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06 21:14:05 篤實國學

小小說：地氣

背靠著秦嶺北坡這片邊遠地，渭南藍田緊挨著，零星邊遠地塊糾合在一起。四圍都是刺槐林，三面緊挨著高礆，這不足兩畝的地塊，正中間栽著一根水泥電杆。地從中間斜分成兩塊，拴牢種上邊半塊，已經下種，根牢種的下邊半塊，地形極不規則，用牛種得不斷髮出“回來”的命令。

這樣的安排，是母親的決定，是家庭體制改革的大局，必須無條件服從並執行。拴牢為三，根牢為長，中間還有鎖牢，母親說，本村和鄰村，弟兄幾個凡分了家的，日子都過成了，還在一塊混的，日子已沒有什麼起色。根牢說，這叫生產關係影響了生產力，那咱也分了試試。最難種的這塊根牢種，這就是大局。根牢把牛套好，看著手上的“玉蘭花”，想十點鐘以前結束戰鬥。

這卻是買回來不久的一頭公牛，就是山峪裡的那種蠻蛋。體型並不魁梧，毛色是黑、紅、黃、白相間，犄角短粗，蠻力氣卻生猛。從“領革”處就可以斷定，這傢伙根本就沒曳過犁耩，是個十足的“童男”。

老農民父親費盡心思，想把下戶時分的老犍牛倒騰成乳牛，每年就有了收入，逢集他就往牛市跑。集市上的好乳牛多的是，價錢太過昂貴，老農民又不願意帶賬，沒有辦法，只能趁鐵打鐮，自己的口袋有限，最後就買了一頭暫時曳不了地的乳牛。眼下即將收種，種地時候咋辦？才從峪口的集上賒了這個蠻蛋。鎖牢忙著做木活，根牢是個公務教員，沒空教練這傢伙，父親就和拴牢進行了激烈的“短訓”。

“回來——”走不了幾步，就到了地頭需要回頭，根牢聲嘶力竭地喊。蠻蛋牛根本不聽從口令，動用撇繩硬勒。往上一勒，這傢伙就往上發瘋，往下一勒，就向下九十度翻轉，“找死——”又是一個回合。勒不回來，根牢索性抽了兩鞭，那蠻蛋牛把眼睛一瞪，端直向刺槐林硬衝。

根牢一個踉蹌，絆了一跤，氣急敗壞，急忙爬起來攆，耩子被拉走了，丟了鞭子，去攔牛頭。蠻蛋發了瘋，瞪著眼使勁瘋跑，耩子發出“噶咋”的一聲，掛在一棵刺槐樹上。革頭繩撇繩挽在一起，所有的繩全亂了套。根牢怒從心中起，揚起了鞭子，又怕徹底弄壞耩子。鞭子無奈地落下來，他開始解各種繩套，從犄角上解下韁繩，拉過去，死死地扛在水泥電杆。還好，耩子還沒有徹底報廢，根牢拿起了鞭子，想狠狠地教訓這個蠻蛋一番。抽了幾下又想，這也許不全怪這蠻蛋，峪里人養牛，曳地在其次，又沒有像樣的地塊操練，他就坐下來抽一支菸，人何必和牛上氣呀。

問題是，這頭蠻牛買回來就很騷，放在坡上，它的整個心思根本就不在好好吃草，攆得所有的乳牛也無心吃草，又極願意地和這傢伙呆在一起，或者跟著它滿坡瘋野，肆無忌憚地搞出“桃色”事件。“只有一種可能，騸牛的人沒有騸淨，他學藝不精，欺騙了山裡人……”根牢扔掉菸頭，準備重新套牛時這樣想。不足一畝地，不知喊了多少回“回來——”也不知打鬧了多少場，鬥狠了多少次，根牢種完這塊地，已經筋疲力盡，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剩下來的任務是“套耙”。

邊遠地只能互相借用，本村已經有一戶剛耙畢，耙是用橡木做的，是全村最重的一個，放在地頭，省去尋耙的麻煩。好幾個鄰村的人喊：“根牢——耙完了麼——”他們也尋耙。“剛耙了一個來回！”根牢應著。說是鄰村，實際是鄰縣，小片的邊遠地緊挨著，離村子實在太遠，已經有三四個在等耙了。

還算順利，好容易套好了耙，鄰村人殷勤地遞上“羊娃”煙，根牢恨不得一個來回就爬完。扔掉菸頭的一刻，根牢感到天旋地轉，肚子噁心，幾欲要嘔吐，然後是翻江倒海般的巨疼。“叔，你把耙拿去耙吧，我不耙了！”根牢痛苦地說著，就倒在沒耙的地裡。

“你甭管，就在哪裡躺會兒，不要動，我來耙吧。”鄰村的人雖被稱作叔，年齡還沒根牢大，但他確實是莊稼行裡的把式，蠻蛋牛不但沒有多挨鞭子，還使得特別順溜。不足一畝的地塊，轉圓圈耙，很快就爬完了，爬的很平整，蠻蛋牛拴在路邊的樹上，革頭、撇繩、耩子已經挽好。

根牢被鄰村的叔喚醒了，他睜開眼睛見地已經耙完，耙已經肩走，他踉踉蹌蹌站起來，向他表示感謝。他這會兒感覺肚子的疼痛，似乎已經緩解，只是渾身無力，剛才也許是太餓了，又抽了一支“羊娃”煙所致。根牢又倒下去，睜著眼睛躺了十分鐘，他感覺一股地氣洋溢在自己全身。

十點四十五分，“回！”不能再遲延了，老父親曾說過，秋莊稼三分在種，七分在管，而麥子七分在種，三分在管。這塊邊遠地雖定的產量不高，但在父親的帶領下，已經挖地三尺有餘了，畝產少說也能打六百。領教過飢餓滋味的根牢，對父親的教導很上心，今天星期日，必須把種過的地收拾好，邊邊稜稜，一個土塊不能有。如今國家的徵購任務，隊裡的大小提留，四口之家吃飯的擔子，就壓在自己一個人的肩上。

根牢“忽”地站起來，鼓足勁，一把將革頭撇繩和耩子扛在肩上，又拿起掛在樹杈上的鞭子，解下蠻蛋牛的韁繩。下溝，過河，再上坡，他終於看見隱在樹叢裡的村子。乳白的炊煙正在村莊上空嫋嫋，一群藍色的鴿子帶著鴿哨，在頭頂盤旋，鄉路上扛著钁頭的老農還在吼秦腔，根牢覺得自己雖教學，駕馭蠻牛到底是個外行，這一下，他算是真正接上了地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