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裘錫圭:從純文字學角度看簡化字

【編按】裘錫圭先生從純文字學的角度談簡化字,運用眾多的實證字例,從文字的源與流出發,深入淺出地來分析簡化字的利與弊,使讀者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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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錫圭,1935年6月生於上海。1960年復旦大學歷史系“甲骨學與商代史”研究生結業。1960年至2004年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系。1983年任教授,1984年任博士研究生導師。2000年被芝加哥大學授予人文學科名譽博士學位。2005年起任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主要從事漢字學、古漢字學和中國古典文獻學(先秦、秦漢部分)的教學和研究工作,也從事先秦、秦漢史的研究。曾參加過望山楚墓竹簡、曾侯乙墓文字數據、郭店楚墓竹簡、銀雀山漢墓竹簡、馬王堆漢墓帛書和尹灣漢墓簡牘的整理考釋工作。

近幾年來,漢字簡化的功過,成了不少人的話題。這個問題只有在多方面的、深入的調查研究工作的基礎上,才能得到比較科學的結論。我們沒有在這篇短文中全面討論這個問題的奢望,只想從純文字學的角度淺談一下簡化的利弊。

從漢字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來看,有很多簡體顯然優於繁體。例如繁體“眾”早已成為字形講不出道理的記號字,簡體“眾”則是很好理解的會意字。繁體“塵”是造得不很成功的會意字(籀文本從三“鹿”,大概表示眾鹿疾奔塵土飛揚的意思),簡體“塵”也是很好理解的會意字。繁體“滅”是聲旁已經起不了表音作用的形聲字(因為充當聲旁的字早已不獨立使用,一般人不認識),簡體“滅”則是造得相當成功的會意字。繁體“灶”的結構難以說清(《說文》以為是省聲字),簡體“灶”是一個會意字,字形的表意作用雖不很理想,但還是可以理解的(灶是砌造時需要用“土”的、燒“火”煮物的一種設備)。繁體“叢”的結構也難以說清,簡體“叢”的“從”旁卻有很好的表音作用。繁體“郵”是不大好理解的會意字(《說文》:“郵,境上行書舍。從邑、垂。垂,邊也。”“垂”是邊陲之“垂”的初文),簡體“郵”的“由”旁也有很好的表音作用(但“由”的古音與“郵”不同部)。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不少。

有些字的繁簡體都是形聲字,而簡體聲旁的表音作用明顯優於繁體,如膚、幫、護、趕、運等。有些簡體的聲旁從古音系統看雖不如繁體合理,但對今人而言則比較適用,如遞、樁、膠、猶、驚補、艦、擔、膽、尺、醞等。這類簡體也應該看作比繁體優越。

還有很多字的繁簡體,從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來看難分高下。下面也舉些例子。

有些字的繁簡體都是字形講不出道理的記號字(至少一般人不能理解這些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如“長”和“長”、“為”和“為”、“貝”和“貝”、“單”和“單”、“婁”和“婁”、“對”和“對”等等。

在都是形聲字的繁簡體裡,有些形旁相同的繁簡體,它們的聲旁的表音作用沒有明顯的優劣(講表音作用根據今音)。如“糧”和“糧”、“園”和“園”、“犧”和“犧”、“極”和“極”、“礬”和“礬”等,是繁簡體聲旁的讀音都跟字音相同的例子。如“認”和“認”、“遠”和“遠”、“腫”和“腫”、“選”和“選”、“釀”和“釀”、“擾”和“擾”等,是繁簡體聲旁的讀音都跟字音不完全相同的例子。不過認識上舉“犧”、“極”、“礬”、“選”諸字的聲旁的人,要比認識它們的繁體的聲旁的人多得多。從這一點上看,也可以認為這些簡體的聲旁的表音作用優於繁體。有的聲旁相同的繁簡體,它們的形旁的表意作用沒有明顯的優劣,如從“思”的“慮”和從“心”的“慮”(在較古的篆文裡,“慮”其實是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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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的字,不過《說文》中的“慮”字已從“思”)。有的繁簡體的形旁和聲旁都不同,但是表意和表音作用都沒有明顯的優劣,如從“音”“鄉”聲的“響”和從“口”“向”聲的“響”。

有時,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還算不錯的形聲字,簡化成了字形的表意作用還算不錯的會意字,如“陽”簡化成了“陽”。它們的優劣也很難評定。

依據偏旁類推原則產生的簡化字,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跟繁體一般也分不出高下。

判斷文字的優劣不但要看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對拼音文字來說,只看字形的表音作用),而且還要看字形是否既簡單又不會彼此混淆。所以在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上跟繁體難分高下的簡體,只要字形不會跟別的字相混,就可以認為比繁體優越。

另一方面,也有大量的簡體,是通過破壞或削弱繁體的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來達到簡化的目的的。

有些簡體同時破壞了形聲結構的繁體字形的表意和表音作用,如從“艸”“闌”聲的“蘭”字的簡體“蘭”,從“旨”“尚”聲的“嘗”字簡體“嘗”,從“頁”“豆”聲的“頭”字簡體“頭”,從“鳥”“凡”聲的“鳳”字的簡體“鳳”,從“示”“齊”省聲的“齋”字的簡體“齋”(不過後兩例繁體聲旁的表音作用已不明顯)。

有些簡體完全破壞或削弱了形聲結構的繁體的聲旁的表音作用。前一種情況的例子如“顧”(顧)、“爺”(爺)、“際”(際)、“層”(層)、“導”(導)、“鄧”(鄧)、“標”(標)、“雞”(雞)、“觸”(觸)等字,後一種情況的例子如“燈”(燈)、“鄰”(鄰)、“澱”(澱)、“燦”(燦)、“噸”(噋)、“嶺”(嶺)、“礎”(礎)、“擁”(擁)、“價”(價)、“襖”(襖)等字。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原從“盧”聲的幾個形聲字的簡體。從“盧”聲的十多個比較常用的形聲字,除去“驢”(驢)字都跟“盧”同音。漢字形聲字聲旁的讀音跟字音大都不能密合。從“盧”聲的字是很難得的一組表音作用很健全的形聲字。可是其中的“蘆”、“廬”、“爐”、“驢”四個字,由於是在全面採用偏旁類推的簡化方法之前推行的“約定俗成”的簡化字,卻把聲旁改成了聲母跟字音有明顯區別“戶”字。這是很可惜的。

有些繁體的字形的表意作用,受到了破壞或削弱。例如:從“手”從“帚”的會意字“掃”簡化成了“掃”。從“食”“羊”聲的“養”簡化成了“養”。“買”“賣”二字繁體所從的“貝”、“產”字從繁體所從的“生”,在簡體裡都看不到了。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一些。

在古文字演變為隸書的過程裡,為了書寫的方便,破壞或削弱了很多字形的表意表音作用。這是合理的,因為古文字實在太難寫了。在楷書早已成熟的時代還這樣做,是否很有必要,就需要認真考慮了。

由於簡化,漢字體系裡增加了一些基本結構單位(即有些學者所說的部件),如“頭”、“樂”、“專”等。偏旁的簡化,如“金”旁簡化為“釒”、“言”旁簡化為“訁”等,也起到了這樣的作用(至少應該認為增加了基本結構單位的變形)。特別如“柬”旁的簡化。在“柬”和“闌”“楝”等字中的“柬”旁並未簡化的情況下,把“揀”“煉”“練”這幾個字的“柬”旁簡化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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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夠妥當的。何況這個簡化的形體還十分容易跟“東”相混呢。為了減少一些字的筆畫,而去增加原來已經十分龐大的漢字體系基本結構單位的數量,恐怕不能認為是一件合算的事。

“同音代替”的簡化方法最為人所詬病。但是平心而論,有很多同音代替的例子還是合理的。如以“才”代“才”、以“冬”代“鼕”、以“出”代“齣”、以“板”代“闆”等,有什麼不好呢?臺灣省並未實行漢字簡化,但是臺灣人通常都寫“臺灣”而不寫“臺灣”。這充分說明合理的同音代替是大家所願意接受的。但為了照顧文字表音表意的明確性,使用這種方法的時候的確應該十分謹慎。

所謂“同音代替”的“同音”,實際上包括“音近”。因此使用這種方法有時會造成一字多音的現象。例如:讀上聲的“鬥”由於代替了“鬥”,增加了去聲一音。讀陽平的“別”由於代替了“彆”,增加了去聲一音。讀陰平的“幹”由於代替了“幹”,也增加了去聲一音。其他簡化方法也有可能造成一字多音現象。不同的字用了同樣的簡化字形,或者某個字的簡體跟別的字同形,都有可能造成這種現象。例如:“髒”(“髒”“臟”)有平、去二音。“纖”(“縴”、“纖”)有qiàn、xiān二音。“籲”的簡體跟吁嘆之“籲”同形,因此“籲”就有了xū、yù二音。“癥”的簡體跟病症之“症”的後起字“症”同形,因此“症”就有了平、去二音。由於“麼”的簡體跟讀yāo的“麼”同形,“寧”的簡體跟讀zhù的“寧”同形,《簡化字總表》不得不規定讀yāo的“麼”寫作“么”,把讀作zhù的“寧”寫作“㝉”。甚至普通話審音工作都有可能造成一字多音現象。1985年發表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規定“曝”(pù)在“曝光”一詞裡讀bào,就使這個字變成了多音字。漢字裡多音字很多,引起了不少麻煩,讀音的錯誤往往跟多音字有關。因此增加一字多音現象顯然是不合適的。

使用同音替代的方法時,如果被代替的字和代替它的字的意義有可能混淆,也會引起麻煩。1964年發表的《簡化字總表》規定,在“迭”和“疊”、“象”和“像”、“餘”和“餘”以及“折”和“摺”的意義可能混淆時,仍應使用“疊”“像”“餘”“摺”諸字。1986年重新發表《總表》時又進一步規定,“疊”“覆”“像”不再作“迭”“復”“象”的繁體字處理。這些規定就可以說明問題。在異體字整理中也有類似問題。如以“並”代“並”就很不妥當,因為“相並”和“合併”這兩種意義很容易混淆。考慮到以“並”為偏旁的“普”“碰”等字仍在使用,取消“並”字就更顯得沒有道理了。

我們衷心希望在今後的漢字整理工作中,不要再破壞字形的表意和表音作用,不要再給漢字增加基本結構單位,不要再增加一字多音的現象,不要再把意義有可能混淆的字合併成一個字。

選自《裘錫圭學術文集》第四卷

裘錫圭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2年出版

國學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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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錫圭學術文集(共6卷)》是裘錫圭先生平生學術文章的一個總集,2012年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全集共六卷:第一卷《甲骨文卷》,第二卷《簡牘帛書卷》,第三卷《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第四卷《語言文字與古文獻卷》,第五卷《古代歷史、思想、民俗卷》,第六卷《雜著卷》。全書三百萬字,繁體橫排,其中多數文章有作者根據新材料及最新研究成果所加“編按”,為目前裘先生論著中收文最為完備而編校最為精審的文集。

本文轉自:國學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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