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國夫人的“當代神話”:如何面對賽博時代的新東方學?

虢國夫人的“當代神話”:如何面對賽博時代的新東方學?

“H5”是一系列製作網頁互動效果的技術集合,即H5就是移動端的web頁面。

在微信朋友圈裡,有一種“爆款”叫作H5。H5意味著無論打開它的讀者,還是內容提供方,都必須付出較高的時間成本,它不能如廣告般被直接跳過,因此它得以分享、得以傳播的核心競爭力,就在於創意本身——形式超越訴求,文本魅力得以被理性計算。H5的目的即是要抓住用戶的時代痛點,也因此彷彿某種“當代神話”的範本。

“虢國夫人”對朋友圈來說是一個極其陌生的名詞。而最後的修改標題,則在戲仿、模仿曾經較紅的“XX高階生活指南”系列,起到“誘導”的作用,製造了“錯誤期待”,將觀眾預想中的潛在的操演環節制造成“仿像”並暴露於讀者視野之中。一直到這裡,我們似乎看到的是某些文博公眾號、新媒體文博新聞的慣用固定套路:戲仿過往爆紅文案,當代名詞製造對比衝擊力,把當代城市生活與古典語境融合……諸如此類。

而其實,這是一個冒險的敘事詭計:標題在刻意矮化創意生產者自身,製造這個H5創意匱乏的預期,更重要的是,它給自己披上了一層文博科普的新衣:熟悉新媒體、朋友圈的讀者,讀到這個標題,必然認定這將是一篇跟風的,強行搞笑、強行聯合古代與現代,實際上與他們的日常生活並無聯繫的,文博號發佈的科普信息而已——這一冒險意味著“先抑後揚”的極限。

為何要突破到這一敘事極限呢?因為這個H5似乎走的是最近較紅火的,在韓國、泰國等地廣為運用的“沙雕廣告”套路,即最大極致的“出其不意”:這又是一次對破壞性“後現代”思潮的建制性“招安”。

虢國夫人的“當代神話”:如何面對賽博時代的新東方學?

面對當代消費社會,“後現代”思潮試圖做出對於一切宏大敘事的反抗,而經典的情節敘事自然是被顛覆的一大靶心。我們知道在經典的情節敘事理論裡,任何“轉折”的出現都不應該是憑空出現,都需要提前鋪墊來製造所謂“懸念”的“張力”。一切突然出現的外力驅動都被視為“機械降神”,是最為笨拙的敘事方法。然而,當利奧塔提出“宏大敘事的陌路”時,一切傳統敘事的方式都面臨著質疑和打破。“神轉折”、“意想不到”成為新的懸念和張力,對觀眾心理猜疑鏈的再次逆轉和一次反抗。

然而很快,這種顛覆性嘗試的成果,因為其自身的“普適性”,又落回“宏大敘事”的圈套。既然這樣反傳統的敘事方式受到歡迎,能夠吸引消費,那麼自然而然這種套路可以被商品經濟機器重新解碼,賦予新的生長過程,得以被納回到原有的生產機器線路中,完成了結構的某種“收編”過程,“後現代”遭遇到必然發生的“招安”。

資本主義具有強大的吸收和生成的能力,這正是德勒茲等人有關“資本主義慾望機器”的討論的一大重要名題。而這幾乎是“後現代”本體論的宿命,以至於哈貝馬斯提出,“後現代”根本是不存在的,宛若芝諾提出的飛矢不動,我們談論“後現代”,宛若在說那個不動的,卻根本不存在的瞬間。

回到這個H5,之前提到的“敘事詭計”,就是為了將這種“後現代”的瞬時、剎那、斷片的體驗帶來的“出其不意”做到極致——因為我們在經歷了漫長的“文博新媒體風格”的旅程之後,這個H5走向一個斷裂的終點:原來這是一箇中國移動的出境流量包廣告。

似乎到此,我們還沒有提到H5本身,但對它的本體討論,是逃不出現在正在談論的宿命的:任何的建制化行為都將走向體制,任何的反抗行為都將化為消費再次鞏固建制——正如敘事傳統的被打破也將逐漸成為一種傳統,對於文博界當代傳播工作來說,“傳統文化”這一本體和去本體之間的爭論,其實並非涇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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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敘事:當代訴求的意識形態重塑

H5的主要內容,立足於張萱的《唐宮仕女圖》系列,以《虢國夫人遊春圖》為基本場景,輔以《揮扇仕女圖》《搗練圖》《簪花仕女圖》《宮樂圖》,藉助《遊春圖》中,虢國夫人和韓國夫人之間正在對話的情態開始想象。

古畫中的二人戴上大金鍊子和墨鏡,輔以嘻哈說唱音樂,開始講述苦惱:虢國夫人身份尊貴,腰纏萬貫,生活安逸富足,覺得人生索然無味。韓國夫人提出,“買買買”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虢國夫人表示,國內的東西早已買遍;對此,韓國夫人表示還可以去世界各地,去波斯、高麗、大食、拜占庭買各類奇異珍寶。虢國夫人大喜,引出H5的主題:出境流量包。

虢國夫人的“當代神話”:如何面對賽博時代的新東方學?

這裡面有這幾個內容生產者主動希望提供給閱讀者的信息,即羅蘭·巴特所謂的“意趣”(studium):

首先,用古人之畫,借古人之口。遠離當代日常生活,但可作為文化品位和審美格調的符號的古典繪畫中的人物活動起來,成為當代的白領名媛,激發對比,藉助創意直指傳播量;其次,藉助流行的嘻哈風潮,賦予畫中人以說唱歌手形象,臺詞也用嘻哈音樂說出,不僅本身即是流行元素,與古典仕女圖的形象之間的對比衝擊力也可以激發傳播量;其三,鼓勵出國購物旅遊,提倡世界範圍內的消費主義。在這裡,“買買買”被直接認為是“解決一切苦惱”的辦法,消費主義在這個H5中是具有天然正確性的,也是引出廣告內容本身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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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的廣告訴求滿足了新奇、自然、具備文化審美品位、結合社會熱點等傳播要求。然而,一如生產者希望提供的“意趣”,這個H5中也有很多生產者的無意識、潛意識或者是社會契約之下所產生的自行運轉的“刺點”(punctum):

選擇中國歷史上最為強盛,最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唐朝,並且主人公是社會地位最高的皇親國戚。在這裡,當代與強大的天寶時代唐王朝化約,廣告的針對群體——可以承擔出國消費的當代女性群體,被化約為擁有財富、視消費主義為天然的社會頂級富裕階層:一種階級上的概念提升。消費者以一種自然而然的、理所應當的方式被直接與虢國夫人這樣的皇親國戚劃為等號,而這一等號的出現,在H5的整體語境下是不言而喻的。

這也就同時意味著,當代中國在生產者和傳播者眼中,與唐朝最為強盛年代的化約,同樣也已經到了不言而喻,無需證明的時代。當代中國的自我定位在意識形態上出現了新的蛻變。而這裡“買買買”的消費主義,在已然不證自明的語境裡,不僅是一種“理所應當”,而更已經成為了某種權力象徵和能力證明:只要主人公願意,她就可以從波斯、高麗,一路飛到遙遠的拜占庭、法蘭克購物,不存在任何困難;而更加潛藏的一種模式是,這種不言而喻的消費主義是主動的、只有消費語境而沒有生產語境的,並且是以國家為單位的消費主義。從那段提到各個國家的rap裡,我們似乎聽出了當年《茶館》裡唐鐵嘴的風韻:

“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麵兒’,兩大強國侍候著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

這種出國購物與施捨別國劃上等號,“買你的是給你面子”的驕傲感與傳統意義上“出國等於有面子”的觀念畫上的這個不言而喻的等號,更體現在H5出現的各種“穿越”插畫中。

在這些插畫裡,我們看到在用唐代仕女圖風格描繪的國外場景裡,主人公們雖然戴著當代的帽子,手提當代的旅行箱,配備當代的配飾,但是依舊身著從畫中走來的唐代服裝,人物始終處於與環境對立,產生矛盾和衝突,格格不入的基本狀態——畫面無時不刻不在反覆持續強調此時消費者本人的“大唐”屬性的同時,也在極端地表現當代人對“強大中國”的理解:

富裕,極高消費能力,與國際社會完全純粹的商業聯繫,文化上的獨立、驕傲和不介入。

藉助萬國來朝、全世界消費、文化強大獨立的這一所謂“大唐敘事”,實際上與傳統意義上歷史視角里的大唐有很大的區別。更多的是,我們確信看見了內容生產者,或者是當今社會的某種意識形態訴求,並且這種訴求以既有的存在形態在符號運作中反覆操演。刺點的運轉邏輯是:它的目標,是一種同義反復,用已經證明來證明,用既成事實來確認事實。

這種訴求絕不是過時落伍的“東方學”的,也不是用西方民族主義邏輯來掩蓋自卑的“尋根文化”“國學熱”的,對於當代中國來說,這似乎是一種全新的思維形態,介於“文化霸權”與“帝國主義”之間。但實際上,這種意識我們在歷史上其實並不陌生:一種儒家文化圈的“光榮孤立”和道家文化植根的“大隱隱於市”:我們終於藉助物質上的豐富和強盛,不自覺地最終回到文化本身。

“反東方學”與賽博時代的“新平等”

與這一H5截然相反的,即是意大利奢侈品牌D&G製造的“辱華”事件。這一事件純粹因為當事人素質問題的部分並沒有多大的討論價值,重要的是將一本《東方學》重新納入到中國公共交流平臺的場域之內:作為一個自認早就肅清“殖民主義”觀念的殖民歷史受害國,我們意外發現我們對“殖民主義敘事”的熟悉度是不足的,對傳統文化的認同感其實是有各種不同詮釋的。

最經典的疑問是:若歐美視角使用當地的“傳統文化”與“愚昧落後”有關,那麼是否意味著本土視角對“傳統文化”的理解也已經被歐美文化改變?反而言之,若“傳統文化”不受外界影響,在本土獨立意識形態下得到尊崇的位置,那麼為何從歐美視角的使用,會被認為是傲慢和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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