出去。

我发疯似的冷笑着,对那位死了的丈夫充满了恨意,对婆婆一家充满了恨意,对亲生父母充满了恨意。

命不该绝,出门找吃的时,随身携带的镰刀被我无意放在坑头,我决定它来自救,门肯定是无法弄开,只能够从窗户下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从窗户边挖开了一条逃生道,当然这也感谢婆婆一家,走的匆忙,来不及细查,堵窗户的土并不太厚。

屋外的阳光刺双眼生疼,我不禁伸手去遮挡,阳光下,我才发现两手皆伤痕累累,十指处指甲全部折断,血肉模糊,但竟然没有感到疼痛。

这一刻,我自由了。

藏了镰刀在身上,摸了摸那一百大钱,拄着木棍,拖着饿的摇摇欲坠的身子漫无目的走着,只要离开这个家,去那儿都无所谓。到了村口,恰巧碰到一队要饭的,都是周边村民,有几个熟人,便借了几口水喝,一起往城里去了。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去过两三次县城,印象中是人流如潮,车水马龙,人车鼎沸,一派繁华,现如今进去后,如果不是城门顶上的字,我完全怀疑来错了地方。

人流如潮没变,只不过全部是灾民,车水马龙也没变,只不过多数是拉着尸体往城外乱葬岗而去,鼎沸倒也没错,全是讨饭声,以及痛苦哀嚎与抢食争斗声,一场饥饿,改变了人间。

腹中如棍打鞭抽般的饥饿,容不得我再感慨,必须找点吃的,从挖洞到城里这段时间,我没吃一点东西,再继续下去,我将很快躺在运尸车上。

街旁的店面都上门板关起来了,任你如何敲打,也没人出来施舍一口吃的。就在我堪堪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闻到一阵馒头香,原来我走到了街边拐弯处一家馒头店。

当面上没有摆出来馒头,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走出来问我是不是要买馒头,我佝偻着身子点头示意,他不耐烦的说一个馍30个铜钱,要不要买。

30个铜钱?这是平时的8倍多了,我倒吸口凉气,老板见我迟疑,便准备转身离去。我叫住了他,从兜里摸出30个铜钱,老板重重看了我眼,左右看了看才接过去,然后示意我进屋。

见我犹豫害怕,老板平声静气的说,馍在屋内,这会没人敢摆在明面卖,你最好在屋里吃完再出去,否则一定会被抢。

当拿到二两重,还不及我拳头大的馒头时,我悲从中来,眼泪簌簌的流下,我也分不清是花掉了曾经立誓不花的守节钱哭,还是觉得馒头太贵哭,还是因为好久没吃到馒头哭,总之就着眼泪,狼吞虎咽的吃完了混合着白面、玉米面、榆树皮面的馒头,本想再喝碗粥,但一看仅有两茶盅多,却要10个铜钱,便果断放弃。一个馒头就花掉3成铜钱啊!老板倒也好心,让我稍等片刻,直到确认没其他人注意,才让我出门里走出来。

我找了个墙角旮旯蜷缩起来,正准备睡觉,突然一人挤到我身边坐下来,并用肩膀碰了碰我,睁眼望去,原来是结伴进城的邻村一个嫂子。

枯黄而打绺的头发下面,隐藏着一张早衰而饱经世故的脏脸,一双狭长而无神的眼睛此刻露出猥琐而羡慕的目光,一副世事洞明的口气问我是不是用身子换了个馍吃?

我冷眼看了下这个脏兮兮的嫂子,觉得她不光身上脏,心也脏,但我不敢说出是用钱买的,否则那点钱很可能会被抢去,我张了张嘴,觉得无法解释,只能无奈闭上。

落在嫂子的眼里,她觉得这是一种默认,带着押宝押中的兴奋,开始喃喃自语,无非是骂这世道不堪,令守节寡妇坏掉名分,又说我那去死去的丈夫命苦,不能和这么漂亮的媳妇长相厮守,再叹自己命苦,每天饿的生不如死,最后哀求我每次吃完给她留一口馒头,可以磕头回报。

我苦笑不得,心里暗暗佩服,这嫂子大字不识一个,倒是懂得策略,这一圈的感慨一般人还真可能会被打动,可惜立意不正,一开始就错了。要是在以前,我脸皮薄会答应,但经历过生死,心硬了,一切都无所顾忌,只想着好好活下去,便厌恶的直接拒绝。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这嫂子瞬间跳脚站起来,指着我破口大骂,无非是寡妇不知廉耻,下贱到用身体换馒头,本想着有人围观搞臭我,但发现大家对这事已见怪不怪,毫不关注,都快饿死了,还要礼节干什么。没有观众,戏唱不下去了,干嚎几声掩饰了尴尬,低头灰溜溜的走了。

随后的日子里,我努力挣扎的找些吃的,多数时候是无功而返,我本不想花掉那最后的保命钱,但发现馒头又涨钱了,由30个铜钱涨到35个,接着到40个,我跪求这店主,用剩余的70个铜钱买了两个,再后来看到涨到60一个的时候,我暗道侥幸。

可惜两个馒头实在是太小,省来省去不到四天就被吃完,这下是彻底断粮了,饿的我整日里发昏。蓦的想起那嫂子说的话,便也顾不得羞耻,跪在地上,往头上插了草标,我要卖掉自己。

说是卖掉,其实是不花钱的,只需要带回去给口饭吃,至于是当牛还是做马都可以。

非常可悲,整整一天,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幸亏地上有一个枣核,我飞快捡起来放进嘴里,那点甜丝丝的味道堪比蜜糖,傍晚我把枣核咬破,嚼碎,咽了下去,一天的饭就这么解决了。

随后我换了个路口,想着来往行人多,更容易把自己卖出去,那成想,随后来了几十个头上插着草标的女子,我被淹没在人群之中,但凡有人往这边瞅上一眼,大家一窝蜂似的围了上去,争相把自己卖掉,往往将人吓得夺路而逃,后来多数人到了路口,都加快脚步,目不斜视。

这么下去肯定不行,我决定主动出击,但凡见到衣着不凡的男子,我就急忙上前,恳求带自己走,有时候来不及开口,就用手指指头上的草标,但次次失败,被人像苍蝇一样赶走,这年头人贱粮贵啊!

再不吃东西,再不把自己卖出去,我肯定会死。这些天来眼见耳闻要饭唱的莲花落,也学了点,我胡乱编了个小曲跪着唱起来:

解州遭大旱,年景从未见,

缺粮又少穿,善人来救难,

妾奴皆意愿,使女或丫鬟,

白日纺花线,黑夜被窝暖,

捧茶又端饭,扫床亦铺毡,

只求一饭餐,苟活保周全,

奴本良家媛,知得礼耻廉,

卖身不言价,来生结草还。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的上气不接下气,唱的口鼻流血,唱的嗓子嘶哑,唱的浑身发冷,跪着唱,趴着唱……

突然这女鬼的诉说戛然而止,我心中一惊,知道她在当日是必死无疑,便忍不住替她抱屈,本想劝她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但想到她已是孤魂野鬼无法投胎,何来下辈子?

女鬼仿佛知道我心意,目露嘲弄之色,须臾间消失不见,而那首莲花落在黑暗中反复吟唱。

铮铮县令死含冤

在人类遭遇的所有灾难中,饥饿最容易改变人性,正当我因女鬼的事陷入沉思时,一束磷火映入眼帘,我抬眼望去,一名黑瘦长脸,颧骨微耸,身着官服的鬼魂威严的走了过来,胸前的补子散发着磷光,上面绣着一只鸂鶒,是一位七品县令。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这可是“破家知府,灭门县令”的双害之一,怎么也会落得个无处投胎呢?

本想奚落两句,看他正气凛然的站在那里,我懦懦的把话咽进肚里。这县令威严而熟练的咳嗽了声,声如洪钟讲了起来。

我乃平阳府下一县令,刚上任不久就遇到这千古罕见的旱灾。当时国家危若累卵,百业凋敝颓败,文化憔悴支离,百姓泪枯血尽,天下乱象丛生,社稷败亡已显,读史知兴替,每次灾难交加之际,必是朝代更迭之时。我辈世受皇恩,正是报效之时,而县丞李伟明行事丢弃大义,与我背道而驰。

李伟明在当地已做了多年的县丞,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对上峰更是屡屡敬馋献媚,深得信任,做起贪赃枉法与徇私舞弊的事情来得心应手,敛得无数不义之财,更是把县衙经营的铁板一块,历任县令多数要看其脸色行事,否则定然办不成。

上任县令年迈致仕后,李本想直接做了县令,因恶名被人控告差点下狱,后得到知府保奏,仅被面斥几句,照做县丞,不过县令显然是做不成了,最终我走马上任。因此,李伟明对我的上任非常不满,以养病为由,不接待,不交接,不理会,我就这么尴尬的走入县衙,步入是非之地。但也激起了我的雄心壮志,暗暗立志要有一番作为,否则愧对圣贤,愧对黎民,愧对皇上。

没人理会,我就自己摸索。

我先去刑房,看到宗卷堆积如山,随阅数本发现均已积压多年,民气难伸。结案的,多数是原告以诬陷之罪受罚,被告者反而脱身无事。

街头私访,发现李伟明制定的赋税种类繁多,叹为观止,甚至连挑大粪的也不放过,城内一老学究听此,吟道“自古未闻屎有税,而今只剩屁无捐”以示讽刺,挑粪人一看征税太高便不愿挑粪,一时间城内粪坑满溢,臭气熏天,才不得已作罢。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城外百姓多穿草鞋,李伟明便在城门口贴了告示:凡穿草鞋进、出城者,均需缴纳草鞋税。

双向收税,利欲熏心。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迫于生计的农夫进城前脱鞋光脚进城,但难不倒收税人,顺势又开了一门赤脚税。那位老学究气愤之余又骂道:夺泥燕口,削铁针头,不及今日赤脚。

这老学究之所以敢如此指责李伟明,只因曾做过城中一位四品致仕官员的西席,教育过官员的几个儿子,逢年过节,这几个学生偶尔过去拜访,老学究因此颇为自得,平日里对官吏言语无状,也无人敢忤逆。

接连的怪话给老学究招来灾祸,某一晚风起,老学究的屋子突然失火,幸亏邻里帮忙才没命丧火场,救出时满脸熏的乌黑,心爱的胡须被烧掉一多半,脚上被烫了连串的水泡。

不用想,这肯定是李伟明指示人做的。

致仕官员的大公子平时也是纨绔一枚,眼见得师长受辱自然不干,气冲冲的去找李伟明登门问罪,几个时辰后,这大公子醉醺醺的从县丞衙门出来直接回府,从此不再过问此事,令围观看热闹的人无趣而散。原来李伟明给他在县衙谋了一份差事,每月转悠几次,便能领取一份不菲的月例,一个纨绔儿子有了正经事,那位致仕的老爹很开心,至于一个西席,谁还关心呢?

自此,再无人敢对李伟明的行事指指点点。至于县令,早将一切放权给李伟明,每天乐趣就是笑纳李给他的银两。

在县令和县丞的“英明”治理下,本县盗贼横行,特别是近两年迭发“白日劫淫,捉人勒赎”,有报官者,县衙必索要巨额银钱才去抓捕,否则就将报人指为盗贼同伙,抓良冒功;对上,李伟明指示县令上书粉饰太平,盗贼闹的太欢时,也只强调是数个抗税不捐的刁民闹事,并非境内出现强盗,上峰乐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置之不理。

政务如此糜烂,民生如此艰难,我决定去会会李伟明。

初见李伟明我很诧异,本以为是个矮胖粗狂之人,没成想却是个中年文士模样,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若非微服了解到如此多恶事,我定然产生结交之心。

对于我的到来,李伟明并不诧异,如水到渠成一般。他满脸歉意说自己身体抱恙,未能远迎,万分遗憾,又感喟我来之后,自己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掉,不用案牍劳形,以致积劳成疾。我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遂与他虚与委蛇一番。

李伟明设席招待我,热情的将我推到主位就坐,并喊来县衙的主簿、典史、教谕、巡检一干人等作陪,此时我才得见全部下属,不过这一窝人看到李点头后,才上前与我打招呼。

席间觥筹交错,形形色色的小吏过来敬酒,全被我以不胜酒力拒绝,李伟明劝我,见我毫无改变之意,面上就不太好看了,便不再理我,主动去找别人拼酒。不过此人酒量可不小,面对敬酒,来者不拒,连喝数杯脸色仅是微红而已。

略等他散了散酒气,我本想张口问他,没成想李伟明先冷冷道:“大人莫非是觉得卑职的酒肉饭菜入不得法眼,所以即不举筷,也不端杯?”

听得李伟明开口,刚才还闹哄哄的众人,霎时安静下来。

“非也,一来不饿,二来本官家贫,从未见过如此山珍海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圣人言,不敢忘。”我心平气和道。

“不饿?”李伟明阴测测的道,“大人在城里转悠了大半天,竟然不饿,也是厉害。”

我料定私访定然瞒不过他,就大方的承认:“为官一方,就要知一方舆情,否则成了瞎子、聋子,如何治理?不过,李县丞,现有一紧要之事,据本官多日勘察,本县旱情势必要加剧,为早作打算,请助我赴城巡查城东官仓。”

城东地势较高,当年官仓在此建立,最近旱情严重,灾民如潮,不久之后,恐怕得开仓放粮赈灾。

听得我要查官仓,李伟明的脸色瞬间凝结成冰,目露凶光,厅中气氛沉重起来,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沉默良久,李伟明突然哈哈一笑:“大人既然要查官仓,卑职本该全力协助,可恨这身体不争气,本来我就要将官仓钥匙给您,正好借着今天拿给大人。”说罢,起身摇晃走进了内室,不大会拿出来钥匙,以及厚厚一摞账本,放到我跟前。

我起身拱手表示谢意,随即抓起钥匙,抱起账本准备回衙,但李伟明以地方戏为噱头热心挽留,其余下属皆来劝告,我也不想把事情办得太过出格,看了几个时辰,才脱身而走。

归来时,只见月到中天洒下一片清辉,天地一片静谧,我随口念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本欲翻看官仓账本,无奈这一天太过疲乏,特别是与李伟明的一番周旋尤为耗神,草草看了两页,便睡去了。

翌日午时,我才看完厚厚的账本,来往账目无任何问题,完美的令人怀疑。匆匆用了午饭,我便赶往城东官仓。

如同账本显示的一样,官仓储粮没有问题,除了个别陈粮外,其余皆是新粮,看着负责钱粮的主簿赵丹心我自愧不已,尽管此人尖嘴猴腮,驼背弓腰曲腿,被人叫做“三弯主簿”,况且昨日席间又现种种丑态,那成想却是一名能吏,有此吏,民幸也。看来我的识人功夫还是太差,犯了以貌取人的大忌。

官仓充盈,面对灾民,我底气十足。随后几日,我悬心关注灾民情况,并再次拜访了“养病”中的李伟明,商议后拟了章程,由我上书建议开仓放粮赈灾。

多日等待,上峰终于回复准,一字救活数万人命。李伟明也“带病”出山,他冷静的建议,粥棚须设在城内,因为现今灾情泛滥,强盗出没,县衙防守力量薄弱,赈灾粮一旦遭抢,后果将不堪设想。而且要先放陈粮,再放新粮。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看来这李伟明确实有手段,句句在理,我便点头答应。随后,所有的赈灾事务有条不紊的进行,在此过程中,李伟明对我倒也尊敬,而我也放下了对他的成见,俩人配合相得益彰。

但意外总在不经意间猝不及防的发生了,赈灾三日后的一个夜晚,一场大火烧了粮仓,火光映红了县城半边天,我失魂落魄的赶到现场时,一切都化为焦土,李伟明随后也到了,他的脸色如丧考妣。

询问半天才得知,一伙强盗假扮灾民赚开城门,直奔官仓而去,抢得粮食后顺势从东门走脱,临走前放了把火,烧了粮仓和粥棚。

这帮遭天杀的强盗,带走粮食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火烧粮仓,置灾民生命于不顾呢?

我失魂落魄的走到李明伟身边,告诉他莫怕,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要他继续组织全城力量赈灾。得到肯定答复,我回县衙,上书请罪。

我枯坐县衙等着被缚,一连数天都没消息,突然门房走领了一个灾民进来,这灾民一见到我就跪了下去,嚎啕喊救命,见我疑惑,便说道:“大人上了那李伟明的当,其实官仓除了那点陈粮,其余早就被他倒卖一空。那李伟明见大人执着要查官仓,便立即通知城内各粮店关门备粮,运往官仓。街上粮店全是李伟明的亲戚和爪牙所开,必然照做,到第二天巳时末才弄完,随后大人便来巡查。”

听到此处,我震惊不已,这贼子竟如此胆大包天,又暗骂自己见识短浅,懊悔当天被李伟明拖住看戏,厚着脸皮直接走掉,就不会给他留出时间从容布置了。看来做官最简单精要的“心黑脸皮厚”,我还远未登堂入室。

这灾民见我陷入深思,便住口不说,我示意继续。

“那李伟明建议大人将粥棚设在城里,更是狼子野心。周边多数村落离城较远,灾民已无力走到城内领取,所以领取的人数有限,官仓陈粮发放速度自然较慢,李伟明利用大人无暇顾及官仓的机会,便让赵丹心组织人力将运进官仓的存粮又搬了出去,见得新粮运尽,陈粮将完,指示一伙人扮作强盗火烧官仓,来个死无对证。官仓是大人从李伟明手里要过去的,且核查无误。此次官仓失火,大人定脱不得干系,这狠毒的一石三鸟之计,最终是要大人的命。”

我气得浑身发抖,好你个李伟明,为敛财竟如此草菅人命,待本官参你。我怒气冲冲提笔欲书,但想到自己前脚刚上书揽责,后脚又上书参人,实在说不过去,况且仅依一灾民之言,又无真凭实据,如何参人?悬肘提笔良久,最终无奈丢置一旁,颓然瘫坐在椅子上。

我心中不解,一个灾民如何知道这其中环节,又为何进门喊救命。

这灾民泪如雨下道,他并非灾民,乃是官仓小吏,李伟明指示赵丹心事成之后分给他5担粮食,本以为能够度过难关,那成想烧了赈灾粮,城中灾民为活命已经不管不顾,他家被灾民偶然得知有粮,院子就被围了起来,不给粮食,每天就把饿死的人头扔了进来,还扬言要破门抢粮。昨晚半夜化成灾民翻墙偷跑出来,去找李伟明求救,那成想连门都未入就被赶了出来,一急之下,才来找我。

害人必害己,我看着咎由自取的小吏。不管是否有用,我让他先写了份供词,签字画押。然后厉声告诉他,要想活命,必须要拿出多半粮食,否则必定家破人亡。小吏想了想无奈点头称是,我带了几个衙役并与他一道出了门。

听了小吏之言,尽管有所准备,觉得李伟明这几日定会不管灾民,但还是被眼前饿殍盈道,哀鸿遍野的惨状惊呆了,此刻这座县城就像一个逐渐合拢的坟墓,将会把我们所有人埋葬。

最后小吏分了4担粮众灾民才散去,我解了他的围,但我知道我的围才刚开始。

上峰回本到了,严斥责我疏忽大意,酿成大错,最后寥寥数语要我戴罪立功,做好赈灾。后来得知,知府大人本想立刻拿我下狱,但被个别对李伟明不满的下属劝告:就算拿了我,目前也无人可派去赈灾,用人莫不如戴罪,况且我才刚到任两个月,县丞也一直卧病在床没有交接,如何了解情况?知府大人捻断数根茎后,才勉强点头答应。事实上,平阳府内灾情也颇为严重,知府大人知道其中利害。

没有整死我,李伟明也很诧异,此时我也无所顾忌,找到“病人”李伟明,隐晦的点下他的阴谋诡计,又威胁带撒泼耍赖,终于要得百担粮食,重建了粥棚,勉强度日。

这点粮面对如潮灾民实属杯水车薪,我整日到一些大户家告苦劝捐,刚开始还能得到一些,再后来就不愿意出了,我决定抵卖县衙,无人敢接,又去了大户之家,推金山,倒玉柱,恳求再捐点,结果这些大户反而带着全家跪在我对面,我磕1个头,他们反而还我10个。

给知府上书无数,终于要得百担粮食,一路押运损耗掉六成,再往后,什么都没有了。

正当束手无策之际,突然来了个叫李提摩太的洋人传教士,他带来了救命的粮食,我大喜过望,飞奔迎了过去,李提摩太的要求很简答,一边放粮赈灾,一边传教。

只要有粮食赈灾,只要灾民有饭吃,饿不死,管他传什么,我满口答应。

那成想数日后,先是接到昔日同窗书信,痛斥我数典忘祖,竟然允许洋人救灾,这洋人居心叵测,借赈灾之名,意在收买人心,尤为可恶的是竟然收养孤儿,并强调小孩饿死尚是小事,为天主教诱去,则大不可,宁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信很长,洋洋洒洒数千字,字字义愤填膺,唯不见一粒粮食,我置之不理。

接着又接到上峰命令,要我对李提摩太“婉为开导,设法劝阻”,让他离开此地,不要再行赈灾之事,并且口头传信:“华夷之防”乃是大义,赈济灾民不过小节。同样不见一粒粮食,我再次上书索要粮食,说明一旦救灾粮到位,立刻驱逐洋人传教士。

全县人都要饿死了,哪管什么大义小节。

李伟明出手了,他被我诈取了粮食后,就一直未露面,这时他突然给知府大人上书,控告我接受洋人贿赂,出卖民族大义,以赈灾为掩护,甘做洋人走狗,替洋人收买人心,教唆灾民接受洋人赈济,皈依洋教,不再做中国之民,其心可诛。并反咬我一口,说我勾结强盗,监守自盗,一把火烧了官仓。

知府大人平日里办事拖沓,但这次却是雷厉风行,直接批示四字:就地正法,并直接提拔李伟明为县令,以特殊时期行特殊之事,堵了悠悠之口。

“好了,你的事情已说完,后人也知晓了你的冤情,该上路了。”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利昂扬的声音,飘飘渺渺令人无从辨别声音来源。

见得这县令身旁兀然出现两个高大身影,从着装打扮上看估计是民间所说的黑白无常。原来这阎王殿并非完全学得人间的世故,这百年的孤魂野鬼还劳阎王爷惦记着呢。

这县令对我拱了拱手,跟随着阴差远去,不过那尖利昂扬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书痴自谓不痴,徒误卿卿性命,本就一书生,奈何要入官场的泥淖?整日恪守圣人言,怎就忘记圣人言的‘独善其身’呢?”

“有些事情终究是有人去做的,就好比飞蛾扑火……”那县令雄厚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闻者泪如雨下。

后记

县令被带走后的数日里,再无鬼魂出来,我便转去查阅资料,想弄明白当年的惨剧到底如何发生。尽管孤魂野鬼讲了不少,但都只是提了大旱,除此之外,县令提了贪官污吏,便再无其他更细致的东西,这恐怕与当时各阶层的眼界有关。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历史上灾难发生的原因与之契合,不外乎天灾人祸,丁戊奇荒同样如此。

天灾毋庸赘言,无非是极端气候,其实这场大旱灾并非是从光绪三年才开始,这位皇帝继位之初,既光绪元年(1875年)就连日无雨,朝廷、官员、绅士、百姓等各阶层进行无数场祈雨,但均以失败告终。无雨无收,到光绪三年达到顶峰,旱情波及范围极广,包括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甘肃、辽宁、安徽、四川等地,这其中以山西为最,持续时间最长,一直到光绪五年(1879年)才有所缓解。时任山西巡抚的曾国荃戎马一生,见惯各种场面,铁石心肠,但这场灾难令他发出“茫茫浩劫,亘古未闻,历观二十一史所载,灾荒无此惨酷”的感慨,并称之为“二百余年未有之灾”。

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丁戊奇荒苦难记

至于人祸最是复杂,尽管我非常不愿意承认人祸,因为人祸意味着灾民咎由自取,会减少同情心,但不得不承认,这场灾难的发生,人祸确实占据不小的因素。

先从清廷说起,古往今来,一方有难,统治阶级必要率先去赈灾。当时清政府倒也做了,但做的极不成功,就因一个字:穷。

对外不停的签各种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花去大量的白银。

对内各种缺额不停增加,粮食问题尤为突出,1860年户部盘查粮库发现,全国存粮约520万担,缺额近84%;至于国库存银,更是可怜,1864年时国库存银仅有6万余两白银(镇压太平天国之后)。真是“海内穷困已极”、“内外库储俱竭”,贫困如此,如何救灾?

再者,为了应对鸦片造成的贸易逆差,除了林则徐雷厉风行的禁烟外,当时还有一种主流的禁烟思想,叫做弛禁,基本思路是“与其让洋烟祸害国民,还不如通过重税先把洋烟挤出去,鼓励自种土烟,让部分百姓可以借此获得合法收入,最终达到禁烟的目的。”提及这一做法的人有李鸿章、孙中山等。

鸦片利润巨大,天朝百姓自然不会放过,当时山西耕地面积约为530万亩,山西百姓至少将其中60万亩种植了鸦片,有烟无粮,根本无法应对这如此猛烈的旱灾,曾国荃曾一针见血指出:虽曰天灾,实由人事。而其继任者,晚清中兴四大臣之一张之洞更是赤裸裸的说:“垣曲(山西运城境内)产烟最多,饿毙者亦最多。”

赈灾涉及钱粮巨大,一些官员见利忘义,行贪墨之事,如在吉州石门的官员,将朝廷所拨的京米囤积如山,牟取暴利。

所以 “亢旱尤甚,人祸再添。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磷,夜夜常闻鬼哭。村无吠犬,尚敲催追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朴之血。”

这场大灾使“极贫既死,次贫降为极贫,小康铄为次贫”,历经劫数的幸存者,纷纷著书立碑,字字泣血,呕心劝告“耕九余三,耕三余一,以备荒旱之灾”,今人当警示。录其中两篇碑文如下:

大 劫 文

大劫层层甚非常,西跋东奔无乐疆。蹙蹙靡骋,瞻顾四方,旱魃为虐,赤地净光。不比那廿七曰馑曰饥,怎比那十八、五十为凶为荒。仅按光绪年间,境寛时长,东至齐鲁之界,西至陕甘一方,北至天津归化,南至虞城襄阳。元年至五,稼穑作痒,蕴隆虫虫,俾民卒狂。两银足数七升米,纹银五分一斗糠;家家尘饭土羹,户户损屋拆房。见了些刁钻人作商,水拌麦,米掺糠,沙石细土入杂粮,只求一时富有,不思后世下场。见了些茕独人凄凉,菜作粥,水作汤,榆皮蒺藜作膏粱,这都是素日繁华不积余粮。见了些失义人不臧,夫鬻妻,子卖娘,少妇弱女奔他乡,这都是素日风流淫佚乡党。见了些浪荡人翱翔,男引女,女诱郎,贞妇静女廉耻丧,这都是素行惫德,乱伦败常。层层报应真不爽,天心至公分莠良,善有余庆不须论,恶者降灾甚凄怆。土地人物人做主,五谷杂粮价高强,产业尽弃,器皿都丧,劫难未满命难望。此讨彼乞,求饭借粮,朝收暮逐,甚无主张,今张昨李,各自寻郎。白面书生,周旋市上,呼一声爷爷奶奶,狠心人并无杯饭少施;红粉佳人,辗转道旁,叫几声爹爹娘娘,狠心贼直无一文之赏。老弱转于沟壑,壮者散于四方,体露集间,尸横野场,父啖子肉,妻抛夫肠,各自为食,更甚豺狼。有司急文告我皇,秉心宣猷,考审其相,以民移粟,拔糟发帑,会绅耆费心肠,假劳神思设粥厂,分官票,撒签杖,恩及近地,苦被远方。匍匐求食身委丧,席卷无几,狗食可伤,抬埋死尸道路旁,无论男女老少,哪管士农工商,狸食蝇又嘬,气冲人病亡。善恶分明报,平旦须暗想,若能改过自新,天即转灾为祥。虽有那刁钻人儿还昌,繁华人儿寿长,其先祖必有余庆,庆尽则殃,监察分明,赏罚至当。人尚乎由行,人尚乎由行。

大清光绪六年岁次庚辰十二月中浣吉日

丁丑大荒记

昔圣门论政,以足食为先,盖民以食为天,得之则生,弗得则死,理固然也。是故人之得免于凶年饥岁者,当以“耕九余三,耕三余一”为常经焉。圣王制,不然,则民救死亦不瞻矣,奚暇治礼义哉!

光绪三年,岁次丁丑,春三月微雨,至年终无雨,麦微登,秋禾尽无,岁大饥。平(指平阳,今临汾一带)、蒲(指蒲州,今永济一带)、绛(指绛州,今新绛县,当时墨守成规河津、稷山、闻喜等五县)、解(指解州,今运城市一带)等处尤甚。先是,麦市斗加六,每石粜银三两有余;至是年,每石银渐长至三十二零。白面每斤钱二百文,馍每斤钱一百六十文,豆腐每斤钱四十八文,葱韭亦每斤钱三十余文,余食物相等。人食树皮、草根及山中沙土、石花,将树皮皆剥去,遍地剜成荒墟。猫犬食尽,何论鸡豚;罗雀灌鼠,无所不至。房屋器用,凡属木器,每件卖钱一文,余物虽至贱无售。每地一亩,换面几两,馍几个,家产尽费,室如悬罄,尚莫能保其残生。人死或食其肉,又有货之者,甚至有父子相食,母女相餐,较之易子而食,折骸以爨为尤酷。自九、十月至四年五、六月,强壮者抢夺亡命,体弱者沟壑丧生,到处饥殣相望,往来饿殍盈途。一家十余口,存命仅二三;一处十余家,绝嗣恒八九。少留微息者,莫不目睹心伤,涕泗啼泣而已。此诚我朝二百三十余年未见之惨悽,未闻之悲痛也。虽我皇上账贷有加,粮税尽蠲,而村共绝户一百七十二户,死男女一千零八十四口。总计人数死者七分有余。虽曰天灾,抑亦人之未预谋于早也。

大荒至今已六年矣,比岁丰登,人已少苏。村众欲誌以垂戒后世,首事者嘱余以记之,余素拙笔墨不文,略将事之颠末,书诸贞珉,俟后之览者,将有感于斯,以足食为先务,而凶年免于死亡则幸甚。

本村邑庠生员玉阶 吕步云 撰文

本村后学从九选卿 吕升奉 书丹

合村乡地首人 吕吉泰 裴慎躬 程发荣

裴守道 吕复进 裴芝贵

裴继康 程闰德 贾邦豪

裴纯生 吕晋源 裴勤修 立石

大清光绪九年岁次癸未 姑洗月 榖旦

再看《申报》一则:山西饥民单

灵石县三家村92家, (饿死)300人,全家饿死72家;圪老村70家,全家饿死者60多家;郑家庄50家全绝了;孔家庄6家,全家饿死5家。

汾西县伏珠村360家,饿死1000多人,全家饿死者100多家。

霍州上乐平420家,(饿死)900人,全家饿死80家;成庄230家,(饿死)400人,全家饿死60家;李庄130家,饿死300人,全家饿死28家;南社村120家,饿死180人,全家饿死29家;刘家庄95家,饿死180人,全家饿死20家;桃花渠10家,饿死30人,全家饿死6家。

赵城县王西村,饿死600多人,全家饿死120家; 师村200家,饿死400多人,全家饿死40家;南里村130家,饿死460人, 全家饿死50家;西梁庄18家,饿死17家;

洪洞县城内饿死4000人;师村 350家,饿死400多人,全家饿死100多家;北杜村300家,全家饿死290 家,现在20多人;曹家庄200家,饿死400多人,全家饿死60家;冯张庄 230家,现在20来人,别的全家都饿死了;烟壁村除40来人都饿死了,全家饿死110家;梁庄130家,全家饿死100多家;南社村120家,全家饿死100 多家,现在40来人;董保村除了6口人,全都饿死了;漫地村全家饿死60多 家;下桥村除了30多人都饿死了,全家饿死82家。

临汾县乔村600余家,饿 死1400人,全家饿死100多家;高村130家,饿死220人,全家饿死80余 家;夜村80家,除30人都死了,全家饿死70多家。

襄陵县城内饿死三四万; 木梳店300家,饿死五六百入;义店120多家,饿死了6分。

绛州城内大约 1800家,饿死2500人,全家饿死60家,小米3300文1斗;城南面3个村子 510家,今有280家,死1000多人,全家死200家;城北面6个村子1350家……(光绪四年正月念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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