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帝國花甲之年的危機

大唐帝國花甲之年的危機

玄武門之變

大唐儀鳳三年初夏,歲在戊寅,西曆678年。國都長安城裡,大明宮外柳絲拂面,太液池裡水波不興。

當時統治著這個世界最強大帝國的皇帝是高宗李治,他在上元元年(674年)被群臣尊稱為“天皇”,同時皇后武則天接受尊號“天后”。高宗是大唐的第三代君主,天下臣民將天皇天后並稱為“二聖”,對朝局略有了解的百姓都知道,皇帝對伺候過先帝太宗和今上兩代君王的天后武氏言聽計從。事實上,從顯慶年間開始,正當盛年的皇帝就體弱多病,懶於朝政,而武后恰好是個厲害角色,許多臣下的奏章就讓皇后代勞處理了。武后孃家人分居朝廷多個顯要的職位上,一些善於奔競的官員,知道找天后的路子,比找今上還管用。朝野中一些有識之士憂心忡忡,他們隱隱感覺到今上駕崩後,大唐將會發生一些什麼大事。太祖的沉毅果敢,太宗的雄才大略,為什麼在今上身上依稀難尋?

但是多數人不曾料想高宗駕崩後,武后竟然幾乎將大唐宗室誅戮殆盡,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放過。此時,大唐廣闊的疆域內,處處呈現太平勝景。從李淵父子起兵太原,於西曆618年稱帝至今,大唐國祚已整整延續了一個甲子。經過太祖的篳路藍縷,經過太宗的勵精圖治,這個雄踞在東亞大陸上的帝國,其赫赫國勢,無人質疑。其影響之廣,北逾大漠,南暨交趾,東至日本,西越蔥嶺,萬國遣使來朝,已成為長安城裡一道平常的風景。

帝國雖然存在種種隱憂,但這個帝國整體上還是一派朝氣勃勃、欣欣向榮,和皇帝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恰成對比。

此時的大唐,來自外部的國家安全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李淵父子太原起兵時,天下群雄逐鹿,為了能在這場江山爭奪遊戲中勝出,有著胡人血統的李淵,忍辱負重向北方強大的突厥可汗稱臣,乃得以解決後顧之憂,揮師南下。直到貞觀四年,太宗命大將李靖統兵十萬,大破突厥雄主頡利可汗,解決了北部的威脅,太宗為此欣喜地說:

往者國家草創.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于款塞,恥其雪乎!

東邊的高麗,經過隋煬帝、唐太宗到高宗朝的數次征伐,勞師糜餉,終於換來了高麗的納貢稱臣。西南高原的吐蕃,兵強馬壯,是六十年來大唐最大的外部威脅,通過貞觀朝的和親,宗室公主,以金玉之質,遠赴雪域,求得了和吐蕃的脆弱和平。

貞觀二十三年(西曆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宗駕崩於翠微宮,就在此前的四月,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的衛景武公李靖辭世,英明一世的天可汗李世民和他的肱股大臣,以及陪伴自己在疆場搏殺的六匹戰馬已經歸於塵土,歷史,開始了新的篇章。對於性格懦弱的兒子李治,能否掌控如此一個超級大國,李世民生前並非沒有擔憂,在前一年即貞觀二十二年春正月,太宗作《帝範》十二篇賜太子,這實際上就是他的政治遺言。太宗在《帝範》中對自己的接班人如此諄諄教導:

夫取法於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不免為下。吾居位已來,不善多矣,錦繡珠玉不絕於前,宮室臺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遊四方,供頓煩勞,此皆吾之深過,勿以為是而法之。顧我弘濟蒼生,其益多;肇造區夏,其功大。益多損少,故人不怨;功大過微,故業不墮;然比之盡善盡美,固多愧矣。汝無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貴,竭力為善,則國家僅安;驕惰奢縱,則一身不保。

高宗所繼承的,是一筆豐厚無比的政治遺產,不但邊境安定,百姓富足,最為重要的是,大唐突破了歷史瓶頸,高宗,要做一個守成之主,並不是難事。

中國歷史上,新王朝建立後,前三十、四十年是最重要的瓶頸時期,若這個“小三峽”順利穿越了,則是一瀉千里,前景遼闊;若在這個瓶頸卡殼了,則多半是二世而亡,開局不錯的帝國變成短命王朝。漢朝在高祖身後,由於呂后的干政,政局激盪幾乎傾覆了大漢帝國,幸賴高祖培養的舊臣,保住了劉家社稷,然後經過文帝、景帝兩代帝王的治理,終於使漢朝有了十分穩定的制度構架,從而種下了長命王朝的基因。相反,秦始皇、隋文帝都是傑出的開國君主,然而兩個王朝在第二代帝王的手裡,沒能突破歷史的瓶頸而夭折了。或許王朝的瓶頸期,猶如一個孩子的童年時期,疾病、傷害等種種危險相伴,一旦順利告別童年,進入青春期,就有了較強的生命力。

大唐帝國花甲之年的危機

天后則天

對帝國而言,往往其致命的危機是由接班人的危機引發的,因為帝位傳承,是帝制時代最重要的政治問題,這個問題解決好了,往往一順百順,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則禍患無窮。和秦、隋一樣,大唐的“童年時代”,最大的危機也是由帝位繼承引發的。

大唐帝國,是李氏父子、兄弟合夥做大的一家家族公司,在那樣的時代,無論在哪個行當創業,最佳的人力資源配置是“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因血緣而結成的信任機制,所激發的競爭力是巨大的。很幸運,上天賜給李淵的幾個兒子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無一不是人中俊傑,特別是二子李世民,這種優勢隋末爭霸的群雄中,無人能比。然而,一旦逐鹿得手,新帝國建立,往昔打江山時的幸運就很容易變成不幸,幾個兒子個個傑出,那麼一定給接班人的選擇帶來巨大的危機。武德九年(西曆626)六月,終於發生了“玄武門之變”,秦王李世民帶部將誅殺了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兄弟相殘中,李世民勝出,不久後即位,尊李淵為太上皇。

李世民自登九五之尊後,最大的危機是,如何修補合法性缺陷。帝制時代,最高權力更替的正當性體現在道統、血統和法統的統一。所謂道統,是天命仍在某姓某家,也就是說這個王朝還沒到被天下百姓拋棄的時候;所謂血統,則繼承人必須是老皇帝的直系後代;所謂法統則是作為後代繼承皇位,必須是合乎程序的,要麼是嫡長子,要麼在老皇帝生前已被指定為接班人。

李世民在玄武門之後,面臨的難題和秦二世胡亥、隋煬帝楊廣幾乎一樣,胡亥、楊廣沒能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而李世民當然不願意重蹈覆轍。儘管人常說,歷史是勝利者所寫的,但勝利者並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李世民無論如何發動謀臣為自己辯解,但“弒兄逼父”的嫌疑很難洗清——對一個雄心萬丈的帝王來說,這如芒刺在背。如何修補這種合法性的缺陷,那麼只有通過執政的業績,讓天下臣民覺得,李世民當皇帝,是最佳的歷史選擇。

太宗做到了這點,他交一份“貞觀之治”的答卷。他啟用魏徵、高士廉、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等賢能人士,通過一系列的政治經濟文教等方面的改革,使大唐帝國空前繁榮。即便這樣,太宗至死頭腦十分清醒,不敢為自己執政的業績而自傲,更不敢說自己當政二十餘年是前無古人的盛世。所以他告誡太子:“汝無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貴,竭力為善,則國家僅安;驕惰奢縱,則一身不保。”

很不幸,先帝遺言對高宗所起的作用太有限。李治即位後依然執行太宗的“治國之道”,永徽年間有貞觀遺風。永徽六年立武則天為皇后,高宗逐漸地將朝政交給武后打理,從此,大唐開始步入一條曲折的山路。

就在儀鳳三年,以李敬玄代替劉仁軌為洮河道大總管兼安撫大使,率兵征伐吐蕃,九月與吐蕃大戰於青海,兵敗,被吐蕃俘虜的將帥不知凡幾。自此後,大唐、吐蕃的脆弱和平被打破,吐蕃一直成為唐帝國的心腹大患,直至唐朝覆亡。

這一年,“初唐四傑”已成名多年,六十年的太平與富足,終於滋養出大唐第一個文化燦爛的時期。王勃在兩年前溺亡於帝國最南端的交趾,剩下的楊炯、盧照鄰、駱賓王正當盛年。此後的光宅元年(西曆684年),武則天廢睿宗自立,駱賓王的《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傳入京師,武則天讀到 “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時,驚呼道:” 宰相之過也!人有如此才,而使之流落不偶乎?”

然而,對這一切,已躺進乾陵地宮中的高宗什麼也不知道了。

大唐帝國花甲之年的危機

李治、武則天合葬的乾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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