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歲月之父輩們的曲曲罐兒茶

成長歲月之父輩們的曲曲罐兒茶

一場滂沱大雨,四叔父家的驢圈遭雨淋塌陷了。趁地裡溼潤不能幹活的時機,父輩幾個湊齊在一起,修繕驢圈房。這天下午,天氣炎熱,火辣辣的太陽照曬得人睜不開眼,地面上也潮溼悶熱。只見大伯父頭戴草帽,彎曲身材,不急不慌收拾驢圈房面子。三叔父魁梧高大,手拿泥抹裹泥,曲折的身材,總感覺有力使不上。父親挑起水桶,彎腰放地下,四叔父弓腰駝背,手拿鐵鍁接應父親倒水,弟兄四人互相配合,各幹各的,有序地忙碌著。幾個小弟兄在場地戲耍,“抬轎吹喇叭——湊熱鬧”不時也跑前躥後當幫手。花了大半天工夫,臨近天黑時,一個個都“泥腳面手”、口乾舌燥,可是大功告成。他們拍打身上的泥土,進門去洗手了……

廳房內,灑掃乾淨,桌明幾亮,擺放整齊。火盆裡的木柴,已經引火點燃,火焰盤旋升騰,“嗤拉嗤拉”火沫星子四濺亂飛,濃煙遮蔽籠罩,瀰漫著整個屋子。五個“曲曲罐”擺在木柴的空隙中,水“咕嘟咕嘟”沸騰嚷叫,往外漂溢。炕桌上五個白底藍色花紋的茶盅,擦得釉色發亮,一字兒排開。高磊高磊的一碟子蔥花油煎餅,黃棕棕、脆嫩嫩、笑燦燦招惹得人垂涎欲滴。

奶奶一手研磨著她的眼睛,一手扶住門框大聲地喊叫我:“鎖兒,鎖兒,你快來管火哦,火沫星子快飛到毛氈上,毛氈著啦……”我在門外,正幫著四叔父拾掇現場的垃圾,忽聽到奶奶急聲喊叫,慌忙扔掉手裡握的鐵鍁,一蹦子撲進門,一籠大火正在熊熊燃燒,火焰高漲,火苗飛竄。哦!真是“乾柴見火,哪有不燃?”火勢迅速猛烈蔓延開來,嚇著了奶奶。原來大人在外幹活,她在屋內收拾房子又生火。心理不禁咯噔一下:真是個閒不住又懂事的可愛老人!

“啊呀呀!你這個死老奶奶,只打掃房間就不錯了!人都忙著,這麼老早就把火生著了,不會把木柴磊好了,等他們忙完了再來點火嗎?你這是害禍人呢,還是伺候後人哩?嗨嗨……我把你還……”猛力撲過去,一把抱住奶奶的細腰輪起來,甩了一圈。急忙鬆開奶奶,找了幾塊雨淋後的木塊,壓住火,火勢立即得到控制。三叔父洗淨手,走進門,笑著嗔怨道:“你這乖娃子,把你奶奶甩昏了,趕緊不扶上炕緩著去哦?”才幡然抬頭,奶奶坐在板凳上,耷拉著腦袋,胳膊伏在桌沿上,臉色發黃,迷瞪雙眼,神情恍惚。頓覺事態不妙,急著和三叔父抱上炕頭,端來溫開水。身體本來羸弱的奶奶,已經被煙火燻得臉色蠟黃,頭暈目眩,再用力輪甩了一圈,懵懂發悶的老人,搖甩眩暈了!父輩們幾個洗完手,相繼進門,他們口瞪目呆,面面相覷,體恤關切地詢問奶奶,把異樣的眼光集中投向我,你一言他一語數叨起來,我一陣愕然,自知理虧,沒再吭聲。奶奶突然發出微弱斷續地喘話聲:“哦……好啦,火快癱滅了,都快點喝茶去!”聽見奶奶說話,弟兄幾個才舒展開了緊蹙的眉毛。脫去鞋子,磕了磕腳面上沾落的泥土,赤腳兩片蹬上

炕頭,依次坐穩,喝起曲曲罐茶。

門窗是敞開的,遮蓋屋頂的大片煙霧,已經即將散去,一縷縷青煙在火盆上端盤旋飄飛,火勢正旺。火盆凸起形成弧形的遮攔圈內,五個並排的黑色曲曲罐,茶水“滋裡哇啦”爭相沸騰,溢出口外,豆大的水珠,滾落在灰土中。體型魁梧的三叔父,翹起右腿,曲折左腿,背靠房屋的樑柱子側身斜坐著,手臂不停地來回擺動,遮護濺起的灰塵,以防落入曲曲罐內,粗糙的大手,揉捏茶葉,依次逐個下注到曲曲罐裡。

成長歲月之父輩們的曲曲罐兒茶

兩腿腳吊起,坐落在炕沿邊,側身偏頭的四叔父,手捉水煙瓶,一鍋子接一鍋子“咕嘟咕嘟”拉水煙,等過完煙癮,不聲不響跳下炕頭,摸了一把小弟的頭髮,“邦”朝臉上一個親吻:“嘿嘿!這幾個小鬼跑來跑去的,沒停地助工,今天有功勞,餓了?”呵!這問話正中下懷,肚子裡“咕嘎咕嘎”像貓抓的我們,還真想吃啦!四叔父說完話,轉身進了廚房,端來一碟子蔥花餅,擰爛一坨,掰開分給我們,大家蹲在裝滿糧食的口袋上,囫圇吞棗,狼吞虎嚥起來。

蜷伏在炕頭的奶奶,喝了杯溫開水,臉色好多了,神智漸漸清醒,恢復了常態。慢慢地抬起頭,起身坐在炕旮旯,陪著喝茶的後人。瘦削臉型的伯父,自知是老大,沒再客氣,背靠牆根,盤腿坐在炕頭後。伸手接應過三叔父清的第一盅茶,樂呵呵地雙手端著,讓奶奶潤潤口,奶奶不但沒“領情”,氣狠狠地,反而一甩胳膊:“看麻煩人麼!要鬧(苦)死我?我不喝鬧死蛤蟆的水!”看到奶奶滿臉慍怒,不再勸說。大伯手撕油煎餅,塞進嘴裡“嗑蔥嗑蔥”嚼著,然後抿嘴呷了一氣茶,“咕嘎”嚥下,雙眼圓睜瞅看我們,朗笑著故意調侃:“啊呀,這茶和油饃就是香哦!”

和顏悅色的父親,身材背靠窗戶,偎依在奶奶身旁。拿個手絹,小心翼翼地擦著奶奶臉上滲出來的汗珠,口裡不停地埋怨:“真是罕見五首,冒惶惶!後生家的手勁,甩暈喘不過氣來,怎麼辦呢?”奶奶分開父親擦臉的手,“娃娃麼,就愛耍鬧!喝茶連嘴封不上?”父親放下手絹,端起一杯熱茶喝進嘴裡,沒再說什麼,於是大家一陣沉默。第二三輪茶,接連在曲曲罐裡冒泡了,三叔父挨個倒進茶盅,炕頭上,只聽見“滋遛滋遛”大家喝茶的聲音。

平時很難相聚在一起的父輩們,這會兒圍坐在奶奶身旁,才有工夫消停地細嚼慢嚥起酥軟脆嫩的油饃,細細品嚐這清爽滋潤的曲曲罐茶。聚眾熬曲曲罐茶,談笑風生,情緒亢奮,氣氛融洽,溫暖的話語一下能拉近感情,有多麼沉悶的心情,這時都能化解,有多麼疲倦的身子,都能釋然解除!

天色暗下來,奶奶嚷叫著點起了燈,煤油燈照射出明亮的光芒,燈光加火光,屋子裡亮堂起來,燈光映襯在臉上,每個人臉上洋溢著幸福開心的微笑,房子裡充滿了溫馨,散發著融融暖意……

父輩們的曲曲罐茶,最重要的茶具是“曲曲罐”,是個像幼兒拳頭那樣大小的容器。肚子憋圓,正中有個凸顯出來的半圓形耳狀“捉手兒”,用來手捉倒茶的;兩頭小,頂部撮口,伸出小角口,手抓捉手兒,揚起曲曲罐,茶水就會順著小角口流進茶盅。黝黑髮亮釉色的表面,光滑且細膩。整體看,形狀玲瓏小巧又嬌小。大人親暱地稱之為“曲曲罐”。它是由一種粘性的黑砂土燒製而成的,這種材質熬出的茶,不走味也不串味,能保持茶葉的原汁原味,集市地攤隨處可見,能買得到。

其實,父輩們最開始學喝茶,後來一直延用的“曲曲罐”,是一種黃土參合紅土燒烤出來的器具,青灰色,八九釐米高,底座直徑只有四五釐米的錐體,肚大口小,極像個“撇子”。是用糧食從販子手裡換來的。看似粗糙,品茶卻很地道香濃,偎依在火盆的柴火上,可以供一個人慢慢品用。

至於為什麼稱作“曲曲罐”?從字面意思作理解,很可能是樣式小巧,形狀彎曲,有弧度的原因吧!“茶盅兒”是熬茶離不開的器具。一種敞口的圓形瓷器,高十來釐米,八九釐米的直徑。有白色、綠色、暗紅的多種釉色。盛一盅茶,小些的,一口就可以解決掉,大些的,兩三口才能喝完,茶盅的大小規格也不一樣。

我們家祖輩“世隸耕”。接輩傳輩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耕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了他們的生活習慣。“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是農村人生活的真實寫照!山大溝深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得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因此父輩經年四季,深居簡出,孤陋寡聞。進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閒下來他們就熬茶喝,曲曲罐茶是他們休閒解乏的最好方式之一。

每當火盆裡亮起一堆紅彤彤的火光,曲曲罐裡就會有一縷縷清香,飄溢出來時,這是父輩們各自守望一籠火,以火為伴,以茶為友的享受時刻,他們只一手握住水煙瓶“吧嗒吧嗒”拉著煙;一手端個茶盅,“滋遛滋遛”喝著茶,這是他們勞作忙碌之餘,盡情貪婪享受最快樂的時刻。他們在尋找“閒茶悶酒無聊煙”中的樂趣。“山中無甲子,寒歲不知年。”從東方拂曉到夕陽西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打發著漫長無盡的歲月,曾有喝酒人這樣感慨“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在這裡把它串改成茶裡乾坤大,罐中日月長,一點也不為過!

成長歲月之父輩們的曲曲罐兒茶

父輩們年輕時就與罐罐茶結下了不解之緣。特別是每年的寒冬季節,他們都會用火盆取暖煮水,在火盆中裝一些草木灰之類,把它搖瓷實,找一些柳樹、楺樹枝或者其他乾柴樹股子,放在火盆中,用曬乾的麻桿點燃,整個火盆內火焰升騰,映照得人滿臉通紅,滿屋裡火光沖天,燻烤得人兩眼含淚。趁火焰高漲時,找來“三腳兒”(一種粗鋼絲或鋼片纏繞做成的圓形支撐架,纏繞的圓形鋼絲下面有三根支架,故稱“三腳兒”)支撐在旺盛的火堆上面,再在“三腳兒”上放個“撇子”,有它來煮沸水,熱水瓶就不會空置著,用它還可以給“曲曲罐”添加水,很不錯哦!不由自主讚歎父輩們在平時生活中的聰明智慧,可以管中窺豹,時見一斑吧!

把曲曲罐靠近放在火堆旁,在茶熬好倒入茶盅後,再往茶罐中倒些涼水,週而復始,直到茶葉顏色淺淡,“茶薄”沒味道了,才會摔去茶葉。有時候,生火的木柴也很稀缺,找來溼樹股子,好半天也生不著火,他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打轉,甚至氣得捶胸頓足。喝罐罐茶時,他們經常手裡拿著一樣長短、粗細的兩根竹杆,邊往火盆中夾火,邊用撅起嘴吹火,直至木柴燃燒火生旺,他們臉上才露出滿意燦爛的微笑。

一直以來,父輩們對曲曲罐茶情有獨鍾。隨著年歲漸增,越來越一往情深情。他們曾戲謔說:“忙時喝三罐,閒來喝一罐”怎麼理解呢?就是說,忙碌的時候,罐罐茶喝得很有規律,早、中、晚的時間段各喝一罐,這就是三罐;閒下來,架起柴火,家家務顛著做,火盆再不塌火,從早上喝到下午。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守火愛打發時間。”這不就是閒下來一罐茶嗎?年輕氣盛時,農活抓的緊,怕耽誤時間,一罐茶,花個半小時,就匆匆忙忙地收場;年歲慢慢增大,拿他們說話來說:“年齡大了,屁股重了,人也就總愛湊懶了!”一罐茶喝下來,就至少花一個多小時。“歲月不饒人吶!”他們不僅貪戀起曲曲罐茶,而且更主要是眷顧起時光來嘍!

父輩們熬罐罐茶,最開始喝的茶葉,是粗糙的大葉子茶,聽他們說,是“陝青茶”這種茶葉熬成的茶,顏色深黑,味道特別苦澀,頭兩盅茶嚥下去,能鬧死蛤蟆;再有“窩窩茶”,就像過去正月十五做的“燈盞兒”,如翻過的小圓形饅頭,頂部一個大深窩,葉片不大,但葉子間緊靠束攏,色淡味苦;還有“溢光茶”,就是細沫沫茶,下注曲曲罐,待水滾開,茶葉會全部跟隨滾開的水溢出口外,因此稱人們給這種茶起了一個響亮的綽號“溢光茶”。十分耐心地生旺火盆,只喝了三兩遍,才要擺架勢過癮呢,蛐蛐罐裡沒也茶了。有點“麻雀掉進粗糠裡—— 一場空喜歡”的感覺。喝茶花費的工夫,還沒有生火的時間多啊!呵!能把人笑死!

對嗜好曲曲罐茶的人,不知道什麼人總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是這樣,一般喝茶,在曲曲罐底部墊一塊碎瓦渣,為的是儘快使茶沸騰,然而茶開了冒起白泡沫,會溢出曲曲罐口外。這時候,喝茶人就要眼疾手快,抓住“捉手兒”朝瓦渣蹲三下,不至於茶葉跑完溢光。於是乎就有了對喝茶人的揶揄嘲諷:“喂!喝茶了麼?今天后人從遠處帶來的什麼好茶葉?”總不是“山(三)東(蹲)省,溢光縣”茶嗎?惹得嘩嘩一大笑。說歸說,調侃歸調侃,不管茶葉質量差好,茶還得一頓不落地繼續喝,父輩們就這樣在艱苦生活中,練就了憨厚淳樸、善良耐實的個性!

如今的農村,茶葉不再是稀缺物品了,炊具也應運而生,五花八門。什麼煤炭爐、電爐子、微波爐等各式各樣、各種類型的熬茶器具,應有盡有,任挑隨選。父輩們雖然上了年紀,可是趕上了大好時代,也學會了使用電爐子,不但省事方便,而且更不用為煙熏火燎兩眼淚汪汪擔心,再也不用為找柴生火而愁腸百結。不管多麼條件方便,可是他們卻不怎麼領情會意。在他們心理,怎麼也都找不回那份熬曲曲罐茶的感覺和味道!也許是“老茶”雖苦味更濃,“新茶”味淡情更淺吧。這人嘛,有時候也真怪!

其實呀,罐罐茶,喝的是一種感覺,是能排解生活中鬱悶的那種感覺;罐罐茶喝的是一種心情,是能化解生活中疲勞的那份心情!

曲曲罐茶是父輩們永久的情節。然而罐罐茶的歲月走遠了,也走散了!兒孫們奔向了五湖四海,不再守土耕田。老人們業已年逾古稀,久已不用古老的喝茶方式了,罐罐茶周圍的天倫之樂,也隨著老人們的逐漸老去,離我們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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