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周作人、葉靈鳳的三月三

今天是農曆三月初三,按照各地的習俗,今天應該食野菜,吃薺菜花煮雞蛋。野菜與各地的小吃和方言一樣,十里不同俗各有各的滋味與意韻。所以,周作人當年開頭之後,後來人皆作同體作文《故鄉的野菜》:葉靈鳳寫《江南的野菜》,臧克家寫《家鄉菜味》,陳荒煤寫《鄉情與鄉味》......而汪曾祺談吃,也總不忘冠名《故鄉的野菜》《故鄉的吃食》等等,野菜最足以代表一地的土宜和民風。

汪曾祺、周作人、葉靈鳳的三月三

周作人:三月三螞蟻上灶山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裡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間不必說,就是城裡只要有後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採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遊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後來馬蘭頭有鄉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採,關於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

《西湖遊覽志》雲: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雲: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通稱鼠麴草,系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採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讚美之雲:

黃花麥果韌結結,

關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

一塊自要吃。

清明前後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麼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後,不復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作“御形”,與薺菜同為春的七草之一,也採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後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復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汪曾祺、周作人、葉靈鳳的三月三

汪曾祺:三月三,蔞蒿滿地蘆芽短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方加了一條注:“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麼寫,後來偶然看了一本什麼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後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裡當小老闆,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樓”、“呂”一聲之轉。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係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裡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說註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並非故作玄言。

小時讀周作人的《故鄉的野菜》,提到兒歌:“薺菜馬蘭頭,姐姐嫁在後門頭。”很是嚮往,但是我的家鄉是不大有人吃的。灰條的“條”字,正字應是“藋”,通稱灰菜。這東西我的家鄉不吃。我第一次吃灰菜是在一個山東同學的家裡,蘸了稀面,蒸熟,就爛蒜,別具滋味。後來在昆明黃土坡一中學教書,學校發不出薪水,我們時常斷炊,就擄了灰菜來炒了吃。在北京我也摘過灰菜炒食。有一次發現釣魚臺國賓館的牆外長了很多灰菜,極肥嫩,就彎下腰來摘了好些,裝在書包裡。門衛發現,走過來問:“你幹什麼?”他大概以為我在埋定時炸彈。我把書包裡的灰菜抓出來給他看,他沒有再說什麼,走開了。灰菜有點鹼味,我很喜歡這種味道。王西樓《野菜譜》中有一些,我不但沒有吃過,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如:“燕子不來香”、“油灼灼”……

汪曾祺、周作人、葉靈鳳的三月三

葉靈鳳:三月三,薺菜花兒賽牡丹

清明前後,趁著掃墓踏青之便,從前江南的小兒女有一種很有趣的野外活動,稱為“挑野菜”。這個“挑”字用得很有意思,因為有許多野菜都是生得扁平的貼在地上,要從土中將它們連根挑起,抖去泥土,放入帶來的小竹籃或是手巾包內。

這是江南暮春天氣最富有吸引力的活動,因為既可以玩,事後又有得吃。雖然有些野菜在市上也可以買得到,但是自己勞動得來的果實,雖是一勺微,吃起來也是別有滋味的。

在這類野菜之中,滋味最好的是馬蘭頭,最不容易找到的也是這種野菜。這是一種葉上有一層細毛,像蒲公英一樣的小植物。採回來後,放在開水裡燙熟,切碎,用醬油麻油醋拌了來吃,再加上一點切成碎粒的茶幹,彷彿像拌茼蒿一樣,另有一種清香。這是除了在野外採集,幾乎很少有機會能在街上買得到的一種野菜。 同時由於價錢便宜,所以菜園裡也沒有人種。《本草綱目》有“馬蘭”之名:說它“湖澤卑溼處甚多,二月生苗,赤莖白根,長葉有刻齒狀,南人多采汋曬乾,為蔬 及饅餡。入夏高二三尺,開紫花”云云。所說頗似馬蘭頭,但說它高二三尺,則又有點不似。不知是否我們在春天所摘的是嫩苗,到了夏天會長得那麼高,還是另一種植物。

較容易找得到的是薺菜。這東西現在顯然已有人種植了,因為在香港的上海館子“新到上海時鮮”的廣告中,也有薺菜之名。但是在我的印象中,野生的總比菜園種出來的滋味更好,至少是吃起來更有風味。薺菜不僅可吃,花也很美麗,江南人素有“三月三,薺菜花兒賽牡丹”之諺。

薺菜可以炒來吃,可以切碎了加蝦米或肉粒作豆腐羹,又可以作餡包餛飩或包子。《本草》說養菜有大小數種,我們現在所吃的乃是較小的一種。扁平的生在地 上,摘的時候一定要連根從地上挑起來。據說《詩經》上所詠的“誰謂茶苦,其甘如薺”,所指的就是薺菜。如此說來,我們的祖先早已知道它的好滋味了。

另一種更普通的野菜是金花菜,一名三葉菜,古稱首蓿,原本是馬吃的,據說還是張賽出使西域從大宛帶回來的,這就是今日上海人所說的“草頭”。這種野菜 現在也漸漸的成為“園蔬”了。除了可炒吃(即上海館子的“生煸草頭”),我們家鄉還將它醃作鹹菜,日久色澤微黃,吃起來甘中略帶苦澀之味,是很好的“茶淘飯”小菜。

··延伸閱讀··

汪曾祺、周作人、葉靈鳳的三月三

  • 《吃肉》 周作人著

  • 《做飯》汪曾祺

  • 《談吃》梁實秋

  • 《一粒糖》豐子愷

  • 《荔枝蟬》葉靈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