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年時翩翩風流公子,中年嚴肅教員,老年佛界一代宗師,被佛教界尊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他遁入空門時,只留下“愛是慈悲”給妻子,去世時只留下“悲欣交集”給世人。他的寺院連一向高傲的張愛玲都不敢進入,他的詞連朴樹都說:“如果是我寫的,我當場死都可以。”
他的一生,都在不斷尋找自己,做自己!
01
1880年秋天。在天津三岔河口陸家豎衚衕的一座三合院內。一名小男孩呱呱墜地,他的名字叫李叔同。
他家祖籍浙江平湖,先祖是鹽商,大戶人家。父親李筱樓,與大名鼎鼎的李中堂李鴻章同年進士。做過大清的吏部主事,不喜歡,然並卵,辭官經商。搞投資,玩金融,辦銀行,很快成了天津鉅富。差不多和王健林是一個咖位,但是他不是王思聰。
鉅富家庭長大的他,並沒有染上公子哥的壞毛病。鬥蛐蛐、遛鳥、魂鬥羅,這些壞毛病,他是一樣不沾。李家幼教很嚴,著名教育家洛威爾說過一句名言:“智力教育就是要擴大人的求知範圍 ”。李家就是這樣乾的。嚴格的家教加上聰明過人。
李叔同5歲時誦名詩格言,6歲起習《百孝圖》《文選》。8歲時讀《名賢集》《孝經》及唐詩;11歲時學《四書》。12歲攻《爾雅》《詩經》《說文解字》並開始臨帖。15歲起學詞、制篆刻,還學習算數和外文。
大家會感慨:“我都30歲了,還沒讀過!”但是優秀的人比我們更努力,我們還有什麼資格不勤奮呢?
少年時代李叔同
02
18歲那年,李叔同參加一門重要的考試。這門考試叫天津縣學應考,考試要求寫一篇文章。可是摳門的大清,不如社會主義鋪張浪費。只給每個考生髮了一張紙,18歲的李叔同拿到答題卡。
對於才思敏捷的他,一張紙顯然是不夠的。他發明了一種新的答題方式:在一個空格上寫兩行字,監考老師看了,當場豎起大拇指。給了他一個美稱:李雙行,不是李雙江。
以後每次考試,這種答題方式都是李叔同的特權。其他考生想模仿,那是沒門,才華不夠,顏值別湊。
如果李叔同願意,他可以接管家裡的生意。從18歲開始打發自己的生活,一輩子衣食無憂。
如果我們的生活全部都是父母安排好的。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把人生過成標準答案,那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03
1898年10月,李叔同和母親遷居上海。到上海後,他參加了社團“城南文社”。後來又考入南洋公學,就是上海交大前身。
李叔同在上海,如魚得水。只要是他寫的文章,就會得到徵文第一名。他被上海名人所青睞,連大才女宋貞也誇他:“李也文名大似鬥”。
李叔同不小心就成了著名的文人,這時他才20來歲。
有一句話說的好:少年不風流,說明少年沒有才。
李叔同用文字醃製時間,煮字療飢,過鮮衣怒馬生活。享受銀碗裡盛雪閒情,他與滬上風塵女子交往密切。與名坤伶人楊翠喜,謝秋雲更是唱和作品,寄情聲色。他還和皖南名妓李蘋香來往甚密。他寫詩:
殘山剩水說南朝,黃浦東風夜卷潮。
河滿一聲驚掩面,可憐腸斷玉人簫。
如果他願意,他可以一直做一個上海的公子哥。鑽鑽妓院,喝喝酒,唱唱詩,日子一天天過。
04
人生就是自己設置的一次次意外。當你有了勇氣,敢於打破自己的生活時。那麼新的生活就開始向你打開了。
1905年,這個紈絝子弟公子哥遠渡日本,留學去了。他剪掉了辮子,穿著西裝,穿尖頭皮鞋。帶沒腳的眼睛。這樣的形象是多麼生猛。
到了日本,他改掉了全部公子哥的壞習慣,學習刻苦。
海倫凱勒說:把活著的每一天,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他就是這麼幹的,大戲劇家歐陽予倩和他約定時間聊聊。結果來晚了五分鐘。他開窗戶說:“我和你約的8點鐘,可你遲到了五分鐘!我現在沒功夫了,改天再約吧!”
大戲劇家當場一定氣吐血!
在日本,為了更好地聽音樂,他出版發行了《音樂小雜誌》。結果,這本小雜誌變成了中國第一本現在音樂刊物。
他和同學想玩話劇,幾個人湊在一起創辦春柳社。結果,這變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話劇團。他不經意間,就拿了兩個第一。
現在做搖滾,拍電視劇的,費了幾年勁。都搞不出來像樣作品,李叔同真是氣死人。
選定劇本是《巴黎茶花女遺事》,中國那時候沒女演員。他就自己剪了鬍子,戴上假髮勇敢上。 連日本的戲劇家松居松葉都說:李君優美婉麗,屌爆了!
在日本,他還認識一個女孩:誠子。誠子給他做裸體模特,李叔同畫個女孩子裸體畫。結果,女模特就變成了他的妻子。
氣不氣人!
李叔同扮演茶花女
05
“人的一生有兩次生日,一個是自己誕生的日子,一個是真正理解自己的日子。”但李叔同誕生了許多次,也重生了許多次,他的一生總是不斷地重新認識自己。
幾年後,李叔同帶著妻子回國,擔任杭州師範教員。他又從一個洋學生變成了嚴肅的教員。
他的學生豐子愷回憶,他上課時,鈴聲響起。他便站起來,深深給學生鞠躬。空氣嚴肅得很。有一次,一個學生上課時不唱歌。看別的書,他以為老師看不見。其實他都知道。
但他沒有責備,而是下課後用莊重的聲音:“下次上課不要看別的書!”然後深深鞠躬,意思是“你出去吧!”
學生滿臉通紅。還有一次,鋼琴課。一個學生上課放屁,教室一下子空氣凝重。李先生眉頭一皺,屏住呼吸,繼續彈琴,直到下課。快下課時,讓學生留一下。他鄭重宣佈:“大家等一等,我還有一句話。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到屋裡。”然後又是給學生深深鞠躬。
過去那個紈絝的風流子弟,留學的潮學生。而現在卻是嚴肅、認真的教師。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了灰色粗布袍子,黑色馬褂,金絲邊眼鏡也換成了黑的鋼絲邊眼鏡。
他用的是自己的良心在教書、在育人。
李叔同用真人裸體上美術課
“他對於每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做徹底不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一輩子能做成一件事就不錯了。可他做啥事,因為堅持和嚴肅,基本都做成了。
夏丐尊多次對學生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
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後光,故能令人敬仰。
在杭州,他看著西湖的水,安靜地做著教員。動盪的中國,家道的中落。沒有阻擋他對藝術生活的追求。身在亂世,凡事也要認真,做一樣像一樣。
他在教西洋畫時,使用人體模特。結果,他又變成了中國第一個用裸體模特教學的人。他鑽研篆刻,一不小心成立了印學團體——樂石社。他鑽研書法,他的字猶如渾金璞玉,清涼超塵,精嚴淨妙,閒雅衝逸。他又變成了民國最著名的書法家。
李叔同的書法
審美的人生不容將就,即便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菀之下,也要儘可能保留審美的人生態度和精緻的生活藝術,活出人的樣子。
這句話真是給李叔同量身定做的。
沒有他不能玩的藝術!
06
如果安心做個教員,也許他也可以這樣一輩子。但是生活又豈是安排好的呢?生活的意義就在於苦苦追尋自我啊!
找到自我,放棄自我。他又再一次追尋自己的內心,放棄了一切。
1918年的杭州,西湖邊,楊柳依依。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送別的場景了。一個日本的女人和他的朋友找遍了杭州。最終在一座叫著“虎跑”的寺廟裡找到了他。
他給妻子的信裡這樣寫道:
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必須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留戀的。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將不再回上海去了。我們那個家裡的一切,全數由你支配,並作為紀念。人生短暫數十載,大限總是要來。如今不過是將它提前罷了,我們是早晚要分別的,願你能看破。
剃度幾個星期後,他的妻子,傷心欲絕地攜了幼子從上海趕到杭州,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勸說丈夫。
這一年,是兩人相識後的第11年。然而叔同決心已定,連寺門都沒有讓妻子和孩子進,妻子無奈離去,只是對著關閉的大門悲傷地責問道:“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
李叔同的日本妻子叫了句:“叔同——”
回:“請叫我弘一”。
妻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李叔同回:“愛,就是慈悲。”
他說話的哲學是少說,只有少說,才能夠產生智慧。交友的哲學是淡交,只有淡交才不會產生不必要的傷心。他對死亡的哲學是去去就來,人生不過就是一場短暫的旅行。
“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和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我們更多的人把一生的苟且當做境界,把一生窩囊當做與世無爭,卻不敢做自己內心真正渴望想做的事!
07
整個民國的人,沒有人會想到。昔日翩翩的世家公子,文壇上的大師會遁入空門!
音樂界瘋了,教育界瘋了,書法界瘋了。篆刻界瘋了,學生們瘋了,整個民國的文化界瘋了。
然而,從此世上再也沒有李叔同,只有弘一法師翩翩向我們走來。他一頭鑽進了已經斷了600多年的佛教律宗。
淘歷史
從一個風流公子到洋學生再到嚴肅一絲不苟的教員,現在又變成了不辭辛苦,到處奔波,孤雲野鶴的行腳僧。
他徹底出世,但卻以出世的態度做入世的事。講經佈道,弘揚佛法,救助百姓。
“修己,以清心為要。涉世,以慎言為先。”
“涵容以待人,恬淡以處世。”
“我不知何為君子,但每件事肯吃虧的便是;我不知何為小人,但每件事好佔便宜的便是。”
過去的那個李叔同,死去了,而弘一法師復活了!他行遊各地,自挑行李,生活清苦,大慈悲心腸。
豐子愷回憶,有一次弘一法師到他家。豐子愷請一把椅子給老師坐下。弘一法師把椅子搖一搖,才坐下去。原來他怕椅子裡頭,有小蟲子伏著。突然坐下來,怕把它們壓死。他就是這樣一個真正有菩薩心腸的人。
幾年下來,弘一法師竟把斷了700年之久的律宗振興了。 被佛教界尊為第十一代律宗祖師。這個昔日的風流少年,又變成了佛教大德高僧了。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師圓寂,神態安詳。沒有遺囑,沒有交代,只留下四個字:悲欣交集。
絕筆寫在一張稿紙的背面
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人這一生,與其羈絆於名韁利鎖。還不如在心裡修籬種菊。每個人不一定要學弘一法師的決然。
但內心總要給自己留一塊安靜的小院。當你知道許多東西無論多麼用力,也無法得到時,那又何必苦苦追求呢?不如安心想一想,自己是誰,想要什麼,多問內心。把雜事、俗事統統關在外面。只留下自己在院子裡散步。
08
一向驕傲的張愛玲曾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的圍牆外面,我是如此謙卑。
連生猛的魯迅先生也將弘一法師的書法視為珍寶。
著名作家林語堂說“李叔同是我們時代裡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而獨立的一個人。”
豐子愷說恩師是最像人的人。生逢亂世,每個人都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可他卻如扁舟,逆流而上。勇敢認真地做著自己。他比塵世中的我們活的更像人樣!
他的一生寫了很多傳世的歌。朴樹在翻唱他的歌曲歌時曾說:如果歌詞是我寫的,我當場死都可以。
說真的,如果歌詞是我寫的,我當場死兩次都可以。
我常常會想到這樣的畫面:
1914年冬天,大雪紛飛,舊上海一片悽然。朋友許幻園站在李叔同門外悲切地說:“叔同兄,我家破產了,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許幻園門都沒進,李叔同獨自站在大雪中。很久才返身回家。他關上門窗,讓妻子彈琴自己作詞。含淚寫下百年來無人超越的經典《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1】
俗書
1918年8月之前
臨魏靈藏造像(早年)
這是李叔同寫的《魏靈藏造像》,來,比一比:
怎麼樣,像不像?
再來看一張《張猛龍碑》:
臨張猛龍碑(早年)
除此之外,李叔同出家前還臨摹過《石鼓文》《嶧山刻石》《天發神讖碑》等一系列的魏碑造像,包括唐宋名書家的各種墨跡,可以說樣樣都有,學什麼像什麼!
曾一度在上海的《太平洋報·畫報》霸屏,畫報成了李叔同的個人書法連載。可以說是融會了古今,兼用了方圓。
衛生金鏡四條屏(約1897)
篆書,學鄧石如,筆力健勁,氣勢沉著。
隸書四條屏(臨楊峴,1899)
隸書,學楊峴,方圓兼用,方筆稜峭,圓筆輕細。
復歸於嬰兒(1900年前後)
春鴻明月八言聯
一剪梅詞半首
大字楷書,線條粗重方硬,結體茂密開張,北碑之風躍然紙上。
致徐耀廷札(1896)
節錄王次回問答詞卷(1899)
行書,學的是蘇軾黃庭堅,蘇的寬扁結體,黃的開張用筆,也是學了個十足十。
薑母強太夫人墓誌銘(1918)
這是“俗書”時代的“絕筆”,明顯受到了鍾繇、二王的影響。
【2】
僧書
“弘一體”1918年後
李叔同出家後,就變成了弘一,一個虔誠的苦行僧,一位律宗的大拿!他的書法,也開始一步步磨掉了鋒芒,洗淨了鉛華。
一法萬緣五言聯(1919)
即今若覓七言聯(1921)
佛號與蓮池大師偈語(1922)
這五年多(1918年秋—1923年),弘一還沒有走出“俗書”路子,北碑還是他書法的核心,《張猛龍碑》碑陰書法,帖學中的圓筆的運用,讓北碑方筆的剛猛,慢慢減輕。
佛號與慈照宗主法語
元妙葉禪師《十大礙行》(1927)
這四年(1924—1927),弘一在印光的啟發下,借鑑魏晉小楷,北碑風氣終於被徹底打破,楷書新風格開始悄然形成:平靜、沉穩而恬淡。不過,這只是正經創作的時候,寫給朋友的信札可不是。
致某居士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灑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這首《送別》是李叔同在1914年創作,在中國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李叔同的大名,但是這首歌卻大都聽過,唱過。
歌詞屬婉約一派,清新淡雅,情真意摯,悽美柔婉,其中畫意詩情,更是相得益彰。歷經百年時光,依然是送別詩中的不二經典。
李叔同出生於1888年,家裡經營鹽業和錢莊,是天津鉅富。
他的前半生是風情才子,後半生是卻是世外高僧。
在中國百年的文化史中,李叔同是公認的通才和奇才。
無論音樂、戲劇、書法、繪畫、詩詞皆是一流,堪稱全才大師,中國現代藝術的鼻祖,是“二十文章驚海內”的藝術巨匠。
他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最早將油畫、鋼琴、話劇引入中國,擅長書法、詩詞、丹青、音律、金石,在當時是整個學術界神一般的存在。
我們熟知的漫畫大家豐子愷先生,就是李叔同的得意弟子。
但是在盛名抵達巔峰之際,他卻選擇拋妻棄子,遁入空門,從此苦修半生,留給世人難以揣測的玄迷。
李叔同父親是清朝同治四年的進士,曾經是吏部主事,後來子承父業成為津門鉅富。
在李叔同五歲那年,父親去世,讓幼小的李叔同過早地見識到了生離死別。身在富貴之家,卻時有世事無常的幻滅之感。
加上李叔同為家中庶子,父親去世之後,身份尷尬,因此自小便生性敏感,寡言少語。
他在15歲讀《左傳》《漢史精華錄》時候,就曾寫下“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這樣的句子。
在少年李叔同的心中,已有了對人世繁華蒼涼的思考,因此對先生教授的“正業”也逐漸失去興趣,反而對當時的“賤業”唱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戲曲裡的人生百態對年幼早熟的李叔同而言,無疑更有吸引力。
李叔同當時十分喜歡伶人楊翠喜,天天去戲園捧場,本是少年人的情竇初開,奈何,楊翠喜後來被賣給官家,而李叔同也奉母命,迎娶茶商之女。
感情不順,李叔同對家事更是不再上心,哥哥給他30萬元讓他安家置業,他把這筆鉅款也多半花在了藝術上。
當時國家內憂外患,有志之士無不渴望變革圖強,維新變法興起之時,李叔同熱情高漲,刻下印章“南海康梁是吾師”,四處宣揚變法。
誰曾料想,聲勢浩大的維新變法竟然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百多天。
眼見才剛剛得勢的維新黨人死的死,逃的逃,世事無常的的陰影再次籠罩在李叔同那顆敏感的心上
於是李叔同效法柳永,在茶館酒樓之間,縱情聲色,逃避現實。他家底殷實,出手闊綽,和很多的文人名妓都有往來。在20歲的時候,他搬到許幻園家“城南草堂”,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極具紈絝之風。
就是在這煙花柳巷,聲色犬馬的幾年,讓他對這些在紅塵中摸爬滾打的伶人戲子有了更深的瞭解,他知道他們精緻生活下的逢場作戲,見到過他們朝夕之間的絢爛與黯淡,也見過這其中的荒唐與苟且。
25歲的時候,李叔同再遭變故,他年僅46歲的母親撒手人寰。安葬完母親之後,他極為失落。頹喪之際,他遠走日本,在日本的學校裡專攻美術,輔修音樂。在日期間,他還專門僱日本女子做模特,隨後與她產生感情,結為夫婦。
此外,他還自編音樂雜誌,傳播西方樂理,推廣作曲方法。歸國之後,李叔同投身教育,力求開啟民智,改變中國落後的局面。
在那一段時間裡,李叔同常常一人寫詩作畫,對於人生超常的體悟,以及對藝術的天分,讓他很快脫胎換骨,與以前的“紈絝子弟”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在藝術上的高度,讓他知音寥寥,他在浙江甚是孤寂。
一日,好友拜訪,李叔同陪伴友人談天說地,寫詩論畫,心情暢快。
在好友離別之後,李叔同心中惆悵,寫下了著名的《送別》,一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讓飄零、無常躍然紙上。
父母早亡,生性敏感,加上早熟的思悟,讓李叔同過早地看到了人世間的無常與悲苦,
他希望藉助藝術,來安撫內心的痛苦,但卻屢屢不得。
在偶然的情況下,李叔同接觸到了佛家的苦修之法,他斷食二十天之後,認定佛教才是自己的心靈皈依之所,決定出家。
1918年6月30日晚,李叔同正式出家,不是帶髮修行的居士,而是入山苦修。他只帶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其他一概不帶。
學生問他:“老師出家何為?”
李叔同淡淡地說:“無所為。”
學生再問:“忍拋骨肉乎?”
他說:“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剃度幾個星期後,他的日本妻子,與他有過刻骨愛戀的日籍夫人傷心欲絕地攜了幼子千里迢迢從上海趕到杭州靈隱寺,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勸說丈夫切莫棄她出家。這一年,是兩人相識後的第11年。然而叔同決心已定,連寺門都沒有讓妻子和孩子進,妻子無奈離去,只是對著關閉的大門悲傷地責問道:“慈悲對世人,為何獨傷我?”
他的妻子知道已挽不回丈夫的心,便要與他見最後一面。清晨,薄霧西湖,兩舟相向。
李叔同的日本妻子:“叔同——”
李叔同:“請叫我弘一。”
妻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李叔同:“愛,就是慈悲。”
很多人謾罵李叔同,說他拋家棄子,不負責任云云,然而在出家之前,他曾預留了三個月的薪水,將其分為三份,其中一份連同自剪下的一綹鬍鬚託老朋友楊白民先生,轉交給自己的日籍妻子,並拜託朋友將妻子送回日本。從這一細節可以看出弘一大師內心的柔情和歉疚以及處事的細心和周到。
學生劉志平,留學日本時經濟十分困難。李叔同私下資助這位學生,薪金微薄的他每月堅持寄錢,不求其償還,並叮囑不可告訴他人,直至劉志平學成才停止資助。
這樣一個人,怎麼能算無情?
有這樣一個故事。
佛招弟子,應試者有三人,一個太監,一個嫖客,一個瘋子。
佛首先考問太監:“諸色皆空,你知道麼?”
太監跪答:“曉得。學生從不近女色。”
佛一擺手:“不近諸色,怎知色空?”
佛又考問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麼?”
嫖客喜笑顏開答:“知道,學生享盡天下女色,可對哪個婊子都不迷戀。”
佛一皺眉:“不留戀,哪來覺醒?”
最後輪到瘋子了。佛微睜慧眼,並不提問,只是慈愛地看著他。
瘋子捶胸頓足,悽聲哭喊:“我愛!我愛!”
佛雙手合十:“善哉,善哉。”
佛收容瘋子做弟子,開啟他的佛性,終於使他成了正果。
李叔同有太多的愛,他對人世有太多的眷戀,他愛妻兒、愛學生、愛藝術、愛朋友,愛人世間的每一個人,可他又早已看破無常,他知道所深愛的都將逝去,他的眷戀越深,折磨愈甚。
他的學生豐子愷曾經說過,人生有三種境界,物質、精神、靈魂,生活在物質層次的人,只要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
其次,高興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裡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託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
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
而李叔同,恰恰屬於第三種。
藝術已經不足以安放他的心靈,所以,他選擇了宗教,以此來超越無常的苦痛。
亦如李叔同對他的妻子所言,愛是什麼:是慈悲。
眾生皆苦,生老病死,愛憎會,恨別離,求不得,放不下。
而佛,便是捨棄個人的愛恨,普度眾生的痛苦。
為弘揚佛法,他置生死於不顧。1937年底,廈門轟炸不斷,眾人勸他避難,他卻集眾演講,盡一己之力,渡劫眾生。
每次開講時,後面的牆壁上,都掛著他親手書寫的中堂:“唸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唸佛。”在弘一法師看來,以佛之覺悟普度眾生,激勵僧俗兩界一同奮起救國,即便犧牲一切,捨命不辭。
因為放下了個人的愛恨,也就回避了無常的悲苦,了悟小愛的無常,也便成就了大愛的慈悲。在這世事變幻中,內心才能不被煎熬,以此獲得安寧。
李白曾經寫過“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所有的有情,有一天都會變成無情,因為來生我們都只能在虛無縹緲的銀河再會。
蔣勳也曾經說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有兩種,一種是生離,一種是死別。
若是要擺脫其中的痛苦,就要學著放下,放下執著,學會超脫,放下小愛,學會大愛。而唯有這樣,人生才得從容。
就像弘一法師去世之前,寫給自己弟子詩裡的那句:
問餘何適,廓爾亡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春滿花開,皓月當空,心中一片寧靜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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