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清咸豐年間,合州出了一樁轟動西南的殺人案,由於貪官昏憒,惡吏營私,幾乎將一位清白貞潔的女子定成姦淫之罪。幸虧總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機智精細的縣令,歷盡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兇伏法。

四川重慶府合州縣的七澗橋住著一戶姓鞠的人家,父親、母親和年輕的兒子、兒媳四人住在一起。一天夜裡,母親向氏醒來,發現丈夫不在床上,她爬起一看,房門和大門都大開著。向氏趕緊招呼兒子出去看看,兒子很快起來衝出了房門。向氏在屋裡等了好久都沒見兒子回來,這時兒媳也醒了,婆媳兩人害怕,不敢呼救,也不敢出去查看究竟,就躲在屋裡戰戰兢兢地熬過一夜,等到天亮才敢出去查看。

這一看,向氏和兒媳二人大驚失色。她們發現鞠家父子倒在了門外數十步遠的路旁,身上有刀傷,地上都是鮮血,明顯被人殺死。一樁殘忍的謀殺案就這麼發生了。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案子很快就報到合州衙門,好在七澗橋就在合州城邊,離州府衙門不遠,知州榮雨田按照辦案程序,帶著書吏、差役、仵作趕到現場,驗屍查看。殺人現場非常清楚,鞠家父子均被同一口利刃砍殺,父被殺於前,子遇難在後,殺人兇器沒有留下,估計是一口快刀。作案時間大約是四更天;作案現場沒有留下兇犯明顯的足跡,當然兇犯是誰,為何行兇,就更不得而知了。衙役們勘察完畢,告訴地保可以讓家人將屍體收殮埋葬了。

一夜之間被殺二人,不僅在七澗橋,便在合州、重慶府也都是一個大案,知州榮雨田剛接到此案時也著實吃了一驚,心下不敢怠慢。他雖為官糊塗,治郡安民之道並不精通,但也知此案干係重大。這兇殺案要是處理不好,下不能安撫百姓,上也無法向上司交代。因此開始時他也頗下了一番力氣,派人在七澗橋察訪,到城邊附近偵探。

面對這樁“無頭案”,無目擊證人,無現場證物,無破案線索,“三無”,榮雨田找不到頭緒,過了好多天都沒有發現線索,更不用說抓到兇手了,他的壓力越來越大。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事實上,清代對惡性刑事案件的破案要求非常嚴格。根據《大清律例》的規定,命案和盜竊案發生後,案發地官府都要“立限速結”,也就是要在一定的時間內審理完畢。一般說來,人命案要在六個月內審結,其中案發地的州縣官府要在三個月內查清案情,抓住犯人,審訊完畢,將其押解到府裡,這是案子的初審程序。府裡要一個月內完成案件的核查,並把案卷和犯人押解到省城,這就是複審程序。省裡接到材料和人犯後,按察司要在一個月內完成核查,報告給總督、巡撫,總督、巡撫又要在一個月內完成案子的審查,然後上報朝廷,等待皇帝的聖裁。整個過程只有六個月的期限。

如果是情節特別嚴重的人命案,六個月的期限就被縮短為四個月。其中,案發地的州縣官府必須在兩個月內破案,然後逐級上報。同時,各個上級的辦事期限也縮短為二十天。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不能在限期內破案的官員要受到參奏彈劾。一直不能破案的官員,以後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接受一次參奏彈劾。前三次,官員要受到扣發俸祿、降級留任等處分。如果第四次被參奏彈劾,官員就要降一級調用。而且,如果轄區內有殺人案久懸不破,官員不能退休,不能升職,不能調職。只有殺人案了結了,官員才能繼續在仕途上升遷調轉。所以,府縣的官員,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轄區內出現惡性刑事案件。

面對鞠家命案,榮雨田能做的就是每天召集幕僚,商量對策。幕僚們對這樁無頭案也束手無策。榮雨田很生氣:你們都是我自掏腰包聘請的,都拿了我的錢財,我的烏紗帽沒了,你們的飯碗也就砸了,所以,你們給我想辦法,給我把這個案子破了。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大家沉默好一會兒後,刑名師爺,也就是專門幫助榮雨田處理司法事務的師爺,說:“衙門裡的刑吏陳老倫,人脈廣,手腕高,在合州很有辦法,大人不妨託他試試。”榮雨田聽了大喜,趕緊派人叫來了陳老倫。陳老倫是合州本地人,在合州衙門裡協助辦理司法事務。榮雨田向他許諾,如能破鞠家命案,就賞他五百兩銀子,還會給予提拔。陳老倫一口應承,但提了一個要求,他說鞠家命案複雜,請知州大人寬限一些時間。榮雨田答應並預支了一筆賞金給他。

陳老倫接受任務後,先派了一個媒婆到鞠家,和向氏套近乎。媒婆關切地詢問了鞠家命案的基本情況後,攛掇向氏把剛守寡的兒媳改嫁給了陳老倫,陳老倫娶到新夫人後,對她很好。家裡事情,無論大小,包括理財都託付給她。陳夫人在鞠家哪有在陳家過得這麼安逸富足,她很快就喜歡上了如今的生活,慶幸自己過上好日子。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美中不足的是,陳老倫工作很忙。婚後陳老倫回家越來越晚,而且常常下班回來面帶憂色。陳夫人就問丈夫怎麼了。陳老倫一開始不想說,陳夫人問了幾次後,陳老倫就告訴她知州大人限自己一個月破案,不然就要殺自己頂罪 ,自己沒有頭緒,向氏又天天到衙門裡催問。陳夫人面露難色,說向氏的丈夫、兒子都死得很慘,她怎麼會善罷甘休呢。陳老倫也就沉默起來。

翌日,陳老倫臉色慘白、腳步沉重地回到家。一進家門,他話也不說,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陳夫人害怕了,連忙問他怎麼回事。一連問了好幾遍,陳老倫才緩過神來,告訴她鞠家的案子,已經查清,鞠家父子是被她婆婆向氏及其姦夫謀殺的,但為活命,需要夫人上堂作證。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陳夫人貪圖安樂,一口答應下來。陳老倫馬上向榮雨田報告,說向氏通姦謀殺親夫。很快,向氏被抓到縣衙,差役拉出一個壯年男子,和向氏對質。男子把自己如何認識向氏,怎麼和她通姦,怎麼和她密謀,怎麼謀殺鞠家父子,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向氏驚得目瞪口呆,回過神後連忙否認。隨後自己昔日的兒媳、現在的陳夫人上堂,按照陳老倫的教唆,指證向氏和堂上的壯漢有姦情。

榮雨田把鞠家命案的結案卷宗上報到了重慶府,開始走程序。如果各級上司都認可榮雨田的初審結果,向氏就要被開刀問斬了。就在案卷還在走程序時,案情早已在合州民間傳得沸沸揚揚,並流傳到重慶周邊等地,百姓們普遍認為向氏是冤枉的。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向氏的弟弟在姐姐被判通姦殺人後,馬上開始上訴,到合州、重慶為姐姐喊冤。應該說,向氏謀殺親夫和兒子的案子疑點很多,但是上訴一次就被駁回一次。合州、重慶府、川東道等官員,都被一張無形的網籠罩了起來,大家一心要置向氏於死地,儘快了結這一命案。案子很快上傳到四川省,就等省裡審核後上報朝廷確認了。這麼看來,向氏是凶多吉少了。

隨後,向氏的侄女勇敢前往省城成都為姑姑喊冤。正常做法應該是去按察司喊冤,如果不行,直接去四川總督衙門。但是,向家人覺得正常的做法現在顯然行不通。如果行得通,一樁明顯的冤案就不會鬧到省會來。向家人決定直接去攔時任四川總督黃宗漢的轎子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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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漢,福建泉州人,進士出身,當時年近六旬,歷任京官和地方職務,經驗豐富,宦海沉浮,頗為不順。他身上始終保持著與官場格格不入的品質:剛正不阿,強硬,有原則。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廣州淪陷,兩廣總督葉名琛被俘,黃宗漢臨危受命,擔任兩廣總督兼通商大臣。在任期間,組織義勇隊,操練士兵,對英法聯軍非常強硬,結果被主張妥協的朝廷免去官職,調任四川總督。四川總督的重要性遠比不上兩廣總督,黃宗漢實際上是被降職。合州鞠家命案審判期間,黃宗漢剛到四川不久。

這一天,黃宗漢坐轎外出,突然轎子停下,他探頭看到衛卒在鞭打一個跪在地上鳴冤的小姑娘,連忙出來呵斥,制止他們繼續鞭打。他收了向氏侄女的訴狀當場瀏覽,簡單詢問了幾句,得知案子已經送到了按察司。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黃宗漢和藹地對向氏的侄女說:“小姑娘,你勇敢地為長輩抱告喊冤,很了不起。這裡有兩吊銅板,你好好拿著。你的狀子,本官收了。案子還在按察司,你得去找按察使大人秉公處理。”說完,黃宗漢讓隨從賞了小姑娘兩吊錢,同時在狀子上批了幾句話,大致意思是讓四川按察使重新審核向氏殺人一案,如果真有冤情,要及時平反。向氏侄女千恩萬謝後走了。

不幾日,黃宗漢到按察使司衙門旁聽,當時,向氏就跪在地上。她推翻了之前的供述,不肯承認與人通姦,更不承認殺人。按察使下令衙役掌摑向氏。之前每審核一次,向氏就推翻一次供述,多受一次皮肉之苦。她臉頰兩邊的肉差不多都脫落了,如今又遭到衙役的痛打,嘴和臉很快就變形了,血肉模糊,露出了牙肉。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黃宗漢於心不忍,發話說:“此女伶仃可憐,諸位大人為什麼專審她?你們審問案子,就只問嫌犯一人,不召其他人過堂嗎?”按察使盧道恩這才命令:“帶姦夫上堂!”

過了一會兒,一個臉色紅潤、皮膚飽滿,一點兒都不像是囚犯的壯漢被帶了上來。黃宗漢看到後就大怒。“如此兇嫌,何不杖之!”總督發話,衙役們不得不對壯漢棍棒伺候。剛打了一兩下,那壯漢就大喊大叫求饒,供認自己與向氏並沒有姦情,更沒有和向氏密謀殺人,這些都是合州刑吏陳老倫花錢讓他乾的。至此,向氏的冤情被證實,她的確是被冤枉了。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據此,黃宗漢召來親信李陽穀,命令他秘密前往合州微服私訪。接到總督黃宗漢的指示後,他喬裝打扮成商人,帶上兩個僕人趕往合州。誰料李陽穀人還在途中,重慶的地方官員就已制定了“邀請”他到衙門做客的全套接待方案了。一連幾天,重慶的地方官們恭恭敬敬地接待李陽穀,輪番宴請,好酒好菜好言好語伺候著。

李陽穀堅持要走,臨行前,川東道臺和幾位官員對李陽穀說:“你此行的目的,我們早就知道了,你沒有必要隱瞞。李大人如果能幫忙掩蓋,這裡有三千兩銀子權當孝敬。”李陽穀無話可說,銀子也堅持不要,匆匆告辭回成都。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船行數十里,李陽穀從偏僻處登岸,悄悄剃去長鬍,改頭換面,直奔七澗橋,路上果然再也沒被人認出。在合州及七澗橋,李陽穀明察暗訪,以陳老倫為線索,順藤摸瓜,掌握了榮雨田等貪官汙吏的種種罪行,唯合州命案的真兇是誰依然毫無線索。就在返城的頭一天晚上,李陽穀投宿一家小旅店,深夜偶然聽到旁邊的房間裡,有兩個人在說話。

其中一人說道:“現在那些當官的,都是糊塗蛋,本地七澗橋的鞠氏父子被人殺死,而州官卻以妻子謀殺親夫罪結案,簡直昏官。”另一個贊同:“也不知殺人兇手是誰?”第一個說話的人壓低聲音不無得意地說道:“實不相瞞,那鞠氏父子是被我殺死的。”“你真是賊大膽。人命關天的事你也敢胡說八道。”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這等大事我豈敢隨便亂說,當時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那天夜裡,我路過七澗橋,因身無盤纏無法繼續趕路,便乘夜翻牆進入一戶人家院內。黑暗中只偷了一床被子,我抱著被子剛剛走出大門,冷不防一位壯年男子隨後追來,抓住被子不放。我二人你拉我扯相持一陣,我嚇唬他鬆手,要不然就殺了他。誰知他並不理會,更加用力爭奪。情急之中,我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刀砍倒了他,忽一少年追出門外,我只好又殺了那少年。我自知罪責難逃,故流浪在外一年多不敢回家。聽說合州命案現已結案,所以正急急忙忙準備回家。”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李陽穀大喜過望,趕緊招呼兩個隨從,逮住了隔壁房間的真兇,直接押送成都,上報給黃宗漢,合州殺人案很快告破。四川按察使、川東道臺、重慶知府革職;合州知州榮雨田本當嚴懲,但他上上下下活動,花費不少銀子,僅僅得到革職處分;書吏陳老倫知法犯法,真兇落網後,畏罪自殺;陳夫人、原向氏兒媳凌遲處死,反而懲罰最重;作偽證的壯漢被判充軍。為向氏鳴冤的向氏的侄女,得到表彰,向氏無罪釋放,查案有功的李陽穀出任實缺知縣。

清咸豐年間合州“七澗橋命案”全解

但此案並未了結,不久黃宗漢調任北京,成都將軍暫署理四川總督,官場上暗流湧動,想重新將這個合州命案翻過來。代理四川總督竟以當初榮雨田的判決上奏朝廷,報給刑部,想為涉案所革職的一系列官員謀求復出。巧的是,黃宗漢剛好代理刑部尚書職,收到呈報,嚴詞駁回,四川方面這才不敢翻案。

通過此案,我們瞭解到清代基層官員的辦案壓力和他們的有罪推定邏輯,這都助長了基層的冤假錯案。雖然朝廷為冤假錯案的平反設置了很多渠道,但實踐中卻存在諸多限制,整個司法體制並沒有動力、也不願意翻案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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